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460章

作者:南希北庆

  只能说,这小皇帝胸襟够大。

  叶祖恰昂首言道:“我为何不敢。”

  张斐又问道:“你怎么去劝?”

  叶祖恰稍一沉吟,道:“当然是以理相劝。”

  “什么理?”

  “圣人之理。”

  “对了!”

  张斐点点头,“这就是儒家之法的本质所在,你若觉得容易,那只能说明一点,你比孔圣人还要厉害。”

  叶祖恰惶恐道:“祖洽岂敢与圣人相提并论。”

  张斐道:“那你又说这不复杂?”

  叶祖恰先是一愣,但旋即便答道:“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儒家之法的本质。”

  张斐执笔在木板上又写上“儒家之法”,又在二法中间写上“宋刑统”,旋即问道:“你们以为当今宋刑统上面的律文疏议,是更偏向法家之法,还是更偏向儒家之法?”

  这!

  一干学生是犹豫不定。

  从名字来看,自然是更偏向法家之法,之前这都是常识,如今这常识开始被扭曲了。

  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若依你所言,应该是儒家之法更偏向法制之法。”

  张斐抬头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富弼。

  这老头听着也入迷了,都开始回答问题了。

  这话又说回来,其实张斐方才要闪,也不完全是羞辱学问,这个课,真不太合适这些学生,反倒是适合富弼、文彦博这些人。

  “富公言之有理。”

  张斐拱手一礼,又道:“为什么是更偏向儒家之法,因为儒家讲得就是世俗道理。比如说亲亲相隐,法家是肯定不讲这一套的。

  可就人性而言,子告父,父告子,这十有八九,就是在逼人说谎,虎毒尚不食子啊!

  虽然大义灭亲,也不算是错,但是保护自己亲人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广泛意识,符合法制之法的定义。

  你们都是读儒学长大的,想想儒家讲的道理,是不是告诉你们如何分别善恶,又如何为善。”

  众人纷纷点头。

  张斐道:“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违反法制之法几率其实是非常小的,但一个法家中人,他是一定会违反法制之法,因为法家是必须要除掉法制之法,否则的话,法家就不是法家。商鞅有一句话,是非常清楚准确的表述了法家之法。”

  说到这里,他终于翻开了桌上的小本本,“‘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但是这一句话与法制之法,是完全对立的。”

  上官均道:“可见儒家之法是要胜于法家之法,也要胜于法制之法。”

  张斐听得抬起左手搓着额头,是满脸失望。

  上官均真的急了,这一堂课下来,他都开始怀疑人生了,“我又说错了吗?”

  张斐淡淡瞧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先说说,你为何这么认为?”

  上官均道:“道德高尚之人,自不会违法,而守法之人,道德不一定高尚,可见儒法之法是要胜于法制之法,更胜于法家之法。”

  张斐目光一扫,“你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许多学生都已经迷糊了,不敢妄做答复。

  严复突然站出来道:“老夫就是这么认为的,这话何错之有?”

  语气非常傲慢。

  砰砰砰!

  张斐突然用力地敲着木板。

  吓得严复一哆嗦,这小子是疯了吗?

  张斐才不管那么多,你在我课堂上装逼,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岂有此理。“我都已经是再三强调,法制之法,是人们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儒家之法是这种共识吗?不是,它是圣人所言,基本上也是如商鞅所言,智者作法,愚者制焉。”

  严复也急了,嚷嚷道:“儒家之法优于法制之法,自不必遵守你口中的法制之法的原则。”

  张斐笑了,问道:“老先生不觉得这话是自我矛盾吗?”

  严复问道:“哪里矛盾?”

  张斐道:“你也说了,这儒家之法是要优于法制之法,那么遵守儒家之法,自也不会违反法制之法。是也不是?”

  严复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斐道:“既然如此,老先生又说不必遵守法制之法的原则,这不是自我矛盾,是什么?连最基本的都不遵守,你能达到更高的要求吗?”

  严复神情一滞,被绕得有些晕啊。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文彦博突然站了出来,道:“你这是巧辨之术。严老先生也绝非此意,他想要说得是,遵守儒家之法,是必然是遵从法制之法的原则,且达到更高的要求。”

  严复是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小子可真会诡辩,将老夫都给说糊涂了,儒家学问,就是世俗之理,这法从得德出,德自然也遵循了你所言的共识。”

  张斐道:“是吗?”

  文彦博非常肯定道:“当然是的。”

  张斐问道:“刑不上士大夫,这算不算儒家之法?又是否有遵循了法制之法的原则?”

  “!”

  文彦博一时间,是目瞪口呆。

  所有人学生都望着他。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慢慢在变红。

  这百姓违法,人没了,士大夫遇到法,法没了。

  你说是不是?

  一个老者激动地向赵顼道:“官家,此人口出妖言,大逆不道,恳请官家,立刻降罪此人。”

  立刻又有一批士大夫站出来,要求严惩张斐。

  赵顼却是一脸轻松地笑道:“此乃学术之论,岑大夫无须太过认真。”

  王安石呵呵道:“岑大夫之言,不正好坐实他的儒家之法论。”

  岑大夫不敢给皇帝脸色看,只能怒瞪王安石一眼。

  张斐也听得一个真切,赶忙解释道:“老先生勿要动怒,我这其实是要夸儒家的,不是要否定儒家,只不过是先抑后扬,诸位别着急啊!”

  一干士大夫皆是怒视张斐。

  我信你个鬼。

  刑不上士大夫,你都拿出来说,你这不仅仅是要拔我们的底裤,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第三百四十九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堂课真是越上越令人胆战心惊。

  其实最初张斐说法家之法的时候,这些士大夫都是很开心的,张斐说法家之法,根本就不是法,几乎是从法理就否定法家之法。

  说得真好。

  说得太对了。

  其实在北宋这个时期,儒家还没有完全做到一统江湖,王安石变法其实也算是法家对儒家的一次冲击,虽然王安石也不是纯粹的法家思想,他代表的是一种新学思想,他的新政,也包含着一些儒家思想,但是他的方法,显然是更偏向于法家的。

  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跟传统的儒家思想,是存在根本性的矛盾,但跟法家思想是相当契合。

  这也是许多正直的大臣,为什么要反对王安石变法。

  这太可怕了。

  正如张斐所言,只要采取法家之法,那就必须集中权力。

  可是经过真宗、仁宗两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已经是深入人心。

  皇帝突然又要集权,大臣当然会反对。

  可是讲着讲着,张斐突然话锋一转,又讲到儒家之法。

  最为关键的是,张斐并未将儒家之法说成最优解。

  你可以说儒家之法是存有缺陷的,但你不能说,儒家之法不是最优解。

  故此士大夫们开始躁动起来。

  然并卵,被张斐一句话就给怼了回去。

  其实“刑不上士大夫”,是有多种解释的,可以解释的很漂亮,比如说,士可杀不可辱也,并不是说真的不能惩罚士大夫,这也是儒家学问的看家本领。

  很多话看上去是至理名言,真的执行起来,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以这些士大夫的才华,他可以拿出一百种理由怼得张斐哑口无言。

  但是,这些士大夫还就是要坐实这个特权,故此他们不愿意与张斐去辩解这个问题。

  可惜赵顼不为所动。

  学术之论,无伤大雅。

  士大夫们也在猜测,这赵顼心里在盘算什么。

  课堂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是非常诡异。

  是各怀鬼胎。

  张斐言道:“其实拿儒家之法与法制之法类比,这是不正确的,也是不公平的。”

  干什么?

  是想往回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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