北宋大法官 第459章

作者:南希北庆

  “不错。”

  张斐又点了下头,“开始是变法,但最终却是政息,何解?就是因为如商鞅颁布的那些法令,更准确的来说,是政令,而不是律法。”

  说着,他捡起炭笔来,来到木板前,“除非一些极为特殊的例子,在大部分时候,我们可以这么来区分法制之法和法家之法。法制之法是来源于人们对于自我正当权益的保护,或者说是一种常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广泛的需求。”

  说着,他从下往上画了一个箭头符号。

  又在右边从上往下画了个一个箭头符号,边画边言道:“而法家之法是君主、大臣用于治理这个国家的一套方法。这常识和方法你们总分得清楚吧?”

  “!”

  无人答话。

  但这回不是傲娇,而是尴尬。

  张斐有气无力道:“你们是哑巴了吗?给点回应好不好。”

  叶祖恰突然问道:“如果说在《宋刑统》上面,写明抢劫合法,这这算不算律法?”

  大家眼中一亮,这个问题不错。

  抢劫合法明显有悖于张斐对于法制之法的概括,但写在宋刑统上面,这就是律文。

  这难道不是律法吗?

  张斐反问道:“你说呢?”

  叶祖恰道:“这都已经写在宋刑统上面,当然算啊!”

  张斐又看向其余人,“你们都这么认为吗?”

  大家面面相觑,稍稍点了下头。

  虽然他们也搞不清楚,但至少也要团结一下吧。

  张斐道:“我问你们,如果说要做到抢劫合法,那么应该怎么在宋刑统上面规定?”

  “直接写明就行了。”叶祖恰道。

  张斐问道:“那抢劫罪怎么办?”

  叶祖恰道:“直接抹去就行。”

  张斐道:“抹去了这条罪,不就抢劫合法了吗,这还需要去写明吗?”

  “!”

  叶祖恰被绕得有些晕,道:“不写明也行。”

  张斐就问道:“那如果将宋刑统上面的罪名全部抹去,偷蒙拐骗,打砸抢杀,就全都合法了,你们说这是法律吗?”

  叶祖恰眨了眨眼。

  张斐道:“我朝太祖太宗是如何形容之前战乱时期的律法?”

  “纲纪败坏,无法无天。”

  “正确。”

  张斐道:“抢劫合法,是不需要去规定的,因为只要达到无法状态就行了,在无法中谈法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现在我反过来问你,如果朝廷规定,你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为求活下去,去抢了一个包子吃,朝廷将不会追究你的责任,这法制之法,还是法家之法?”

  叶祖恰思索半响,“法法家之法。”

  “嗯?”

  “法法制之法?”

  “嗯?”

  “学生不知道。”

  叶祖恰是彻底晕了,他此时此刻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子。

  张斐是哭笑不得,又道:“首先,这应该属于儒家之法,法家是不会这么规定的。其次,这还得看什么官署颁布的,如果是官家的赦令,并且还写入疏议中,那就是法制之法,因为这条规定里面,它是有着许多先决条件的,基于这些条件,这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也算是一种常识,毕竟这人命关天,包子没了,还可以再做,人死了就真没了。

  当然,如果真的要对此立法,那又是非常复杂的,因为这里面得很多判定,是非常难以取证的,故此朝廷不太可能会这么做,而这也是我们学习律学原因之一。

  但如果只是政事堂针对某个特殊的地区,或者针对某个特殊的时段颁布这条法令,那就是法家之法。”

  上官均突然问道:“如果法家之法遇到法制之法,该以谁为先?”

  大家一怔。

  这个问题令许多人都陷入沉思中。

  张斐不答反问道:“假如政事堂在东京颁布快要饿死了,抢劫不违法的这条规定,你又是一个司法官员,遇到这个案子,你会怎么判?”

  上官均凝眉思索半响,道:“我我估计也不会追究其责任。”

  张斐道:“那被抢者怎么办?”

  上官均道:“我会以官府的名义赔偿他。”

  张斐道:“可政事堂并未规定一定要赔偿。”

  上官均道:“可若是如此,今后谁也不敢在街上卖包子。”

  张斐笑着点点头:“不追求其责任,代表着责任是存在的,补偿受害者的损失,这是责任的转移,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源于法制之法,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你说是法家之法大,还是法制之法大?”

  上官均道:“法制之法大。”

  张斐当即一翻白眼:“这你都能回答错误,当然是法家之法大啊!哎呦喂!”

  上官均当即是一脸问号。

  我顺着你的话说,这都是错的吗?

  你在玩我吧?

  “其实这个例子与这个问题,是毫无关系的,无论如何,都是法家之法大,怎么可能会是法制之法大。”

  张斐笑道:“如果是法制之法大的话,那么那些暴君昏君、贪官污吏又是怎么出现的,这也是常识好不好,读过史书的都知道。”

  此话一出,教室内外,是鸦雀无声。

  不少士大夫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暴君?昏君?贪官污吏?

  这是在骂谁呢?

  这话是能说的吗?

  于是乎,大家都看向赵顼。

第三百四十八章 真正的儒法之争

  司马光有些慌。

  老夫就只是让你小子来讲讲讼学,你这扯得有些远,讼学跟昏君有半毛钱关系吗?

  而王安石也有些慌。

  你小子将法家之法从法律中剥离出来,将来我的很多新法,岂不是师出无名,甚至被伱的法制之法给拿捏到死。

  反倒是赵顼听得兴致盎然,与那些学生一样,是在认真听讲,过得一会儿,他才发现周边许多大臣都悄咪咪地看来,不禁也看了眼他们,很小声地问道:“你们认为他是讽刺在朕吗?”

  那些大臣赶紧摇头否认,这特么谁敢说啊!

  可他们心里却都在嘀咕,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话是有质疑皇权的嫌疑,你就由着他这么说下去?

  这些大臣心里惶恐不安,但那些学生个个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到底未有体验过文字狱的威力,这有什么不能说得,已经完全投入到与张斐的辩论之中。

  上官均就直接问道:“昏君贪官与法制之法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而且非常密切,让我们先来梳理一下。”

  张斐来到木板前面,一边在上面写着“法家之法”,一边言道:“我方才已经说明,法家之法,是君主、大臣统治、治理国家的方法。”

  然后又在下面写到法制之法,言道:“而法制之法,是一种捍卫个人权益的广泛共识。而当二者利益相触碰时,在昏君、贪官手里,往往就是法家之法赢,你们想想看,他们是不是肆无忌惮地去破坏法制之法?更直白来说,就是随意侵占他人的正当权益。而在明君贤臣手中,往往就是法制之法赢。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蔡卞道:“道理虽是如此,但这也只能说明因人而异。”

  张斐笑着点点头:“不错,就是因人而异。那么再看看法制之法的定义,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共识,就此理而言,这都已经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却要因人而异,你说是法家之法大,还是法制之法大?”

  司马光、王安石等人皆是稍稍点头。

  他们不是赞成张斐这话,而是理解张斐所言。

  法制之法是客观存在的,因人而异,无论对错好坏,都是纯粹的主观。

  就足以证明,主观是凌驾于客观。

  也就是说,法家之法事大于法制之法。

  蔡卞皱眉道:“依你此言,法家中所提倡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不就是在推崇你的法制之法吗?”

  张斐道:“这句话本身是没错得,但如果放到法家思想中,那就是错上加错,变本加厉。”

  “这是为何?”蔡卞好奇道。

  张斐道:“你得看得这句话动机是什么,刀是可以杀人的凶器,也可以是杀猪的理财工具。法家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不是让大家去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在法家中就没有这个思想。

  法家的意思是,让大家都遵从我制定的规矩,更直白的说,就是所有人都是我的奴隶,我怎么说,你们就这么做。在秦法中,如这种规定比比皆是。”

  蔡卞又沉思不语。

  这问题好像是越问越复杂了。

  叶祖恰突然开口问道:“依你之言,是不是只要遵从法制之法,便可治理好天下。”

  张斐笑道:“听你这语气,好像这很简单似得。”

  叶祖恰纳闷道:“这并不复杂。”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

  这听着是很简单啊!

  遵守法制之法,这能有多难啊!

  张斐问道:“若官家有错误的言行,你敢劝阻吗?”

  大家不免又看向赵顼,却见赵顼在认真思索,根本没有注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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