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61章

作者:芈黍离

一面毁谤不断,一面又稳如泰山,要两者兼顾,同样是不容易的。而延续到如今,我党家依旧富贵,饱受恩待,且财富越积越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老夫骄狂有之,跋扈有之,甚至偶尔出点差错,授人以柄,但从来没做不能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始终恪守着一个基本的底线!”

听完党进这么一番诉说,党崇贵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有些叹服道:“父亲用意,儿有些明白了!父亲之智,儿敬佩万分!”

“老夫哪有什么智,只不过率性而为罢了!”党进摇了摇头,又盯着党崇贵,有些语气严厉地道:“不过,你可给老夫记住了,这些事情,只能老夫做,也只有老夫做得,你们这些人,享受着老夫给你们创造的福荫,都给老夫安分些,规矩些。”

“是!儿铭记在心!父亲放心,儿何德何能,岂能与您相比?”党崇贵道。

党进不吃这一套,瞪着老眼看着次子,一脸严肃:“老夫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只是不想有一日,还得亲自绑着你们送交官府,与其那样,那还不如直接杀了。至于老夫死之后,就管不了了,你们若想取祸,自可胡作非为!”

听党进这么说,党崇贵尴尬一笑,应道:“不会的。”

“不会?”步入“红花”满树的庭院,党进停下脚步,怒斥道:“党涛之事你怎么说?”

而一提起那个被潘佑抓起来正法的侄子,党进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孽畜,老夫信任他,提携他,让他掌管万贯家财,就是这样回报党家的?

面上恭顺,背地里男盗女娼,鱼肉百姓!杀人也就罢了,若是有理,老夫拼着老脸,也要留他一命。夺人妻,占人女,杀人父母,这人能做出的事?禽兽也不如啊!”

见老父情绪激动,党崇贵赶忙抚着其胸口,帮他顺气,嘴里劝慰道:“父亲息怒,党涛伤天害理,罪有应得,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惩处!”

“如此败坏我党家的家风名声,他倒是死痛快了,还连累老夫颜面大失,让潘佑那丑厮欺到头上,老夫几十年纵横驰骋,刀山火海趟过,枪林箭雨闯过,何时受过如此屈辱?”党进嘴里骂骂咧咧的,完全一副义愤难填的模样。

第334章 交待

“此前老夫已三令五申,严加告诫,形势不同了,要安分守己,收敛行事!”党进依旧怒骂不已:“可是那个孽畜,狗胆包天,还敢肆意妄为,不把老子的话当回事!盗取些家族的钱粮也就罢了,还敢虐民,残害生灵,取死有道,死了活该!”

“是!是!父亲说得是!”见党进一张怒口就停不下来,党崇贵一边应和着,一边扶着党进到堂间坐下,劝慰道:“事已至此,您再恼怒也无用,何必为那畜生气坏了身体!”

“你说的是,为那孽畜,不值当!”党进闻言,这才稍稍平复心情。

待侍女奉上温热的奶酒,吃过一口,党进方才老眼迷离地感叹道:“老夫生性愚钝,归养阳翟,远离朝阙,对朝廷形势变化本就难以把握。

荣公去世前,所发书信,你也看过的,连荣公都那般小心翼翼,我们这些人,有何资格肆意行事,若不知收敛,哪里会有好下场?”

“父亲一番苦心,谆谆教诲,儿受教了!”提起赵匡胤,党进情绪便有些低落,见状,党崇贵郑重地行礼拜道。

百姓爱幺儿,这一点放在党进身上也是成立的,何况,他一共就两个儿子。长子党崇义继承了党进的衣钵,从小习武,曾是“奉宸营”一员,也曾在刘皇帝身边当过侍卫班直,后来一直在军中任职,眼下正在安西魏王刘旻麾下,主一州军政,虽比不过那些出类拔萃的俊杰,但前途还是很有保障的,并且大概率党进的爵位是由长子继承的。

党崇贵不似兄长,但由于一直留在家中,孝敬老父,料理家事,近水楼台,自然深受党进的喜爱。

看着爱子,党进说道:“但愿这回,你能把老子的话听进去!”

“儿今后定会严厉约束家人!”党崇贵道。

党进点了点头,缓缓地靠在椅子上,轻声叹道:“老夫这辈子,也算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世间繁华安乐,该享受的,老夫也享受过了,没有什么遗憾的!若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辈,老夫岂会这般啰嗦……”

说着,党进又不由露出暴躁的一面,拍着茶案,道:“老夫本已无欲无求,只想安享晚年,可惜朝廷不答应,非要折腾!那个潘佑是什么东西,小人得志,我看呢,是有些人觉得荣公走了,我们这些旧人,便可任其凌辱了!”

“父亲,不至于此吧!”

“好了!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党进摆摆手,目光又落在党崇贵身上,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我这身子骨,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我死之后,这爵位,是留给你哥哥了!

朝廷的成制,我是不好违背的。不过,这偌大的家产,总有你一份的,这些年你料理府务产业,也算得心应手,继续发挥所长吧。

不要有怨言,看开些吧!”

听这话,党崇贵脸色顿时变换一阵,最终拱手道:“父亲放心,儿岂能有怨言!您为儿孙们创下的家业,儿等自当用心维护,不敢提继续光大,保持延续,乃是应有之义。

儿与大哥,当并立协心,同舟共济,大哥从政,儿就从商,共保我党家事业……”

党崇贵这番话,不论有几分真,但听在党进耳中,却是倍感舒心,看着他,老怀宽慰地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思忖片刻,又叮嘱道:“你们今后,与荣国公府,要多多联系,父辈们过命的交情,你们可不要淡忘了!”

“是!”

“不过,对那广阳伯赵匡义,则要注意分寸!”党进又叮嘱道。

“为何?”党崇贵略感讶异。

党进嘴一撇,道:“其人城府太深,不是你们能应付的。荣公方去,他便急着招揽旧人,想收拢我们这些老兄弟为其所用!他,还不够格!”

“别人怎么想,老夫管不了,但我党家人,绝不为其张目,被其利用,保全己身,才是第一位的!”

党崇贵若有所思,点着头,但还是不免疑虑:“只是,如今赵相公位高权重,对我们还是能有庇佑的。若是恶了他,只怕……”

“谁让你们去得罪他了!”党进双眼一瞪,道:“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保持距离即可!再者,有他帮忙,我党家能有多大提升?没有他庇护,我党家日子就过不好吗?”

“是!”

“对了,把窑子里烧制的那些精品瓷器挑出一套最好的,来年进京,我要献给陛下作寿礼!”党进想到了什么,又吩咐道。

“儿稍后即去办!”对此事,党崇贵立刻露出郑重的表情。

党进在土地的事情上那般坦荡大方,除了看清楚形势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土地并非党家财富的主要来源。

阳翟可是个好地方,有两大优势,其一在药材,作为大汉有数的药都,是大汉有数的药材集散地,名声在外,从种植、采集到加工、销售,产业链完善,规模很大。

到开宝二十四年,阳翟本地的药材种植面积,便已达五万亩,其中近五分之一都是党家的。每年都有“药交会”,全国各地的医师、药商都会云集于此,交流交易。

而药材这个行业,在大汉眼下的市场,几乎是无限的,阳翟这边,出产的药材,大部分都供应官府、军队,还有一部分精品,作为贡品,由宫廷采购,而流通到民用市场的,不足四成,这还是供不应求的。

药材这个行业,只要有资源,是很难亏钱的,阳翟既有医药历史,又有先发优势,还有大量的人涌入投资,市场自然是一片繁荣。

而党家在其中,分割了不小的一块蛋糕,其中的收益,自然不是传统的土地经营所能比的。

另外一项,就是瓷器了,得益于大量的陶土资源,阳翟的瓷器行业在大汉同样很发达,其出产的均瓷全国闻名,如今已然远销海外。

与邻居汝州的汝瓷,定州的定瓷,以及南方的景白瓷,合称大汉四大名瓷。当然,大汉有名的瓷窑很多,但成规模,占据市场主流的,就是这四家。

作为地头蛇,瓷器这个行业,党家自然同样有涉足,阳翟本地排名前十的瓷窑,党家便占了两座。

一手药,一手瓷,这些才是党家财富最主要的来源。

而也得益于这两项优质资源,阳翟的土地兼并集中,虽然严重,但阳翟的百姓,日子却是过得不错的,生活水平属于全国前列,基本的社会矛盾也不想其他地方那般尖锐。

如果有一日,朝廷对药与瓷这两个行业出手,对党家来说,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第335章 改到自己头上

开宝二十五年,初春。

潘佑在阳翟县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了,就近督查阳翟最后一批土地的清量工作,与此同时,整个京畿道下,对权贵们所拥土地的清理,也陆续展开了。

各地的官府们开始卖力了,经过前面反复的折腾,潘使君的权威终究是树立起来,下面的官吏们还是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毕竟官帽子大多受其所制。

而各地的权贵们,也关注着阳翟的情况,当得知连党进这样一个刺头都服软了,也都不再闹腾,默默地分割着田产。

上元节刚过,只休息了一日的潘佑便坐不住了,叫上僚属,带着护卫,出巡阳翟。

春寒料峭,风冷气寒,刮在脸上,格外让人不适,顺着颍水河谷巡视,沿河两岸皆是大片的田土,地里已经有不少农民埋头翻松着土壤,为春耕做着准备。

由于地势平坦,阳翟的地大多被整理地方方正正的,比起那些地形复杂的地区,阳翟的土地清丈,在操作难度也要小很多。

放眼望去,大部分土地,都有明显的分隔标准,田边也插着一道道经由官府确认的木牌,上边详细记录着田土所属信息,这也是除地契之外的重要的凭证。

在土地清丈的过程中,仅仅阳翟一地,为制作足够的木牌,便砍光了一座山头的树,境内木匠们倒借此大赚一笔。

而这一道道木牌,在潘佑眼中,显然就是他的政绩建树,是他的工作成果,是他努力的结果。春风虽寒,潘佑内心却多了几分火热。

不过,在巡到颍水北岸的朱店镇境内时,终究让潘佑发现了一些问题。站在土岗之上,遥指远处颍水河边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潘佑表情冷漠,语气严厉地问左右道:“行数里地,为何这一大片土地,没有任何标记,莫非此镇土地还未清查结束?”

闻问,跟在身边的一名属官迟疑了下,快速离开,去查问一番后,脸色凝重地返回,看着潘佑小心地答道:“回使君,此镇土地,一部分已然清丈完毕,录入籍册!”

“一部分?”潘佑眉头一皱,当即责问道:“那剩下的?为何会留下这尾巴?”

“这……”属官面露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其表情,潘佑脸色愈厉,道:“这朱庄镇有何特殊之处,值得尔等如此顾忌?”

迎着潘佑压迫的目光,属官这才小心地禀道:“回使君,此镇未曾清丈的土地,属于楚国公府!”

“楚——”正欲发作的潘佑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缓了缓,方才脸色僵硬地问道:“楚公怎会在这小小的阳翟置有产业?”

属官缩着脖子答道:“据说,楚国公府有经营药材的生意,此镇的土地,大多是药田!下面的人,顾忌楚公的身份,因而一直未敢冒犯!”

“此前为何不报我?”潘佑怒道。

“想来……想来……”属官想解释什么,但一时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抬眼看着陷入深思的潘佑,试探着问道:“使君,这楚公的土地,也要清查吗?”

“自然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田土清查,概莫能外!”潘佑脱口而出。

不过,话虽然放出来了,但紧接着,潘佑又叹息着做出土地:“暂时先不要动,容我想想,再作区处!”

“是!”属官明显松了口气。潘佑已经摸了不少老虎的屁股,但眼下碰到的,却是真正要吃人的,实在碰不得,尤其在圣意不明的情况下。

遇到此事,潘佑也再无好心情了,摆了摆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回县城!”

“是!”

离开之时,一向意气风发的潘使君,脚步已显得有些沉重。

回到阳翟县衙时,天色已然黯淡,潘佑的心情,也如这日暮之时笼罩在上空的阴云一般,挥之不去。

京畿道的税改工作,到此已然步进入正轨,最关键的土地问题,基本被攻克,接下来,只是一些水到渠成的事情,按照税务新制去落实而已。

这一路走下来,已经顶着压力,触碰了不少利益阶层,走到如今这一步,有一些过去不曾注意,或者说刻意忽略的问题,终究摆到面前了。

不畏权贵,雷厉风行,是潘佑为政的标志。然而,有些问题却也不是潘佑所能解决,有些压力也非他所能承受。

他可以不把李守元放在眼里,也敢把杀威棒打到党家头上,但面对皇子,涉及天家,他还是犹豫了。归根结底,潘佑目前所拥权威,来自朝廷体制,而从本质上来讲,是皇权赋予的。楚公刘曙自然不能代表皇权,但他毕竟是刘皇帝的儿子,是大汉的皇子。

税制改革,说到底还是土地改革,而毋庸置疑的,天下最大的地主,就是皇家,不提龙子龙孙、皇亲国戚们拥有的地产,仅少府下辖田土庄园,便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否则,过去那么多年,刘皇帝对皇子、大臣们有庄宅田土的赏赐,都来源于此,并且是九牛一毛。

全天下的土地,都要清查造册,照章纳税,那皇家的呢?要不要查?要不要收税?这个问题,潘佑没办法回答,眼下也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当初,为了清查京畿道官田、职田,潘佑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但当初的矛盾与压力,比起此次,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税改,潘佑得罪了官僚,得罪了权贵,若是再把皇家得罪了,那……从来没为未来考虑过的潘佑,一时间竟有些惊魂。

只是,潘佑毕竟是个性情刚烈、意志坚定的人,又不免思考,新制规定中,是涵盖所有耕地的,并没有把皇室田土单独拎出来,按理说,皇家的土地也在改革范围之内。

陛下或许会有所忽略,但朝廷诸公制定条文时,却不可能无视这一条。思来想去,潘佑终是咬着牙,下定决心,要做,就做个彻底。

于是,一边遣使飞马报告政事堂此事情由的同时,潘佑于第二日,带上僚属,再赴朱庄镇,在一干楚国公府职事诧异的目光中,下达了清丈田亩的政令,并且亲自带着人与工具参与到具体落实中。

当潘佑把手伸向楚国公府时,得知消息的人,惊讶者有之,敬佩者有之,当然,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的,知道潘丑儿莽,但没想到莽到这个地步,他真敢去摸一摸龙之逆鳞。

就连党进,在得知消息后,也不由从病榻上惊起,啧啧称奇,赞叹不已。九皇子刘曙,党进自然是打过交道的,在其药材生意上,党家还多有帮衬,那可是个比他党侯爷还要混的人。可想而知,听闻此事,会是何等反应。

随着潘佑在的动作,阳翟再度成为了一个焦点,朝野共同关注。当然,随着事情的发酵,潘佑这边已经不再是重点,做都已经做了,相反,很多人都将目光投向朝廷,望向刘皇帝,看他是如何反应。

不少勋贵都抱有这样的想法,陛下要查我们的地,逼我们缴税,迫于您的权威,接受了,服软了,但事情总要做得公道,总得服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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