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墨辉
张心竹的确也是这么想的，她从刘海间的缝隙里悄悄窥视雷鸣惊的脸庞，发现他依旧只是在看书，心中涌起的羞恼又悄然落下。
也、也对，像他这么成熟的人，大概是不需要通过分数高低来寻找优越感的吧……
雷鸣惊此后没再逗弄张心竹，虽然这样很有趣，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而且他并不具备那么多的恶趣味。雷鸣惊本着契约精神拿出了极大的诚意认真教学，只是由于他如今的运算能力相当夸张，所以难免显露出一些异状。
属于张心竹的教材很快就被雷鸣惊翻阅完毕，坦白的说，看起来并不理想。可雷鸣惊不会打击她的学习积极性，只是拿出屡试不爽的营业用微笑作为回应，小姑娘也果然被其中虚假的温和迷惑住心神，没有追问评价。
而看完教材之后，雷鸣惊无处安置的目光就落在了张心竹面前的白纸本上。常年学习养成了他每时每刻都想摄取信息的习惯，脑子里不思考些什么更是空荡荡的极为不适。可惜那些他亲手挑选的题目早就验证过答案不说，目光落上去的一瞬间大脑更是直接运算出结果，而张心竹还在绕弯路走远路跑岔路，断断续续艰涩万分的解题，这让雷鸣惊难受的抓心挠肝。
果然我不适合当老师。
雷鸣惊在精神世界无奈叹息，缓缓摇头，在现实中做出这些动作就等于对小姑娘的自信心来上一整套组合拳，所以他控制住了。由于他生活中始终都在追求效率，所以少年看起来沉静润和，其实性格略显急躁，只是他能够将其隐藏起来而已。
虽说如此，他也没准备叫停张心竹。即便做错了也能缩小正确答案的范围，只有当她实在解不出来时雷鸣惊才会开口。如果把数学大题看成一台胶达，那么同类大题的接口都是通用型号，不同的题目可能埋藏着诸多天南海北的不同陷阱。解题人的思路也需要随之碎片化，抓准骨架各个击破远比死板的套公式猜模板更重要。
雷鸣惊的目光在四周书柜上扫过，然后迅速低头，继续盯着张心竹。
算了，不告而取谓之偷，下次问问主人能不能借看。不馋自己了。
他开始考虑生活琐事，今晚吃什么，五十块到手了怎么花，准备建造一个什么样子的梦境世界。思绪沉入深处，瞳孔开始失焦。
而张心竹感受着那两道落在自己侧脸上就没移动过的专注目光，害羞的手足无措，脸庞都要烧起来了。
能、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了啊……
她现在倒不再觉得雷鸣惊是人形野兽，可先天的腼腆性格依旧让她很不适应旁人关注，她一直都是班级里的隐形人，上课从不举手回答问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雷鸣惊终于意识到张心竹已经很久没动过笔，于是回神问道：“怎么，遇到难题了吗？”
“算是吧……”
雷鸣惊没计较张心竹声如蚊讷的回应，他对小姑娘的表现已然习以为常，于是伸手把她面前的白纸本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开始讲解：
“来，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其实是要引辅助线的……”
第20节 EPISODE20 工作
少年清朗悦耳的男中音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雷鸣惊的变声期来得早去得快，十五岁开始半年多就飞速完成，这也导致他的音域稍高，嗓音纯净透亮。张心竹为了避免尴尬，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本白纸本，因此倒也把雷鸣惊特意放缓语速的讲解听了个七七八八。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作为学生应该和“老师”有些互动以示专注与尊敬，但要实际做出来？那还不如杀了她。
雷鸣惊也不计较，小姑娘就是这种性子，不然何苦找他一个无教学经验的同龄人过来辅导？还不是觉得没有代沟，方便沟通。骨头难啃，意料之中。况且智力的飞跃性提升给了雷鸣惊极大的自信，张心竹看起来也并非脑子先天有恙，他还真就不信自己能教不会她。
“你看，这道题的这一步其实混杂了两个陷阱，有些出题人的陷阱是线型排列的，你见招拆招就好。还有的出题人呢则比较阴险，他们把两个陷阱拧在一起放在同一个地方，这个时候你就需要抽丝剥茧，把它们当成两个环节分别击破，就简单很多了。”
张心竹已经在很努力的跟随雷鸣惊的讲解和演示了，不过她看着看着，目光就从新增的字迹挪到不停移动的笔尖上，又沿着笔尖向上缓缓攀爬，小心翼翼，如同藤蔓一样悄然生长。她看过少年平整的指甲，拥有艺术家气质的修长五指，直到手背才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你是每天都用钢丝球洗澡吗，这么白……”
张心竹只是饱含挫败的小声嘟哝，然而雷鸣惊如今感官比过去敏锐不知凡几，这点声音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
少年书写的动作一顿，也看向自己的双手。
就算自己每天都要洗菜做饭洗碗拖地，干各种家务活，但从吸血鬼事件至今也只过去了不到二十天，况且虫子催生出的新皮肤看似娇嫩，实则坚韧可靠。导致它们和诞生那一刻看起来并无差别。非要说雷鸣惊有什么不满的话，也就是张心竹艳羡的那点。
太白了，白到静脉都清晰可见。老爷们哪怕不说皮肤黝黑，好歹也是古铜色更加健康阳刚吧？这么白是要干什么？又没人找我代言广告。
不过有皮总是比没皮好，免得我两条小臂血淋淋的回家，期末考也考不了。
雷鸣惊连忙安抚虫子，这只虫子现在有些过分在意雷鸣惊对它的评价，不过想到它只能和自己交流，少年倒也没有为此感到奇怪。
想到当初那场战斗，双手被逐渐腐蚀的痛苦，替枉死之人复仇的快意，没能拯救更多无辜生命的遗憾便一齐涌上心头。雷鸣惊沉默片刻，不再回想。过去之事他无力改变，否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那只碰瓷豆娘越远越好，可他只能把握现在。无论心情如何事情都结束，况且也正是吸血鬼事件让他的心态产生蜕变，为接下来的三年……为接下来的短暂时光找到了目标。
雷鸣惊把一切感情藏在亲切的笑容后，那是小姑娘这种普通人不该接触的世界，既然如此，就好好的将二者隔绝。
他摇摇头，调笑道：“钢丝球搓手没有，不过强酸洗手倒是真的，你可不要学啊。”
本在惴惴不安的张心竹见到雷鸣惊并未生气，终于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可嘴巴总是控制不住。
“哦？你也发现自己脏到需要脱层皮才能变干净啦？”
“脱层皮……”雷鸣惊的笑容变得复杂又无奈，他认真看向无意间道出真相的小姑娘，是真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把这种十足欠揍的挑衅话用可怜娇小又无助的姿态说出来的。要不是大家不熟且对方总是一副唯唯诺诺担惊受怕的样子，雷鸣惊现在就想掰开她的嘴看看唇齿口舌咽喉的构造究竟有何不同。
“脏的不是我，而是真正该被强酸一点点腐蚀至死的怪物。”
“可惜，酸液想来对她无效。”
用自己的课本遮住大半张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向上看去窥探雷鸣惊表情的张心竹发现，少年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笑。
那精致的五官之间甚至出现了挥之不去的锐利冷意。
她猛地打个寒颤，汗毛耸立，对雷鸣惊的惧怕死灰复燃。
雷鸣惊瞥了眼瑟缩炸毛兔一样的张心竹，便意识到自己吓到小姑娘了，连忙继续露出笑容，心中暗自反省，才刚下定决心隔离两个世界的事情就漏了口风，看来自己终究还是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加情绪化，日后注意。
“不好意思，我前些时间做噩梦，印象深刻，下意识就想到了梦里的东西。请别在意，我们继续解题。”
张心竹在雷鸣惊的安抚下逐渐不再炸毛，也放下了遮脸的书本。她接受了雷鸣惊的解释，毕竟现实中哪来的怪物。不过她还是有些好奇，那一瞬间雷鸣惊流露出的冷酷与愤怒……可不像是假的。
嗯，或许是好看的脸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都很吸引人，所以自己才会觉得那情感真挚吧。
她找到一个可靠的理由说服自己，将此事抛诸脑后，乖巧听讲。
三个小时后，中午十二点整，张煜才和冯秀双双归来。男人先是安置好手中提着的大包小包，随后走到书房门口，故意屈指敲了敲身旁敞开的房门，眼含笑意地看向被自己吸引注意力的少年少女。
“来，孩子们，休息一下，先吃个饭。”
从学习被打断的那一刻起张心竹就在耸动小鼻子嗅来嗅去，就在她父亲话音刚落时，小姑娘便随之开口：
“我闻到外卖的味道了。”
雷鸣惊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继而迅速舒展开来，面上笑容依旧：“我就不必了，现在还不饿，而且家里有口粮。”
“家里的口粮又不能飞到这来，你说是吧？小伙子别害羞，我和秀秀在外面吃过了，专门给你们打包回来的菜，单点的！来吧！”
话已至此，雷鸣惊再推辞就显得不识好歹，于是遥遥颔首：“麻烦张叔了。”
第21节 EPISODE21 午餐
小白菜丸子汤、肉末茄条、溜肉段、蒜茸油麦菜、一大一小两碗米饭。同一份菜式用两套容器均分承装，免去了吃对方口水的窘境。
雷鸣惊落座桌旁，低头扫视各色菜肴，每道菜都品质上佳，不含半点劣质油类的刺鼻味道，单单是那道溜肉段五十块钱就绝对下不来，赶超雷鸣惊一天的努力，看起来这个家庭经济状况不错。
也是，她的经济状况就从没差过。独生女，一直被家里富养，毕业之后留校授课，现在自己也已是数学系教授，这样的人，家里经济状况不可能会差的。
张煜才站在餐桌旁，对他们笑道：“不清楚鸣惊你饭量怎么样，给你带的是六两米饭。不够吃的话跟我说，锅里有昨天剩的米饭，给你炒个蛋炒饭。”
雷鸣惊礼貌拒绝：“不用了，张叔，六两绝对够。”
反正他家里还有一锅肉等着自己呢。
“行，反正你先吃，不够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跟我说就行。都是男人，我知道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再加上你还要动脑，消耗就更多了。麻烦你来教心竹数学，怎么也不能亏待老师啊。”
“呵，您放心，真不够我一定告诉您。”
“好，爽快。那你们慢慢吃，我们回屋去，不打扰你们了。”
“张叔再见。”“爸爸再见。”
雷鸣惊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小声告别的张心竹，同时注意到小姑娘面前的筷子始终都没有被碰过，而是在等着自己一起用餐，不由得对这对父女的评价再次上升。
张煜才情商很高，待人热情，对作为小辈的雷鸣惊也给予了应有的尊重，而且从见面到现在都只用“秀秀”指代雷鸣惊的母亲，避免触动雷鸣惊的伤心事，是个好人。张心竹虽然性情胆怯又喜欢用毫无杀伤力的攻击性言语保护自己，可家教其实相当不错，只是没什么展示的机会。样貌可爱，最重要的是很像小动物，非常好玩。雷鸣惊一直都想养些宠物给家里增添人气，可他实在是没有那个经费。
好歹父亲是中文系教授，有这种素质也是正常的。
雷鸣惊一面在心里为这对父女打分评价，一面示意张心竹：“动筷吧，请。”
小姑娘点点头，专心吃起饭来。
雷鸣惊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毕竟过去他家里根本就没有能够说话的对象。张心竹恰巧也笃信“沉默是金”这条道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餐桌上一时只剩下了用餐的些微声音。
雷鸣惊固然追求效率，但吃饭时也是细嚼慢咽的文雅款。一来细致咀嚼过的食物要更不伤胃，也能带来更多饱腹感，他独自生活，没有放任身体不适的余裕。二来能够享受食物的时间要更久一些，这就是简单直观的好处了。
张心竹也是类似，她进餐的时候真的就是全身心都放在进餐上，就连偷偷观察人类都忘记了。只不过她吃的比雷鸣惊还要慢，小姑娘每次动筷之前总是要好好想想下一筷子夹什么，那副深思熟虑的认真表情和想好吃什么并付诸行动之后的幸福表情都非常可爱，是和常态时那种娇小胆怯的可爱不同类型的可爱。
是真的很像小动物啊，那种机敏又孱弱的啮齿类。兔子？松鼠？负鼠？刺猬？
还都挺像的，但是都差点意思。
雷鸣惊无声笑笑，是的，他在吃饭的同时偶尔也会复习功课，所谓温故而知新，把做过的题重新过一遍思路也不费什么脑子，所以他在进餐时会分心做别的。
算了，人的性格本就复杂，不可能找到完全吻合的代表动物。比如说自己心里现在就住了只豆娘的幼虫，可自己哪里像豆娘了？
幼虫早在闻到饭香味的时候就悄悄冒头回来了，听见雷鸣惊心中的想法后不禁认真地反驳他。在它看来，雷鸣惊和自己一样，都是心思缜密，天资聪颖，前途无量的掠食者。
雷鸣惊花了三秒钟时间稳定心神，让自己不至于喷饭。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他的成绩是依靠努力而得来的，不可或缺的资质他有，但绝没达到才华横溢的等级。这句心思缜密说自己雷鸣惊姑且赞同，独自生活的年轻人需要想的总是多一些，说虫子就算了。至于前途无量？前途无亮才是吧。要死的人了哪来的前途。
你提前破壳，我命不久矣，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雷鸣惊尽力克制住本应出现的笑容，免得被张心竹当成精神病。他对于自己的生死已经看的很淡了，现在想想，槐安守的话真是一点没错，他就只当自己身患绝症，虽然依旧难免失落，但反而是解脱感与自由感要更多一些。
出乎意料的，幼虫这次没有生气或反驳。
它和雷鸣惊一心同体，却终究有着无形的界限。幼虫无法翻阅雷鸣惊的记忆，至少现在不行。所以它坦诚地承认了自己对于世界所知甚少，既然雷鸣惊说它远没达到心思缜密的地步，那么它就相信自己真的只是初出茅庐。
可既然如此，它希望雷鸣惊能一直在它身边教导它。
少年不解。
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事情。
可幼虫希望的不只是这三年，是更漫长的时间，更遥远的未来。
这可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雷鸣惊停下了筷子，神情平淡中隐含无奈。
不过……我答应你。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幼虫欢天喜地，这份快乐甚至反向感染了雷鸣惊，让他轻声笑了起来。
听到声音的张心竹豁然抬头看向少年，她以为是自己的某个行为让雷鸣惊生出嘲弄之心，当即浑身僵硬，恐惧油然而生，可她依旧要直面对方，将可能的伤害纳入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