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86章

作者:芈黍离

若是卢国公本人也就罢了,只不过是赵仙,便如此这般表现,以康宁如今的声名,确是有些跌份的。不过,康宁却不在乎这些,他只是觉得,今日一会,大有裨益。

相比于赵仙,他的消息来源面或许不算狭窄,但关键信息,却有些缺失,尤其是涉及到朝廷上层的一些动静与风向。

在过去,和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往来交流,确实得到了不少有用消息,然而如赵仙这样“坦诚”、“爽快”的情况,还是极好的。

而今日之会,于康宁而言,却是大有裨益,至少赵仙给他提了一个大醒。经过这么多年的“挫折”,康宁实则已明白过来一些事情了,如今的大汉,是一个由刘皇帝领导花费几十年时间方才建设而成的社会体系,这个体系中,方方面面都有了不小的发展进步,但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也十分清晰。

在商业经营上,康宁纵横捭阖,获了巨大成就,甚至可以说攀上了这个领域的巅峰。但另一方面,也仅此而已,当他想要突破这个领域,完成人生、事业的蜕变,那原本并不明显的障碍与阻力便接踵而来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金钱在很多方面、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到权力,甚至操纵权力,在大汉固然权在钱上,但总有例外,不可避免,比如康宁。

但是,在如今的大汉,你想要把这种潜规则摆上台面,那就是在挑战规则,破坏规则,这是为人所厌弃,为普世价值所不能接受。严格意义上来说,妄图挑战规则者,其尽头面对的就是刘皇帝,而刘皇帝是最讨厌坏规矩的人,尤其是他制定的规则。

诚然,刘皇帝自己也会不时地做出些自打其脸、自食其言的行为,但他毕竟是皇帝,用约束臣子的标准去约束皇帝,一定程度上也是为难人,以身作则也是要看皇帝心情的,何况,这可是刘皇帝!

当初江西参政之事,在定论之前,朝廷内部还发生了一场不算激烈点争论,有几个认为,康宁不同于一般商贾,那是输诚于危难之际,对朝廷有大功,给个官职说得过去,也算酬功,一慰天下仁人志士之心。

对于这般论调,可想而知刘皇帝会是怎样的态度与反应,其他因素且不考虑,就冲“卖官鬻爵”四个字,就足以让他震怒了,但偏偏有人一点敏感度都没有,毫无正确意识,反而大言炎炎,头头是道地讲出一番“道理”来。

在刘皇帝看来,康宁或许与一般的商贾有所区别,对朝廷也有一定的苦劳,但是,朝廷也给足了回报,商业上获取了丰厚的利益还不知满足,意图在仕途上也有所得,那就是贪得无厌了。

虽然刘皇帝一向是鼓励工商的,但从本心而言,却是厌恶的,只是不得不利用其长处,忍受其弊处罢了。

当刘皇帝持这等态度时,事情后来的发展就不值得奇怪了。发表相关言论的官员,陆续贬官、罢官,就连钟謨也在没多久后卸任江西,虽然一度被调到京城担任部司长官,但很快就迎来政治生涯的谢幕,被致仕,最后抑郁而终。

而自那时起,康宁便再没如前三十年那般顺风顺水了,各种麻烦是纷至沓来,虽不致命,但不胜其烦,甚至让他深感忧虑。

当康宁意识到,以当下的政治生态与环境,他想要有所突破,是千难万难的,刘皇帝就是最大的拦路虎,这是格外让人绝望的。

以康宁的聪明,自然是懂得韬光养晦、低调避祸的,但也正因为够聪明,他内心又极度不甘。在他看来,能够由官入商,自然能够由商入仕,虽然朝廷有明令在职官吏不得经商的规矩,但实际情况如何,康宁可看得真真的,就他康家的船上,就载着不少“贵客”。

看看大汉天下,有多少权贵,是先为官得爵,再经商牟利的,他只是次序颠倒一下,何来的那么多偏见与限制。

官商勾结,官商转换,这才是常态,才是合理的,应该的……

康宁算是一个典型,当积累到一定的财富,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之后,便想要寻求与财富所匹配的政治地位,但这一点,却并非刘皇帝所能接受的。

在寻求入仕遭遇挫折之后,康宁并没有一蹶不振,曾经甚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直接一些,捐出一定的家产,能否换得一个官职乃至爵位?

比起在江西的偷偷摸摸,这样的想法,可直接多了,当然,要达成这样的目标,首先得看时机,其次得有人张罗,最后钱还不能太少,康宁的初步预算便是一百万贯……

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康宁还一度做了落实的准备与行动,只是最后被人劝住了,一个朋友,一个老道,一个受他资助也让他信服的道士,据说还在华山听过陈抟老祖的讲道,算是半个“外门弟子”。

老道听了康宁关于献财入仕的想法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高深莫测地预警一番,说,天威难测,此举非但难以得福,徒取其祸!

然后,老道飘然而回山纳福,康宁则陷入了冷静的思考,或许是出于信任,又或许是出于对危险的警觉,最终放弃了。

也就是康宁听了劝,否则,任他百万家财,也作浮尘。刘皇帝对名爵的重视,绝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那是几乎看作统治的法统与基石,拿几个臭钱就想换官谋爵,只是取死罢了。

何况,即便刘皇帝不发话,就是大汉的勋贵们,也会群起反对攻讦的,对于一部分军功勋贵来说,连魏仁浦、薛居正那些以文治封爵的公卿都看不上,屡有微词,何况区区一个商贾。

要是花点钱就能买个爵位,那勋贵们还不得沸反盈天,人心不得乱了?康宁若真那么做了,在刘皇帝眼里,或许就是一种挑衅与折辱了,如何能有好下场。

过去这几年,康宁一直在钻营琢磨,如何能够突破这道困扰他多年的难题,甚至到钻牛角尖的程度。

到今日一会,赵仙的话,终于让他受到了启发,完全可以换条思路。老皇帝的威严不可逆,难以反抗,可以将目光放长远一些啊,任何规矩制度,只要舍得下本,总有撬动的一天。

他不行,还有儿子,还有孙子,钱对刘皇帝而言,或许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但对其他人来说,可就不一样的。

在回家的马车内,康宁脑子里就两个念头,一个是派人去探听一下皇孙刘文涣的行踪,看看有没有献殷勤、抛媚眼的机会;二则是,广阳伯、宰相赵匡义那里,该多去走动走动了。

第399章 还债

康宅门前,一名管事正徘徊等待着,见到老主人归来,不待车驾挺稳,便快步下阶迎了上去。车帘掀起,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落地,管事立刻凑上前去行礼,然后耳语一番。

初时还有些不以为意,当是日常琐事,但没说两句,康宁醉眼便睁大了,从微醺的状态中解除出来,肃然道:“什么时候到的?”

“已有两刻钟了!”

“为何不报我?”

“小的派人去八方楼了,或是错过了路……”管事想了想,解释道。

“人呢?”

“堂间等待,奉茶两盏!”

不再多问,康宁径直往里走去,不过被管事喊住了,迎着康宁疑惑的目光,犹豫几许,禀道:“王郡公随行有几名护卫登门,都携带有武器,表情严肃,面色不甚友好,还抬有一口箱子,以小的看来,似乎来者不善……”

闻言,康宁脚步一顿,眉头不由锁起,想了想,道:“王郡公府上,有一笔借款吧?”

管事颔首,轻声道:“是!与王大公子交接的,钱不多,不足一万贯。”

“看来此事,那王大公子是瞒着王老郡公的了!”康宁嘴角翘了翘,讥诮道。思忖片刻,笑意收敛,又不禁做出一副头疼的模样:“这些军功老贵,都倨傲得很,如王彦升者,更是一向骄横,如何能够接受家人向老夫这区区商贾借钱?”

“不过,据闻这王老郡公早已耳背痴呆,这亲自上门,便值得玩味了……”又呢喃一句,康宁笑笑,深吸一口气,手一伸:“走,去会会这王老郡公!”

康宅堂前,王彦升老迈的身体以一个孤傲的姿态屹立着,周边有八名持械护卫,虽然都只穿着普通武服,且胡子拉碴,但明显都是军旅出身的悍士,那种凶狠的气质过于明显。

护卫们就像行军打仗一般把持着堂前的关键位置,完全一副喧宾夺主的姿态,气势汹汹的,不过,这点阵仗对康宁而言,还算不得什么,他几十年经历的风雨未必比王彦升差到哪儿去,手下同样养着不少“悍卒”出身的扈从。

驻足前庭,稍微观察了下王彦升,脸上方才堆起些笑容,迎上去,未近身,便朗声笑道:“王公来访,蓬荜生辉,未及远迎,慢待之罪,还请见谅!”

听到动静,王彦升转过身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着笑吟吟的康宁,王彦升没什么好脸色,沉默一阵,冷淡道:“你就是康宁?”

“正是在下,不知郡公过门,有何指教!”康宁姿态放得似乎很低,但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让王彦升心头膈应极了。

在王彦升看来,这姓康的,定然自以为是他公府的债主,觉得拿捏着他王家的短处,方才如此倨傲……

“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竟然做到我公府头上了!”王彦升冷冷地盯着康宁,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康宁拱手一拜:“府第门高,家门窄,能有生意往来,那实是在下莫大的荣幸!”

“有往来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叵测,动机不纯!”王彦升目光紧紧地逼视康宁,语气格外不善。

面对王彦升如此咄咄逼人之态,康宁眉宇稍微蹙了下,抬手作揖:“郡公此言何意,在下实在费解!”

“呵呵!”见他这副作态,王彦升毫不掩饰其鄙夷与厌恶,冷冷道:“老夫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也不管你存着什么心思,即日起,公府与你康家,没有任何干系,不再打任何交道!老夫不屑,你则不配!”

这话说完,即便城府如康宁,老脸也不由变色,不知是醉的还是恼的,胀得通红。

也不给其开口的机会,王彦升走到前庭摆着的那口箱子边,掀开箱盖,将里边的物品展示出来,手一指,淡淡道:“公府向你借了五千贯,这箱里的宝甲、玉石、南珠,加上府外的两匹汗血马,怎么也值六千贯,足以抵账!老夫亲自给你送上门,从此两不相欠,你若再敢纠缠公府,自取其辱,莫怪老夫无情!”

“走?”说完,王彦升便欲带人离开。

“等等!”不过没走几步,便被康宁叫住了。

住步,顿了几许,王彦升猛地转过身,十足的气势压迫向康宁:“你还有何话说?”

康宁眉眼压低,再度拱手,慢悠悠地说道:“郡公之意,老朽已然明了,几千贯的事,实不足为道,不过郡公亲临,老朽也只能郑重相待了!

老朽本无二话,不过冲着这口箱子,老朽还是斗胆向郡公申明两点。

其一,老朽虽然年迈,但还不算糊涂,依旧记得几次借给公府的钱确实不多,但累计起来,也有八千贯,而非五千。

其二,箱子中其他东西老朽可以接受抵账,但这具铠甲恕老朽不敢收纳,老朽虽是布衣,却不敢逾制乱法,若是被人举报,说老朽造反,那老朽一家实在吃罪不起!”

康宁这番话里,着实透着股阴阳怪气,听得也扎耳。王彦升则冷漠地凝视他许久,方才沉声道:“你在暗示老夫什么?要去举报老夫私藏甲兵,意欲谋反?”

王彦升直接这般说,康宁再老谋深算,也不敢接着,赶忙道:“郡公言重了,老朽并非此意!”

“呲啷”一声,王彦升拔出手中宝剑,动作麻利,速度不如当年,但气势依旧,冷冽点目光停留在康宁脖子上,舞了个剑花,直接刺了过去。

康宁脸色大变,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闪,所幸,王彦升没有刺到底,只是抵在其脖子上。而周边康宅的家丁们见了,几乎下意识地拔出刀围了过来,意图护主,王彦升的护卫们也都拔剑结阵,一时间康宅前庭变得刀光剑影,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区区几千贯的事,值得郡公刀剑相向?”额头间不禁渗出一层细汗,康宁努力维持着笑容,冲王彦升道。

王彦升一脸的冷漠,握着剑柄的手枯瘦极了,但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这具铠甲,这把利剑,都是陛下所赐,老夫拿来抵债,是老夫的事,你尽可收着,若有问题,也是公府的事……”

言罢,王彦升留下剑,转身径直而去,留下愁眉紧锁的康宁。

王彦升今日此举,对王家而言是大跌脸面,毕竟堂堂的公府竟然轮落到借债度日,还是向商贾借,真是毫无体面可言了。

但对康家而言,问题就或许严重了,这可不是什么正面宣传,康宁此时甚至隐隐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甚至比王彦升把剑架到他脖子上还要心悸。

有些事,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

第400章 晚节不保

夜下,垂拱殿内,刘皇帝以一个散漫的姿势斜倚书案,拿着一本经由政事堂批复、转呈的奏章阅览着,眼神实在不好,凑得很近,几乎贴到面上。

案边还摆着一副眼镜,琉璃为镜,玉石作架,高端而奢华。这是少府的巧匠们按照刘皇帝的要求研制出来的,试了几十架,方才得到一个勉强能用的,就是体验不那么好,眼睛受不了。

此时刘皇帝的表情并不太好看,略显阴沉,只因手中奏章的内容。这是一桩案件审结报告,上呈御览,需要刘皇帝亲自过问,缘由有二,一是案情重大,二是涉案之人身份特殊,犯事者乃长宁伯海进。

海进本是奚族人,自小骁勇善战,在耶律德光南下灭晋战争中,他是随军奚部一卒。后来辽国失政,中原沸反,河东起兵,契丹北撤,海进没能逃得掉,在栾城之战吼,成为了刘皇帝的俘虏,那时海进方二十岁。

因为是奚人的缘故,作为俘虏,海进过了好一段苦日子,经受了不少折辱,也同样因为是奚人的原因,海进后来得以加入汉军。

在针对杜重威的平叛之战中,主动参加“敢死队”,冲击元城,攻城结果虽然失败,人也受了重伤,但在经过救治之后保住了命。

并且因为在攻城的过程中杀伤守卒五人的勇武表现,在接下来由刘皇帝主持的善后犒军之中,被正式吸纳进禁军。

从那之后,海进便从一名普通禁军开始,努力奋武,大汉早期的那一系列战争,他基本都参与了,并且表现出色,凡战则浴血冲杀,悍不畏死,“奚儿”悍勇之名也逐渐在军中传开。

等到天下一统之时,海进已积功累进至虎捷军副都指挥使,爵拜二等长宁伯,虽然无法同那些顶级军功权贵相提并论,但绝对是汉军的中坚将领。

而奚人出身,则让他成为了大汉为数不多的异族勋贵,在开宝北伐之中,海进自然也奉诏领军参战,参与了锦州血战,后又从辽东战场西调,与王彦超一道进攻燕山北道的奚部,在这个过程中,他奚人的身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招抚了不少奚人部族。

北伐成功之后,爵晋一等,朝廷设立燕山北道,海进也作为燕山道副都指挥使留驻地方,抚顺剿逆,弹压诸部,后来则顺利扶正,替朝廷镇守燕山北道,守域边陲十余年。

当然,表面上海进是因年高而退居二线,实则是因为他居功自傲,作风粗暴,易怒好杀,久镇边陲,大权在握,则日益骄戾。

先是被安排去管燕山北道的团练,没一年,直接调离,又两年彻底致仕,罢去一切职权,被强制要求在河南青州养老。

要知道,至今海进也才六十岁,也算是壮年隐退,在隐退的这几年中,情绪自然不好,甚至屡有怨艾,愤忿颇多,性情也越发乖张,行事也愈加偏激。

去年秋收,青州因犯虫灾,收成普遍不好,海进家下属有十几户佃民,为交佃租,以陈粮加新麦,杂而上缴。

由于卖相不好,海进又因为当时河南道正推进的税改土地清丈而恼火,得知情况后,怒不可遏,将那十几户佃户全部抓起来拷问。

海进认为这些佃户以陈粮缴新租,是弄虚作假,是蔑视他长宁伯府,更觉得这些贱民是借河南道土改之势,不把他海进放在眼里。

面对这种诘难,无辜的佃民自然不承认,只是告饶不已,但海进不听,怒火攻心之下,脑子一热,竟然命令家奴将那十几名佃户活活打死……

杀人之后,海进的心情方才舒坦了些,也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佃户嘛,不过是些指着伯府吃饭的贱民罢了,并不太当回事。把尸体送回,自认为大方地给了每家十贯钱作为封口费。

然而,让海进没想到的是,有两家不服,抬棺举丧地到县衙去告状,了解前因之后,临朐知县不敢怠慢,将消息瞒下,并立刻通报给长宁伯府。

得知那干黔首不识时务,竟然还敢告到官府,海进彻底怒了,当天夜里便带人将那两户人家上下十余口,尽数杀害,灭门之后,又放火焚尸灭迹,作走水之象。

此事一出,临朐寂然,然而,长宁伯府如此伤天害理,肆无忌惮,自然也引发了一些人的愤慨。当今之大汉天下,虽然同样处处充满着压迫与不平等,但仍旧维持着一个基本的清明,不管暗处有多少龌龊,但有些道德下限是摆在台面上的。海进一番残暴做法,却是彻底突破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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