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杨沅的这番说法,就把皇城司之前的举动和他这一年来的身份、表现,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
不过,关于“至味堂”大火,他一字没提。
恩平郡王已经暗示过他了,为免留下一个小辫子给人抓,这桩无头公案,就让它一直无头下去吧。
哪怕秦熺怀疑他就是“至味堂”的飞天人,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他这个目前枢密院里的大红人。
不过,对“齐云社”潜入者的身份,他倒是承认了!
杨沅在孤山时曾反复推敲过,这一段要不要说,说的话该怎么说。
依据他的判断,秦桧当时并不知道阴谋已经泄露,不然他不会继续后边的行动。
所以,作为唯一的活口,他现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种主动炫耀似的表功,更容易取信于人。
而且正常来说,李公公去送密信时,也没必要把计划对那几人再说一遍,所以事情的真相没有败露才是最合乎常理的推测。
只是,合乎常理并不代表就一定如此。
很多事情,都是在规则上可行,做事情的人却成为不可把握的变数。
因为是个人就有他独特的思想、性格,做事绝不可能按照制定计划的人的要求,一丝不苟地进行。
李公公认为齐云堂议事厅里绝对安全、保密。他又有“揣着鸡毛当令箭”的习惯,喜欢在人前炫耀他是秦相的心腹人,他还真就把计划讲了一遍,虽然那本就是邸九州他们几个已经知道的秘密。
杨沅对秦熺承认他潜入过齐云堂,但是在他的交代里,他是没听到那几个人密议的,刚刚靠近议事堂,他就被发现了,并在皇城司的接应下开始突围。
不过,因为他此前就已经确认了关昊是金国间谍,而关昊在逃离临安时,是三更杀手伏击皇城司,给他制造了逃走的机会。
所以,机速房和皇城司把出现在龙山仓的三更杀手们,当成被金人收买的“送信人”同伙,是合情合理的。
宫里边,歼灭这些人时,禁军和皇城司也是把石九霄、邸九州这伙“螳螂”和欧阳伦、李德福那伙“蝉”视为一伙的。
这样一来,杨沅的说辞,就形成了一个逻辑闭环,完全说的通了。
秦熺听罢,仔细盘算一番,杨沅的话确实逻辑自洽,没有破绽。
秦熺抚掌赞道:“武功郎所言虽然简略,本枢使却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其中是如何的险象环生了。”
他抚了抚胡须,微笑道:“除此之外,你……可还有什么要对本枢密说的么?”
杨沅心中顿时一动,虽然不清楚秦熺为什么这么问,却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警惕感:他在试探我,他期待我说些什么,说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杨沅对于今天这场“面试”,可是做过充分模拟的。
如果说还有没交代的,那就只有……
只一瞬间,杨沅就拿出了自己事先模拟的几种应对方案中最合适眼下局面的一套说辞。
“有的,卑职在此期间,还曾加入一个被称为‘有求司’的会社!”
“哦?”
秦熺精神一振:“这‘有求司’,是个什么会社呀?”
听到杨沅坦率地交代了“有求司”的存在,秦熺对他的猜疑就更小了。
他调查过“宋词”,确有其人,长达十年的履历,他身为枢密使,有心调查的话,谁能伪造?谁有那个本事伪造的天衣无缝?
所以,秦熺相信杨沅确实是潜伏金国期间,侦知的这个秘密:太后之子联系母亲。
秦熺是不知道他父亲藏在金人送信计划之下的深层目的的:秦相欲谋三衙。
不仅杨沅的履历、杨沅的交代,都证明了这一点。
前几日垂拱殿之变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种判断。
当时在宫廷里,邸九州是唯一知道真相且当场活下来的人。
各处宫门放行的那些将官,都是被抓了活口的,但他们只知道行动的第一层目的。
知道第二层目的的人,都在垂拱殿后争着立那一功,以便在禁军大清洗后占据高位呢。
结果,他们在罗克敌统率的禁军精锐屠杀下,几乎全军覆没,除了奄奄一息的邸九州。
秦桧在大牢内也有耳目,他的耳目是亲眼看着重伤的邸九州刚刚受了点刑,就不治而亡的。
死前,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实际上,他就算不死,也很难叫他招出什么来。
因为他的罪行太大,就算再招出什么来,也是必死无疑。
不招的话,过几年风声小了,他被流放的家人还能得到秦相庇护关照。
这一点他倒不用怀疑,因为这无关于秦桧的人品,而是秦桧必须做的。
关照死人的家属,是做给活人看的。
你不如此,谁还死心踏地为你卖命?
所以,谈话至此,秦熺已经相信,整个计划的失败,是由于金人那边的不谨慎。
这也正常,一个针对宋人的阴谋,在金国地盘上筹备时,谁会谨小慎微呢?
但,还有一个杨沅是接引使的“有求司”,让秦桧父子猜疑不定。
原本,秦桧是没把“有求司”当回事儿的。
但杨沅摇身一变,成了枢密院机速房的密谍,那他加入过的这个“有求司”,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就不免要招人猜疑了。
秦桧担心这是官家秘密成立的一个新的秘谍机构,而他并不知情。
因此,他才把消息透露给秦熺,让秦熺调查一下。
秦熺不相信他父亲是宰相,他是枢密使,居然会有一个军政两界最高首脑都不知道的新的秘探组织成立,但他还是要调查一下的。
杨沅从容道:“这‘有求司’,应该是一些达官贵人利用权势,勾连人脉,为人走通门路从中牟利的。”
“卑职回到临安,秘密调查关昊的时候,被他们物色选中,做了他们的一个接引使。”
“其实也就是并不接触他们核心机要的,替他们招揽生意的跑腿掮客!”
“卑职当时本想着,或许能用上他们,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和金人有关。不过据卑职接触下来的情形看,这就是一群用人脉和背景谋取钱财的人。”
杨沅脸上露出一抹杀气:“需要卑职把他们揪出来吗?虽然卑职现在只是他们的一个外围人员,但是只要再给卑职一些时间,多替他们做些事,一定可以掌握他们的详细信息,从而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必了,这不是我们枢密院该做的事。你且敷衍着他们吧,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
秦熺随口答应着,他没有从杨沅的交代中发觉什么不妥,他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兴趣了。
秦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淡淡地道:“今日中秋,午后散衙,你若去晚了,只怕今天就见不到你的上官了。你,这便去机速房报到吧。”
“卑职告退!”
杨沅暗暗松了口气,向秦熺抱拳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第172章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机速房八绂堂里,枢密院都承旨、机速房承旨官郑远东,拿着一柄剪刀,正琢磨着面前的一盆盆景。
他时而这里剪上一刀,时而那里剪上一刀,悠然自得。
郑远东年约四旬,容貌清矍,目似朗星,气度雍容,是个气质出众的美男子。
他是绍兴九年的探花,探花一般都是从应届进士里选取年轻、英俊者担任,相貌气质自然佼而不群。
郑远东和秦熺一样,也曾做过秘书郎,做过翰林学士。
而现在,他也是枢密院里位高权重的官员。
大宋枢要的高级官员,向来是由文官担任的。
其实,“以文制武”的制度并没有错,哪怕是现代各国,也大多是采用这种制度。
但凡军人主政的,你看看哪一个不是动荡频频。
大宋以前的各个王朝,没有如大宋一般制武,可他们的国祚还没有宋朝长呢。
自秦以来,中原王朝中,宋的国祚之长仅次于汉朝。同时在民生经济方面,宋朝也是可圈可点。
只是,宋朝虽然避过了前人摔倒过的坑,他们却又为自己挖出了一个新坑。
那就是对“以文制武”的矫枉过正,“以文制武”的国策很快就会变成“扬文抑武”。
在这个坑上,明朝也没能绕过去,只要士大夫集团存在,只要士大夫集团掌权,这个坑就不可能绕过去。
肥玉叶身穿一身男式官服,挺拔地站在公案前:“都承旨,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就把杨沅调往别处呗!”
“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让我把他往哪调?”
郑远东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剪刀。
“现在可就你们鱼字房有个副掌房的空缺。官家御笔嘉奖,提拔的武功郎,到你鱼字房做个副承旨,很过分吗?”
“不过分,可是……不公平呀!多少人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功劳难道就比他小了?”
“什么叫公平?杨沅简在帝心,这就是公平!”
“春花和秋月追随卑职多年,鱼字房副承旨空缺以后,卑职都答应举荐她们二人,由朝廷点选其一了,现在杨沅从天而降,卑职……岂不食言了?”
郑远东莞尔一笑:“杨沅现在是武功郎,难道委他一个押衙或者公事?
他虽然不是你亲手带出来的人,可也是你们鱼字房十年的老人了,是替你们鱼字房立过赫赫战功的人。”
“都承旨,他十三岁就去了北国,常年潜伏敌后,人才固然是人才,其实……也未必适合坐衙门的吧。”
“嗯……”
郑远东想了一想,道:“杨沅现在是官家钦点的人,刚来就受冷遇的话,这不是打了官家的脸吗?”
“玉叶,你看这样如何,先让他去你鱼字房做个副承旨,如果他德不配位,年终考课的时候,我绝不通融,该差评就差评,明年就有理由把他外调了,如何?”
“这个……”
郑远东道:“现在都八月过半了,到明年开春,也就半年功夫嘛。”
“那……好吧,我就忍他半年。”
肥玉叶嘟囔了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刚是卑职不懂事了。
卑职掌理一房,若是赏罚不公,底下人难免就有意见,所以心急了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都承旨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