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墨辉
但他可以学习，和张心竹一样，他也有着知无不言的师长。
雷鸣惊拿着那枚徽章，思索片刻，又带上了靠在冰淇淋机旁边的手杖。毕竟调查一筹莫展，他就只能寄希望好运能够起到什么帮助，他并不怎么相信运气，聊胜于无。
至于为什么不让槐安守帮忙，首先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其次他早已察觉到槐安守始终都有着不干扰外界的意愿，他不准备以此打破槐安守的坚持。
正因他自己也有着绝不吃人的坚持，所以他才能对相似之人感同身受。
雷鸣惊整备齐全，按动黑铁羊头。
“欢迎，小友。”
“您好，先生。”
雷鸣惊面露微笑，不见拘谨，主动落座于自己的专属座位，桌子上已然备好了香甜的热可可。雷鸣惊把手杖横于膝头，抿了一口热饮，对槐安守认真说道：
“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情。”
“当然可以。”
“寻常妖怪是怎么建造自己的梦境的？”
“嗯，这对你来说的确是件需要学习的事情。”槐安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毕竟你的状况特殊。”
第45节 EPISODE45 梦境
“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那就是即便在梦境中，妖怪也并非全知全能的神明。”
槐安守双手交叠置于桌上，饶有兴味，侃侃而谈。许是他真像自己说的那样，独居太久，虽然没有觉得寂寞，但也开始更珍惜交流的机会。
“本身每个人的梦境就并不相同，妖怪的梦境更是其潜意识的另类显现，混合着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内心渴求、对周遭世界的真正看法，以及芜杂迷乱的压抑情感。所有妖怪的梦境最初都是荒诞且反逻辑的，妖怪们需要自行筛选、控制，以理性将‘梦境’真正塑造为‘世界’，这是个大工程，很多妖怪塑造了几十年也不过是创造出一片空荡荡的场地，里面至多有零星三两个梦境生物，所以妖怪之中有模板化的普适梦境生物可以交易，多以肉用和装饰为主，真正能够看家护院的生物很少有妖怪会拿出来卖，因为梦境生物就是梦境的残片，送走强力的生物必然会削减自己的梦境。”
“也正是如此，梦境世界与梦境世界间可称是天差地别。那条被你猎杀的蛇人就是经典的反面教材，他只是把自己的梦境当作适宜栖息的地下室而已，十足蠢货。一个成熟的梦境世界往往拥有复杂的生态循环、自洽的底层逻辑、能够迭代的种群文明，独特的力量体系，你甚至无法把梦境与现实区分开来，但梦境终究是梦境，即便它逻辑自洽，对经历过现实的人而言依旧怪异，它们违反常识，但必然自洽。举个例子，一名矮胖的大胡子水管工吞下了一株蘑菇，然后他变成原来自己的两倍高还能从手中扔出火球，可一旦被攻击就会原形毕露。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在梦境里却是毫无问题。”
“妖怪是自己梦境的造物主，有些梦境世界会成立信仰创造者的教派，但他们的祈祷与信仰并不真的会影响梦境的主人。妖怪在梦中时和这里的生物甚至可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能够将力量带走。本相是最初的力量，仅仅作用于自己。梦境中可能孕生适合自己的技艺，它们自然能被妖怪学习，其他梦境中还会遇到不同的体系，妖怪依旧能够把它们加诸己身，只要学习，积累经验，妖怪就会越来越强，而妖怪并不具备理论上的寿命极限……所以妖怪（Monster）是养殖型，怪物（Kaiju）是野生型，怪物可以轻易威胁年轻的妖怪，但随着妖怪的年龄增长，与怪物间的差距便会越来越小。”
“将来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那些知名筑梦师的世界游历一番，那真的是奇幻而美好的冒险。”
槐安守的声音中蕴含着怀念与沧桑，山羊的黄晶色眼眸微微眯起，嘴角难以自制地上扬。看着这副样子的槐安守，雷鸣惊相信他一定经历过如他所言那样奇幻又美好的冒险，甚至让他也心生向往。
只是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将来”如何，雷鸣惊心中并无把握。
“至于为什么现实并非群魔乱舞……上了年纪的妖怪大多会主动克制自己，而且对他们而言，现实实在是过于平淡，过于无趣了。能在梦境中探索无穷无尽的美妙世界，何必再回到现实去过味同嚼蜡的生活？”
槐安守停顿片刻，从为人师的满足感中回过神来，望向始终都在认真听讲的雷鸣惊的双眼，回以同样认真的目光。
“梦境无尽，你可以从中汲取到绚烂多彩的力量，然而那都不过是锦上添花。或许有些力量能够让你得到升华，但我们妖怪最重要的，最可靠的力量，依旧是我们的本相，你切勿舍本逐末，得不偿失。”
雷鸣惊忍俊不禁，他笑得肩膀耸动，头颅低垂，半晌才抬起头来，笑意难掩。
“先生，以我剩下的寿命来看，想要被乱花迷眼可还真是略显困难。比起因小失大，我更担心自己连见到那些梦境世界的机会都没有。感谢您的担心与教诲，我会把这些转告给幼虫的，它才是会继承我一切与将来的那个存在。”
槐安守闻言微怔，随后亦是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
“也对。”
“也对……”
就在雷鸣惊想要安慰他的时候，槐安守抢先睁开眼，端起茶杯润润喉咙，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少年并未感到奇怪，槐安守活过的年月不知凡几，想必也是见惯了生离死别。能够让这样的存在略感悲伤，这已经证明了雷鸣惊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不过你记住，在所有梦境中，有一类梦境的危险程度仅次于太古噩梦，那就是普通人的梦境。如非必要，绝不可深入其中。”
“普通人的梦境？”雷鸣惊缓缓颦眉：“这是为何？”
“妖怪的梦境世界隶属于妖怪，也会被妖怪用精神梳理，说是梦境，却充满稳定性与逻辑性，更接近世界。但凡人的梦境并非如此，它们对妖怪来说依旧是‘梦境世界’，能够正常进入，但凶险与否却难以判断，只有最熟练的游梦者才能探清普通人梦境的状态，安抚心灵、分享快乐，或加剧痛苦、恶化精神。这些梦境没有主人，它们甚至可能反过来影响做梦的人。小友，你不好奇吗？明明太古噩梦已被封印，为何妖怪们依旧知道怪物的名号？那是因为依旧有怪物自凡人的梦中诞生，他们即便不如太古噩梦里世代厮杀的同类强悍，也足够令妖怪烦扰。每一个凡人的梦境都有可能是劣化版的……太古噩梦。”
“我记得了，先生。”
“记得就好。我注意到你把这条手杖随身携带，可是遇到了什么一筹莫展，只好祈求运气的难题？”
雷鸣惊笑着从口袋里取出徽章，放到桌子上。他并不准备让槐安守解决他的难题，但如果槐安守肯主动帮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是的，我在追查一个激进妖怪组织，但苦无头绪，这是唯一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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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EPISODE46 轻狂
“嗯……”
槐安守拿起那枚徽章，左眼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宝石匠人会佩戴的筒式放大镜，他用右手拇指轻轻摩挲徽章，调整镜筒的焦距仔细打量，随后给出了答案。
“就是一枚普通的银质徽章，做的很精细，烤漆工艺也很棒。”
他收起放大镜，上身前倾，像是要诉说什么难得的机密。槐安守把徽章放进雷鸣惊手心，帮他合拢五指，神情认真而肃穆：
“值得收藏。”
雷鸣惊也用力握紧手中的徽章，认真颔首：“好，严尚那应当是还有一个，回头我管他要来，送给槐先生。”
少年陪着槐安守耍宝，他并不失望，心里反而很快乐，槐安守的帮助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这本就是雷鸣惊要自己解决的问题。与长辈这样亲近地开些小玩笑，一起装傻难得让他有了家的感觉。这对雷鸣惊来说，比什么都更让他感到欣慰，也比什么都更珍贵。
然而槐安守拒绝了：“不，你应该索要徽章，但不是为了送给我，而是自己将它们保留。这是你的勋章，是你斩杀恶徒的最佳纪念。当你屠尽歃血兄弟会中的每一个成员，收集到所有的徽章时，看着它们，你会明白自己做到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它们将不再是食人者辨认同伴的道具，而是他们付出生命清洗罪孽的证明。”
雷鸣惊笑着摇摇头：“那就算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来纪念自己杀过多少恶人。”
“就像……人们从不在意自己打扫了多少垃圾，对吗？”
槐安守露出满意又欣慰的笑容。
“也好，这是你的选择。既然如此，那就把那条手杖时时带在身旁吧。”
槐安守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态度如此淡漠矜持，倒不像是在安慰雷鸣惊，而是在对蛇杖做出宣告。
“好运会眷顾你的。”
似乎是雷鸣惊的错觉，但他的确看到了若有若无的白雾自杖身上逸散而出，定睛看去却又消失不见。他知道槐安守终究还是帮了他，于是少年摩挲两下手杖，对男人抬头笑道：
“谢谢你，先生。不过将这条手杖带在身边不会打草惊蛇吗？这毕竟是他们成员的宝物。”
槐安守恢复了往日的和善可亲，他竖起一根苍白的食指缓缓摇晃，略歪过头。
“不会的。你也说了这是‘宝物’，他作为一条不善争斗的软弱蛇人，怎么可能将自己身怀重宝的消息告诉那些心怀鬼胎的同伴。放心吧，就像我说过的，它定会为你带来好运，也只会为你带来好运。”
“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期待一下好运能否眷顾我这倒霉的可怜人吧。”
翌日，雷鸣惊照旧出行。少年身着校服背着书包，手里还拄着一根精雕细琢的手杖，这造型看起来并不协调。但雷鸣惊本就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现在更是肆无忌惮，他走在街上，步伐稳健而轻快，对所有看向自己的陌生人微笑着颔首致意，有些人发觉雷鸣惊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就会连忙转头；有些人会平淡地颔首回礼；还有些人脸颊绯红，对着他露出腼腆羞涩的笑容。然而没有人的目光在雷鸣惊胸前的银色徽章上停留，在他们看来，这只是桀骜少年身上又一件不合时宜的装饰罢了。
是的，在一切努力都走进死胡同之后，雷鸣惊还是只能用他的老办法——以身做饵。只是这次他不再作为目标被人暗中窥伺，他扮演的是一名刚刚得到力量的食人妖怪，槐安守的态度似乎表现了他不会帮忙，但他还是说出了徽章的真正功用是兄弟会辨认同伴的道具。于是雷鸣惊就真把自己当成放纵自我的兄弟会成员，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模仿自照片中蛇人的骄纵倨傲，笑容看似谦和，实则轻佻。在那张俊秀脸庞的衬托下依旧略显浮夸，倒也没那么惹人厌烦。
严尚说过一句话，老办法就是好办法，雷鸣惊并不完全赞同，但他现在可行的只有老办法，那就做吧。
只是这次，他不再和任何人有任何过多的交集了。
少年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扶着手杖，对世上的一切露出微笑。旁人或漠然走开，或回以笑容，却没有任何人看穿他的疏离，明晰他的决心。
这很好，非常好。
雷鸣惊的嘴角向上高高扬起，薄唇翕动，无声呢喃。
妖怪的世界特别残酷，太残酷啦，一般人承受不住的。
所以，这么残酷的世界……
有我就够了。
雷鸣惊摘下并不存在的礼帽，按在胸前，对路过的女士躬身行礼。女士讶异地抬起双手捂住口鼻脸颊，目光惊奇，少年的眉眼和对方的一样宛如新月，只是女士的眼中充满疑惑与向往，而雷鸣惊只是微阖眼睑，令其弯曲，殊无笑意，只有冷漠的审视与打量。
在他很小的时候，雷鸣惊就明白了假笑的要点是眉眼一定要动起来，人们其实无法从目光中看出任何东西，他们只是读到细微的表情，便自以为洞察了对方的喜怒哀乐，殊不知那只是有心人做成的面具。
正如雷鸣惊此刻的温润欣喜。
这个人也不是。
于是少年迅速与之拉开距离，只留下清朗悦耳的男中音。
“愿您度过愉快的一天，女士。”
他面含微笑，继续前行。幼虫则在心中缓缓宣告，他并非在一个人孤军奋战，无论这残酷的世界多么血腥，它都会陪伴在雷鸣惊身旁，他们一起面对。
而且，如鱼得水。
雷鸣惊沉默片刻，随后眼中真的漾起笑意。无论他接下来的人生如何短暂，至少他都不会再孤单，他不用再因那个空荡荡的逼仄租房而感到压抑，也无需因独自承受病痛而唉声叹气，他获得了一个最忠实不过的伙伴，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
以及雷鸣惊无法否认他在期待杀戮，事实如此，掩藏不住，也无可辩驳。
终于，雷鸣惊站在了越发熟悉的小区门前，也不用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抛售魅惑，这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真的有陌生人因此而掏出手机试图加他为好友，且数量众多。
第47节 EPISODE47 学海
雷鸣惊把蛇杖收回到梦境之中，他不怕在现实中开启梦境会留下痕迹，他的梦境空洞而广阔，本应存在的荒诞妄想不是被虫卵吞噬殆尽就是在他们的争斗中被彻底撕碎，那里就是一片绝佳的角斗场，雷鸣惊十分欢迎送上门来的猎物，甚至会对他表示感谢。况且此地为严尚的看守区域，有妖怪携恶意前来的话，怕是要直接被严尚撕碎。
那倒是有点可惜。
雷鸣惊对严尚亦是夸张而轻浮的弯腰行礼，这是倒不是为了试探严尚，只是做戏做全套，万一有人此时正在窥探自己呢？雷鸣惊亲眼目睹正如往常那样点头的严尚动作顿时一僵，随后极度嫌弃地皱起眉头，上身后仰目光狐疑，他似乎在猜测面前的雷鸣惊是否也是旁人伪装而成，可当他看到雷鸣惊胸口上的徽章后就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于是把那个点到一半的头点完，恢复平静，目送雷鸣惊刷卡进入。
等到雷鸣惊从视野中消失后，严尚才若有所思地自我反问：
“……他不会就是这么一路发骚发过来的吧？”
青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得啧啧称奇：“是个狠人。”
为了狩猎，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雷鸣惊进入小区后就摘下了徽章，这片区域是“老板”的领地，敌人不可能潜藏在这里，没必要继续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