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87章

作者:芈黍离

没有什么叫事是能彻底隐瞒住的,如此恶劣的行为,死了这么多人,长宁伯府的后续处置又那般粗糙,很快就被临朐县衙一吏举报给道司,没有走河南按察司这条线,而是直接向布政副使郑起举报。

能与潘佑并称的郑起自然也是个狠角色,得知案情后,没有在道司声张,而是遣人暗访临朐,事件确实之后,立刻通报与布政使李昉,随后到司的批捕大令便降下。

面对来自道司职吏来捕,海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河南道司的权威也不是区区一个长宁伯能够抗衡的,然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海进的选择也让人意外,他竟然拒捕。

不只拒捕,还将其庄园内的家丁、扈从都组织起来,聚众两百于人,据堡而守。道司捕吏难制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事情的性质升级了,从“普通”的草菅人命,上升到聚众谋反,最后,还是从青州调了一千兵马围捕,方才迫使海进投降。

到去岁隆冬,海进被槛车押送进京,作为军功贵族的一份特权,道司虽然缉拿、审讯,但还没有定罪的权力,而到洛阳,则还有三司会审的待遇等着他,这也才能真正决定海进命运。

前前后后,审了几个月,一直到今日,方才真正得出个结论,这还是刘皇帝前几日偶然想起此事未结,派人催促了一番,然后效率一下子便提高了。

而经三法司在结案陈词上表示,海进戕害百姓,草菅人命,罪不容赦,至于聚众拒捕,缨壁而守,固然狂妄骄横,但以谋反论罪,有些过重,议定,可罪减一等,免族灭之罚。

因此,三法司给出的最终处罚是,满门抄斩……

此时,审视着这样的处置结果,刘皇帝一脸的淡漠,沉吟良久,拾起地朱笔,在奏章末尾打了个勾,算是认可了三司会审的结论。

只是,落笔之后,不禁叹了口气,幽幽道:“海进虽是奚部,但几十年来,忠诚勇猛,于国有大功,只可惜,晚节不保啊……”

第401章 王彦升之死

“今日就到这儿!”放下奏章,刘皇帝抬首,看了看殿中有些晃眼的灯火,不禁揉了揉酸涩的双目,轻声道:“朕乏了!歇了!”

“是!”听到刘皇帝吩咐,嵒脱佝着老腰应了声,迅速去准备了。

正欲起身,刘皇帝身体明显一个停顿,扭头闻:“王彦升如何了?有没回去?”

闻问,嵒脱禀道:“回官家,还在殿外候诏!”

“人没事吧?”刘皇帝眉头微紧,似有不悦,问道。

嵒脱:“小的着人盯着,有事即报。”

“等了如此之久!”闻言,刘皇帝沉默了下,淡淡道:“朕倒要瞧瞧,他意欲何为!宣他进殿!”

从日晡时分开始,王彦升便进宫请求面圣,不过刘皇帝拒绝接见,王彦升脾气似乎也上来了,你不见,我便等着,就坐在御阶上,肆意自由,也不管人来人往,余光眼色。

“罪臣王彦升参见陛下!”终于得见天颜,王彦升至御前则叩倒行大礼,毕恭毕敬,一如往年。

只是君臣当面,少了几分过去的和谐,空气中都仿佛写满了尴尬。年纪终究是大了,又在殿外苦等近两个时辰,王彦升已是疲惫至极,几乎只靠着一口气硬撑着。

刘皇帝端居御案,高高在上,默默地审视着王彦升。老臣身上表现出一种凄凉的气质,刘皇帝心是很硬的,但观其这副模样,也自然而然释怀许多。

不过,感触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刘皇帝眼中,这还是王彦升在给自己装腔作势了。因此,沉吟少许,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身体恢复得不错,耳聪目明,人到晚年方知,一副铁打的身体有多么难得!朕要恭喜你啊!”

刘皇帝话里略带讥讽,若是平日,不管心中作何想,面上总得表现出惶恐,至少得有一定的反应。然而此时的王彦升,很是淡定,仅是微垂下头,不太走心地应道:“幸赖陛下福泽庇佑……”

王彦升这反应一出,反倒让刘皇帝诧异了,这老家伙状态有些不对劲。略作思忖,刘皇帝昂其身体,直接道:“说吧,你这般不依不饶要见朕,所谓何事?”

闻问,王彦升明显恢复了些精气神,抬眼望向刘皇帝,双手用力抱拳,肃声道:“老臣此来,希望向陛下讨个恩典!”

“哦?”刘皇帝不免意外,瞟了王彦升一眼,道:“说说看!”

紧跟着,王彦升一脸郑重道:“老臣家钱紧,不足维持,希望向陛下借款五万贯……”

听王彦升道出目的,刘皇帝明显愣了下,旋即眉毛上挑,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在逗我”,按捺着心中的怪异感,问道:“借钱!这,就是你觐见所求!”

王彦升点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正是!”

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刘皇帝不禁多打量了这老儿几眼,板着一张脸,冷测测地说道:“你王彦升竟会缺钱?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朕可听闻,你公府后宅,尽是穿金戴银,管事皆着蜀锦,侍婢一身苏绣,连看门的小厮都有一件湖丝。平日里都是这样的派头,会缺钱,这多少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同样是讥诮,听刘皇帝这番话,王彦升面色终于变了变,老脸上也多了一抹凝重,沉默了下,怅然应道:“陛下此言,老臣深感惭愧!总是老臣持家不善,致有今日之窘,今日厚颜乞请,实为济急大用,还请陛下鉴之!”

王彦升说得坦诚,语气中更有几分萧索,刘皇帝更来了几分兴趣,表情有所熟练,想了想,道:“有何大用?是要置办首饰,还是又看上什么名马宝剑了?”

显然,对王彦升家里的一些情况,刘皇帝是有所耳闻了。而即便已经厚着脸皮,听此言王彦升依旧有脸热之感,咬了咬牙,王彦升拱手道:“不瞒陛下,老臣号召了一些亲戚故旧,将之组织成队,准备出海垦殖,但在经费上欠缺不少,老臣上下无路,前思后想,与其去求旁人,不若向陛下请援……”

听完王彦升解释,刘皇帝非但没有释疑,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冷淡的目光落在王彦升身上,道:“当真?”

“不敢欺瞒陛下!”王彦升道。

“呵!”刘皇帝冷笑一声,展现出对这等表态的蔑视。

在王彦升关切的目光下,刘皇帝思索一阵,道:“这个钱,朕不能借给你!理由很简单,组织出海的臣僚,数不胜数,若都像你家这般,朕也没有那么多钱用来出借!

若只借一部分人,那便是区别相待,与朕‘一视同仁’的作风可不相符!因此,你虽是响应朕的倡导,组织人手出海拓殖,但钱朕是不能借的。

不是朕小气,这是原则问题,一旦开了口子,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刘皇帝讲出这般道理,王彦升也呆了下,显然有些意外,没有太大的反应,整个人木在那儿,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缓缓拱手,郑重一礼:“陛下之意,老臣明白了!”

“既然如此,老臣不多打扰,这便告退了!”言罢,佝腰一礼,慢吞吞地去了。

见其状,刘皇帝是真愣神了,拧着眉,一时也没叫住他。不过,王彦升很快自己停住了,转身对刘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虽有宵小中伤,但终究是老臣言行不当,惹得陛下不喜,老臣自觉有愧,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说完,王彦升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垂拱殿。刘皇帝也没有作话,只是默默地盯着他那老态龙钟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了。

“官家!”直到喦脱一声呼唤,刘皇帝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刘皇帝抬指道:“王彦升有些不对劲,去查一查,怎么个情况!”

“是!”喦脱应道,对于这个任务,却有些心喜。直奔皇城司,这可是,奉旨查问。

……

快到子夜,天色深沉如墨,公府后园,王彦升一身单衣,手执钢刀,静静地站在水潭边上。夜空只有零落的几颗星星,光线暗淡,水面都难形成倒影。

老脸之上,已是一片麻木,不过,双目却依旧坚定,枯瘦的手紧紧地握着刀鞘,好一会儿,王彦升突然拔出长刀,横在脖子上,动作连贯,立时划出了一个细口,不过在最后收了力。

老脸上还是一副淡漠的表情,王彦升喃喃道:“大丈夫,自当死于刀兵!”

说着,王彦升又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声,在后园间飘荡。横刀倒转,用力地插入脚下的土壤里,纵身一跃,跳入潭中,并死命地往里钻……

第402章 这事没完

开宝二十六年春三月,平凉公王彦升薨,享年七十,帝悲恸不已,下诏废朝三日。

关于王彦升之死,史册里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并且春秋笔法比较明显。对于死因及经过,却有一段相对完整的记录,大概是王彦升饮酒醉,兴之所起,便夜游公府后园报国潭,心血来潮,挥刀起舞,一时不慎,失足跌落潭中,溺亡……

当然,这是官方给的最终结论,而真实情况,在事发的一日后,便已经调查清楚,并上呈给刘皇帝。在皇城司的秘密调查报告中,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王彦升就是自杀。

“有什么想不开的?偏偏就选择去死呢?”宫苑内,刘皇帝拄着节杖,站在明湖边上,默默地望着清波荡漾的水面,嘴里喃喃道。

老脸之上,是一片感伤之态,双眼甚至有些红润。在得知王彦升去世的消息传来之后,刘皇帝总算回味过来,前天夜间王彦升嘴里的“交代”是什么意思,一个劳苦功高的百战勋贵的性命,已足以交代一切,也足以消弭刘皇帝心中所有不满了,毕竟死者已矣……

今日之事,就仿佛昨日之景重现,当年张定侯(原定国公张彦威)因在大公主刘葭婚宴上口吐怨言、大放厥词,被刘皇帝派人严厉训斥,惧怕之下,于府中自戕。此事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波澜,毕竟张彦威也是刘皇帝的元从老臣,仅论资历的话还要在乾祐将帅们之上。

而王彦升此番,同样算是因言获罪,虽然明面上刘皇帝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两人的情况也各不相同,但刘皇帝态度与处置办法都是类似的。

而两人同样凄凉的结局,也都表明着其中的共通性,只是王彦升的死,相对好圆一些,方便做一些修饰……

如果说当初面对张彦威之死,刘皇帝的反应是猫哭耗子式的感慨,那面对王彦升之死,惊诧、意外、伤感的成分,要占据更多。

毕竟,刘皇帝虽然恼怒王彦升的那番言论,但真没想过要取其性命,派人去,只是想要敲打一番。当然,这是刘皇帝自以为是的想法,结果却忽略了这番举动带给人的感受。

越发年迈的刘皇帝,心肠是越来越硬的,可谓坚如铁石,但同样的,有些情况下,却又极容易感动,故人凋零便是一点,毕竟对刘皇帝而言那就像是在看自己。

倘若是正常去世,那伤感一番也就够了,但偏偏,王彦升这个老臣宿将,死于“意外”,并且直接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这也让刘皇帝并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此事。

虽然不知道那是否算内疚、自责,但刘皇帝的心情,显然是十分不爽的,心底也淤积一口气,不吐不快。

“你们说,王彦升算是朕害死的吗?”迎风而立许久,刘皇帝突然又开口了,问侍候在身边的喦脱与王继恩。

对于此事,这二者是了解地比较清楚的,因此,刘皇帝发问没有任何的遮掩,而是直发肺腑。而闻此言,两个老对头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王继恩劝慰道:“王郡公乃是意外落水而亡,与官家何干,何需自责?还请官家节哀,御体要紧呀!”

听其言,刘皇帝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那种毫无变化的淡漠,抬手,声音清冷地唤道:“喦脱!”

“小的在!”喦脱身体微绷,连忙应道。

刘皇帝吩咐着:“从内帑里支五万贯钱,一半给平凉公府贴补家用,一半用作他组织的那支拓殖队伍的出海经费。”

“是!”

凝眉思索少许,刘皇帝问道:“王彦升那三个儿子,朕多少有些耳闻,都是不成器的,到需要王彦升开口借钱的地步,这其中怕是少不了败家子的原因。孙辈之中,有无可造之材?”

闻问,王继恩琢磨了下,方才拱手禀道:“据小的所知,王家子孙八人,唯有次孙哲恺沉着仔细,可堪早就!”

“王哲恺?”刘皇帝道:“这是谁的儿子?”

“平凉公次子王英杰!”

“次子啊!”刘皇帝嘀咕道:“多大年纪?现居何地何职?”

“时年二十二,军职百将,如今正在廓州戍边,已历两年半!”王继恩答道,如数家珍,对王家的底子基本都摸清了。

没有再就此问下去了,倘若王继恩所言属实,那么刘皇帝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了。就王家子孙表现出的素质,只能矮子里边拔高个,能有个看得过眼的,已经不容易了。

“倒是便宜他了,生了个好儿子啊!”沉默了下,刘皇帝轻叹道:“传诏,以王英杰袭爵!”

听此谕旨,两大宦官都不由露出意外之色,喦脱壮着胆子,小心地提醒道:“官家,平凉公嫡长子乃是王英豪……”

闻言,刘皇帝转过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喦脱,甚至凑近两步,反问道:“朕不知道吗?朕需要你提醒吗?朕做决定需要你来把关审查吗?”

一连三问,把喦脱给问懵了,迎着刘皇帝那阴恻恻的模样,喦脱不禁哆嗦了下,缩着脖子:“是小的多嘴了!”

“你这多嘴的毛病,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皇帝冷声斥责道。

这话对喦脱而言,可是严重了,两腿一软跪地,面色慌乱地道:“官家恕罪!官家恕罪!”

一边,见喦脱这副狼狈的模样,王继恩心情却是愉快极了,嘴角都不由上扬了些。等喦脱落足了脸面后,王继恩方才又向刘皇帝佝身一礼,道:“官家,平凉公府对外举债,是这两年的事,只因府中奢侈无度,花销巨大,入不敷出。

债主大致是两方面,一方是平凉公祖籍的乡绅、郡望,一方乃是京中大豪商康宁。据查,这些都是王家诸子背地里操持的,平凉公起初并不知晓,因借债之故,乡人郡望在剑南各州借公府之威多有不法之事,至于那康宁,尚未查出在平凉公府事上有何不矩。

平凉公在最后觐见官家之前,还特地去找过康宁,以名马、玉石、佩剑偿债。另外,就目前调查所得,康宁这些年交结权贵,除平凉公府外,朝野有不少勋贵都向其借钱,还有一些在朝官员,也是如此……”

听王继恩汇报到这儿,刘皇帝的注意力早从喦脱身上转移了,人呆愣了好一阵儿,方才有些语气急躁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王继恩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应。

“真是还有惊喜在后边等着朕啊!”刘皇帝笑了笑,老眼之中已不见哀伤,取而代之,是一抹森然:“这个康宁,当真是商人习性,死性不改,还是不安分啊!”

“王家向其借了多少?”

“据说,前后加起来,有八千贯,具体多少,仍待验证!”

闻言,刘皇帝冷淡着一张脸,想了想,抬手一挥,厉声吩咐道:“查!继续给朕查!平凉公府债务牵扯的那一系列人与事,都给朕查清楚,但有违法乱纪,一律严惩;还有那康宁,他与多少权贵有债务关系,也给朕弄清楚,朕倒想看看,他究竟织造了怎样一张利益网,大汉又有多少权贵堕落成如何模样了……”

“是!”面对刘皇帝的示谕,王继恩只觉一股热流淌上心头,这可是他大展手脚的机会。

“你们退下吧!”指示完,刘皇帝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

“小的告退!”

内侍、侍卫们远远候在周边,给刘皇帝留足了独处的空间,刘皇帝抱着一条腿坐在一张石台上,望着湖面继续出神,老脸上仿佛写着“失落”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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