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最后,此人被改判为“免仗黥,流海外”。
但是按照《宋刑统》:“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
这个张仲宣贪污的的钱又何止15匹?如果是在太祖朝、太宗朝,甚至是真宗朝,都是必死无疑。
可是,到了宋神宗时候,就已经是“命官犯赃抵死者,例不加刑”,且“永为定制”了。
为什么官员们认为判重了呢?因为宋仁宗时候……
嗯,又是仁宗。
当时有个宣徽南院使,名叫郭承祐。此人不仅“坐盗金银什物”,而且随意决配士兵和百姓,害死了多条人命。
除此之外,他还有诸如“且擅留粮纲,批宣头,不发戍还兵”、“借用翰林器,出入拥旗枪”等罪。
也就是说这个人贪赃、公器私用、僭越,手上有多条人命。
当时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包拯,包拯磨刀霍霍的就等杀人了,结果案子闹上朝廷,由皇帝裁决。
仁宗皇帝判了个“罢宣徽南院使,许州都总管,徙节保静军、知许州”,也就是说,最终只是给此人贬了官,到小一些的州--许州当知州去了。
跟此人的处置一比,张仲宣这个大贪官当然判重了,他喊冤似乎都合情合理。
临安小报把大理诗这番辩论一字不落地刊载了出来,顿时朝野大哗。
因为这段时间里,临安的勾栏瓦子通过评书、杂剧和歌曲,已经不停地告诉老百姓,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祖制!
太祖时候不是这样,太宗时候不是这样,真宗时候也不是这样。
这哪是什么祖宗规矩?
临安小报面对的主要群体,比勾栏瓦子里看戏听书的主要群体层次还要更高一些。
但是临安小报上的很多事情,他们也没听说过,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
于是,临安百姓愤怒了,国子监生和太学生们愤怒了。
二月二,火被点燃了。
大批太学生忽然聚集起来,涌出了太学。
匆忙追出来的太学学官们,诧异地站在太学门口,看着汹汹而去的学子们。
武学沸腾了,武学的举子们内着箭袖短打,外罩长衫儒袍,也纷纷冲上街头,迅速与太学生们汇合起来。
然后,他们就一起赶到了国子监,冲进了孔庙。
从唐太宗李世民时开始,朝廷就单立孔子庙于国子监之内了。
太学、武学的学生,和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国子监生一起冲进孔子庙,将孔子,以及这个时代被配享孔庙的十哲:颜子、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子路、子游、子夏,共十一尊雕像,全都抬了出来。
国子监的学官们匆匆赶来,大声呵斥阻止,可他们还没喊两声,就被一群武举冲上去捂住嘴巴,钳住胳膊,给押在了一边。
随后,十一具雕像被临安三大最高学府的学子们抬着,高呼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口号冲上了街头。
很快,就有大批民众响应起来,跟在了他们后面。
樊江今天就没去当值,一早他就换好儒袍,等在了国子监外,尾随着队伍而行。
当队伍走上御街时,樊举人一撩袍裾,就冲进了上书言事的学子队伍。
他举起钵大的拳头,用那浓郁的关中腔,大声疾呼起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一支洪流,浩浩荡荡地向大宋皇宫的丽正门涌去……
第574章 总攻
孔丘与十哲的塑像被抬到了丽正门前,孔老大在前,十哲在后,一字排开。
再其后,则是数千名目前虽然还不是官,但已经拿着朝廷俸禄,成为预备役的学生们伏阙上书。
在这数千名学生后面,则是数万名为之欢呼呐喊、进行声援的临安百姓。
朝堂之上,闻讯后顿时大乱。
今日,是皇帝临朝的日子。
大宋的皇帝上朝不像明清时候那么频繁,赵瑗登基后比赵构勤快些,但一个月也不过临朝六七次。
每个月的一号,一般是上朝的固定日期,但是昨儿个赵官家“身体有恙”,所以朝会被推迟了一天,恰恰就应在了众学子上书的这一天。
赵瑗叫太监匆忙出了丽正门,向众学子询问来由,然后把他们的上书接了,又返回金殿。
众学子的上书内容一公布,朝堂上顿时就炸了。
沈该怒道:“学生们不在学校专心学业,竟敢忘议国政!”
杨存中道:“首相何必动怒,朝廷设立太学之目的,就是要培养国家所需要的治术人才和贤人君子。
因此,自太学开设之日起,太学生便注定了是未来为国治政的人才。
他们关心时政,学有所用,上书言事,有何不可呢?”
张浚道:“我大宋台谏,允许官民上书言事。太学生不属于官,也属于民吧?上书言事,理所应当。”
杨存中是个专职的武将,站出来呛沈该毫无问题,而张浚是进士出身。
不过,他很早就专门任职于武事,几十年下来,已经成了事实上的武将。
出身也大不过掌握着兵权这一事实,因此他也是完全站在武将这一边的。
不过,朝廷高级职事多为文人,文人虽然并不全都赞同对文人犯法宽容以待,但这种立场的毕竟占了多数。
因此二人此言一出,立即遭到众多官员的指责。
丽正门外,正有无数人伏阙上书,朝堂上却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杨沅早就知道阻力会很大,阻力主要来自于上层。
这也是他第一次采取迂回之策,先从下边发动的主要原因。
不过,他知道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一位,也是倾向于这次民意所属的,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朝堂之上的激辩随着双方下场的人越来越多,形势也愈发地混乱。
原来朝堂上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主要是保守派和激进派,可是现在,它们再度分裂了。
因为保守主和派中也不都是文官,而激进主战派中也不都是武将。
现在太学生们上书要求取消“不杀士大夫”的弊政,这两大阵营中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于是自然就产生了分裂。
更加微妙的是,今日这个议题的起因是大理寺和刑部与都察院撕逼,就张宓该不该死的问题争夺话语权。
但是当一个更高层次的论题摆在面前时,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内部也产生了分裂。
一部分司法官认为不能废除对士大夫的优容,另外一些司法官则认为应该废除。
这其中,一部分人纯粹是出于公心,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认为废除这一条款,会提高三法司的地位和权力。
所以,不要简单地把它看成两个对立的阵营,同一阵营里的人诉求也不一样,会随时产生再分化。
“萧御史!”
萧毅然正要挺身而出加入战团,就被杨沅一把摁住了。
杨沅摇了摇头,道:“今天的风太大,你兜不住的,让我来吧。”
杨沅拉开萧毅然,挺身向前走去,卢承泽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
萧毅然和卢承泽是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主辩手,此时此刻虽然被太学生引申的主题改变了,可他们自觉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因此,不仅萧毅然决定下场激辩,卢承泽也有点上头了。
可是,此时本可继续避居幕后的杨沅却挺身站到了他们的前面。
卢承泽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时候出尽了风头,作为一个都察院的新人,一个在监察御史中资历也最浅的年轻人,算是彻底打响了名声。
也因此,今天他不能回避,这是一个人有所得的时候必须要做出的付出。
可他没有想到,本可以避居幕后进退自如的杨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鸿基眼见双方争吵的面红耳赤,不禁眼珠一转,便想把战火引到杨沅身上,此时此刻,怎么可以让杨沅这个罪魁祸首置身事外,务必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才对。
不过,肖鸿基不想暴露自己的立场,否则以后他在都察院的处境堪虞。
肖鸿基急急思索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巧妙的话引,便往前一站,举起双手,大喝道:“诸位,都静一静!诸位都是朝廷大臣,御前喧哗,成何体统!”
“大家都静一静,我都察院有话说!”
朝堂上的喧哗声一停,所有人都向肖鸿基看来。
肖鸿基正要铺垫几句,便把战火引到杨沅身上,杨沅这边摁住了萧毅然,已然挺身而出。
“官家,臣以为,反对取消这一弊政的官,朝廷都该好好查一查,我都察院,愿意担当此事!”
杨沅语出惊人,本来尚有些许未曾平静的声浪也瞬间消失了。
肖鸿基站在一旁,顿时如芒在背。
他刚喊了一句“我都察院有话说”,杨沅就来了这么一句,倒像是他和杨沅意见一致,杨沅是受他指使才出头的,偏又不宜解释,着实郁闷。
杨沅走上前,向众大臣扫视了一眼,沉声道:“如此惧怕惩治枉法士大夫的,会是一群什么人呢?难不成是有人心中有鬼,在给自己预留退路?”
汤思退脸色一冷,沉声喝道:“你放肆!杨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沅缓缓转身,面对这位宰执中排名第一的人丝毫不惧,反问道:“难道下官的推断不合情理吗?”
汤思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大夫以直言谠论倡于朝廷,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向来是临难不屈,匡直辅翼,忠义气节,与寻常人自然不同!”
杨沅颔首道:“下官也是读书人,汤参政所言,下官深以为然。但是,汤参政所说的以直言谠论倡于朝廷,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向来临难不屈,匡直辅翼,忠义气节的士大夫,也包括那些贪赃枉法、罔顾人伦、杀害人命的犯人吗?”
汤思退吱唔道:“这……他们虽然犯了错,可他们毕竟读过圣贤书……”
杨沅很不理解他的脑回路,截口道:“所以呢?《礼记·曲礼》中有言:“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此为何意,还请汤参政教我。”
汤思退晒然道:“《周礼·秋官·司刺》有‘三赦’之规。‘一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也就是说,幼小者与老年人还有痴呆者,有罪时当赦免或减刑。你是状元,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杨沅反问道:“那么,士大夫犯法,他是老糊涂了,太小不懂事,还是痴呆了,所以要宽宥吗?”
汤思退一呆。
杨沅提高声音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读书才明白吗?士大夫习圣贤书,更应知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