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0章

作者:芈黍离

见刘知远态度这般强硬,杨邠张了张嘴,想要劝说两句,然而望着刘知远那张跟以前的刘承祐有的一拼的自闭脸,老实地闭上来嘴,恭声应道:“是。”

又自闭了一会儿,一股子疲惫不禁浮上面庞,扫视一圈,刘知远声音显得分外苍然:“克城不利,邺都战况若此,为之奈何?”

殿中,基本都是文臣,互相张望了几眼,却是没有敢贸然提出意见。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撤围,那是不可能的,不说前期的胜利战果,朝廷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可不能打水漂了。最重要的是,要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让杜重威给勾活下来了,那大汉朝廷还何谈威严,还拿什么去震慑天下节度与诸割据政权。

所以,就是死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杜重威。

“要不,再等一个月?”宣徽南院使李晖出列,小心地试探问道。

刘知远只给了他一个眼神,其人识趣地埋头退下了。

从刘知远的态度可知,他显然是没有多少耐心了。

见状,刘承祐适时地出列,作了个标准的揖礼:“据儿臣所察,邺都局势凝滞,杜重威已是强弩之末,不足畏惧,我军攻而不克者,皆士气难振。儿臣以为,若陛下能够亲历前线,以天子至尊降临,势必高涨士气,一鼓而破贼!”

刘承祐说得虽有些夸张,但建议已经明明白白了。

刘知远看着他,只觉心情复杂,这儿子年纪虽轻,当真是历练出来了,那副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竟有点将他这皇父比下去了。

脑中浮现出当日殿议之时,刘承祐的提议,仍旧是那般肯定,只是自己没听,而致如今的局面。

没有考虑多久,刘知远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再多垂询,表情格外地坚定:“朕议,择日御驾亲征!”

第147章 德胜渡

御驾亲征,就这么被刘知远给定下了,独断专行了一把,甚至没有考虑杨邠这等重臣看法的意思,语气都是不容置疑的。看起来,甚至有点草率。

当然,刘知远不可能真的被刘承祐这三言两语便轻易说动的,亲征这件事情,他实则早就有念头,在邺都战事不顺的时候便有了。

当皇帝,刘知远虽然算不上合格,但他的眼光见识犹在。放下心中的偏私想法,客观地看待邺都的战事,刘知远当然知道,高行周没有什么过错。甚至于,他自己心里清楚,造成如今平叛战事进展滞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将帅不和,从来都是大忌,何况是慕容彦超这个拥有特殊身份的“监军”。

前两日,刘知远擢升了两个前朝旧臣为宰臣,窦贞固拜司空、门下侍郎、平章事、弘文馆大学士,李涛为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

自入汴之后,朝堂纷扰不断,诸相争权,而致朝政萎顿。刘知远也是有点忍受不住这些元从功臣们的肆意,提拔窦贞固与李涛二人,一下子便使得河东旧臣对朝堂的垄断被打破了,同时,也是刘知远对元臣们的一种警示。

当然,被选中的两人,刘知远也不是随便提拔的。窦贞固与刘知远有旧,曾同事于石敬瑭麾下,性情相宜,有过那么一段香火情,以其持重有名望,拜为宰臣。

至于那李涛,则是靠着实在的才具得到刘知远赏识。之前,他暗奏于刘知远,分析邺都局势,条分缕析,鞭辟入里,甚得刘知远心,也建议刘知远亲征,更合其意。再加上此前有迎奉入东京之功,得以骤至宰臣,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

是故,亲征之议,刘知远并不是头脑一热便应下刘承祐所请,而是早就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知远这大汉王朝来得稍显侥幸,但自一马夫成长为皇帝,这其间的艰辛与苦楚,又岂是“侥幸”二字便能尽数诠释的。虽然刘苦于年老,暗伤反复,身体日渐羸弱,但终究是个马上皇帝,真要他站出来上战场之时,却也绝对不会含糊。

诏令既下,朝廷军政诸司衙门,紧跟着便筹备起来。最忙的,还得属枢密与三司,调配兵马,供给军需。经过商议,刘知远此去,开封城中剩下的禁军,得带走一大半。大内诸部署班直军,控鹤军雷打不动为贴身近兵,散员都在列,侍卫司下辖诸军,小底、龙栖这两大军并护圣左厢马军随征。凡五万余军,可谓是,精锐齐出,就这规模与动静,可知刘知远此行必取邺都而平叛的决心。

七日正式诏令下,八、九两日准备,到十日,刘知远便率大军自东京出,北向。

东京这边,刘知远也做了一个比较妥善的安排,以魏王刘承训监国,杨邠、王章、史弘肇等文武辅之,为了避免他不在期间,朝堂上出现什么幺蛾子,直接把苏逢吉给带在了身边。对苏逢吉,刘知远似乎真的有种“特殊”的喜爱,格外包容。

至于刘承祐,如他所期盼的那般,顺利地被刘知远点将从征,为行营都监。

除了将士行军必备的粮食给养、兵甲军械、军帐被褥之外,北发禁军也算是轻装简行了,又自民间征调了许多丁壮与骡马随行,更省却了不少将士精力。

刘知远身处中军,没有催促进兵,没有一点急躁,皇帝若此,整个大军行进的过程都显得异常从容。以每日八十里速度行军,费二日时间而至滑州,歇一夜,第三日便至澶州。

关于澶州这个地方,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件当属“澶渊之盟”了。不过在“五代”这个时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兵家必争之地真的多……),到中后期,重要性日益凸显,尤其在拱卫开封的作用上。当年庄宗灭梁,双方夹河对峙,黄河一线,基本上就是在魏、澶这片区域进行的,而围绕着德胜渡,双方反复拉锯,大小凡百余战。

而其核心,便是德胜渡,这个沟通大河南北的重要渡头。州城名曰德胜城,分南北两城,还是当初符存审(符彦卿老子)奉命夹黄河而筑。

能作为大河枢纽渡头,自然是适宜涉渡之处,尤其是大规模的转渡动作。黄河流域,所过之处,地势曲折起伏,水势汹涌,在这个年代,沿着大河,也就能寻着那么几处津要。

大军已在南城驻扎而下,城垒外原本就有驻军营房,虽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却也省却了新立之苦。按部就班而扩营,埋锅造饭,毕竟是大汉最精锐的禁军,整编之后,磨合时间虽然还短,战力未至巅峰,但基本素质还是在那儿的。出征作战,军队纪律性被突出强调,再加有诸军将校严厉约束,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夜幕降临,德胜渡前密集的汉军营盘,也慢慢地陷入了沉寂,将士安歇休整,缓解连日行军的疲惫。周遭,风声、水声、畜鸣声,反倒清晰起来。

在各军之中巡视了一圈,展示了一番他周王殿下的存在,刘承祐带着一队人,径往渡口。被委任为行营都监,监理全军,权力很大,行军、屯驻、操练……阖军之事,无所不察。当然,刘承祐一如既往地,主抓军纪条例,就这么两三日的功夫,他“俊阎罗”的雅号又在传扬开来。以前只是在龙栖军中,如今,是整个出征禁军。

冬季的枯水期还未来临,水位不算低,滑、澶之地,地势平坦,河流至此,已经没那么湍急。居高临下,以观河水,夜空之中,月色黯淡,遥见水面上雾气纵横,四溢缭绕,远远地便能感受到其幽冷。

渡头上,停靠着朝廷征集的数百艘大小船只,有渔民、船夫栖于其上。沿岸滩涂的茅庐、棚寮内,三四千的丁壮劳力瑟缩在里边,躲着秋风度夜,据说,为了支持战事,澶州境内的青壮,前前后后被征调了一大半。

岸上,不断有兵卒、押差巡逻而过,用一种凶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劳役,以防动乱。

在临水的埠头上,一名将领在一干将吏的簇拥下,正指指点点,商讨什么。刘承祐缓步走了上去,打了声招呼:“王将军。”

将领是王峻,此次从征,被刘知远任命为行营水陆部署。说起这王峻,在大汉建国前后,也是积极为之奔走,竭力为刘知远称帝鼓吹造势,也算开国功臣,苦劳甚多。到东京之后,刘知远对其也算恩遇甚厚,加兵部侍郎,整编禁军,以之为散员都指挥,遥领巴州刺史。

不过,王峻这个人野心显然不止于此,有些不满足,但是,想要往上爬,但上层空间牢牢地被杨、史等文武把持着。此次得幸随驾,是卯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营前部署,十分卖力,力求做到不出疏漏,下属倘有差错,罚起来比刘承祐还狠,鞭笞杖责都是轻的。

两个人之间,也算有些交情的,当初在晋阳的时候,王峻出使契丹而还,刘承祐还咨之以中原事,收获颇多。其后联系虽然少了,也还保持着,前番发声支持高行周,王峻也是与刘承祐站在同一立场的少数人。

“殿下。”见到是刘承祐,王峻原本严肃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回了个礼。他身边的将吏们也忙不迭地跟着,行礼。

“你们先退下,按照我的命令准备,明日渡河,不许有任何差池!”王峻严声将属下屏退,很有股子威势。

“将军真是尽责啊!”站在河岸,能感受到水流扑腾而来的震动,刘承祐夸了他一句。

闻言,王峻嘴角泛起一点自得的笑意,说话倒挺谦逊:“末将只是略尽本职差遣罢了。”

闻言,刘承祐却是叹了句:“方今天下,道州节度将校职掌吏员,能尽本职者,又有几人?”

河边风大,杂音甚多,说话都得扯足了嗓子。二人步至后方的一处棚寮叙谈,刘承祐问:“有将军在,渡河之事,料想无虞吧?”

提及此,王峻语气很肯定:“军中未有重械,只要天公作美,明日一日可渡!”

“将军真干才!”

“殿下谬赞。”

透过草席帘子,眺望北面,哪怕视线晦暗,对岸的德胜北城轮廓依稀可见,王峻说道:“郭家养子有大功,保住了德胜口,否则,平叛战局必然糜烂,也不会有我军今时从容渡河了。”

闻言,刘承祐顺着他的目光向北望去,想了想,说:“将军对军机事务一向颇有见解,不知你对邺都的战局,有何见解?”

“殿下这是在考末将吗?”王峻扭头看着刘承祐,笑问。

“想听听将军的看法。”

“以殿下的英明,对邺都局势恐怕早洞若观火,烂熟于心了吧。”王峻却是先吹了刘承祐一句,然后笃定地说道:“杜叛已是穷途末路,官家亲提国中精锐北上,一旦兵至,邺都旦夕可下!”

“将军何以如此笃定?”

王峻直接答道:“朝廷不得不胜!”

第148章 养残的顾虑

翌日。

老天很给面子,天气很好,虽已至秋暮,但风轻云淡,又有秋阳笼照,得益于准备充分、调度有序、执行有力,就如王峻前夜所说那般,一日之间,而全军尽渡。

北渡之后,刘知远有意地放慢了行军的速度,以日行六十里的速度,稳稳当当地向邺都进发。

至于刘承祐,则暂时脱离了大军,率领一部骑兵,向西往永济渠巡查。却是前线反应,军需供馈近来不够及时,水路转运使王景崇报,言河道不畅,影响了粮械转运效果。

围城至今,邺都城下的汉军供给,大部分都来源于水路转运,陆上虽然也有车马输送,但费时费力,且效率低下,只是作为补充手段。运河沟通东京与邺都,此次平叛战役,自相持以后,通济——黄河——永济这段河渠发挥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可以说是补给命脉。听说这里出了问题,刘知远格外关心,派刘承祐前往察看情况。

刘承祐呢,也正想去瞧瞧看,点了一营马军随行,营指挥杨业。

“杨业,近来你在护圣军中的名声却是越发响亮了!”途中住马歇息时,刘承祐把杨业叫到身边,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对许久没有正面交流的杨业说道。

闻言,杨业刚毅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点尴尬:“殿下,您就别取笑末将了。”

前番整编禁军时,侍卫司下护圣马军,糅合诸马卒,共整合出两万马军。分左右两厢,下辖十军二十营指挥。杨业呢,迁调至护圣左厢,为其中一营指挥。

原本,以杨业的资历与年纪,哪怕跟着刘承祐在河北立了些战功,却也还不够资格为二十指挥之一的,但是,上头有人提携啊。

军中老人甚多,整编的同时,也是分蛋糕的时机。他们都不够分,突然冒出杨业这么个小辈,自然多有不服。在军中,除了军法兵规之外,没有什么是真正公平的,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哪怕他是周王殿下的人。

但是,杨业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年轻的杨业,哪怕在军队中打磨多年,身上的“任侠”之气依旧旺盛,负气逞勇,不肯吃亏,向以强硬示人。一来二去的,护圣军中都知道了,杨重贵,那是个刺头,不好惹。

事实上,若不是刘承祐在上头时不时地维护着杨业,他早被“社会毒打”,不知发配到哪儿犄角旮旯去自闭了。即便如此,也屡受排挤,明亏不吃,但暗亏吃了不少,刘承祐也不可能事事都回护他。

相较之下,同分在护圣军中韩通,就要圆滑得多了,他乃护圣十军指挥之一,虽然性情同样烈性,但总归年纪在那儿,资历见识,都足以让他在禁军中站稳脚跟。

杨业,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瞥了他一眼,刘承祐淡淡地说道:“军中的关系,还是要处理好,可年轻气盛,骄狂却是要不得!”

听刘承祐这么说,杨业脸上是沉稳像,语气中却透着淡淡的不屑:“军中多庸才,徒以资历凌人,耻与之为伍!”

闻言,刘承祐眉头微蹙,杨无敌年轻时候,这么狂的吗,还是被自己带偏了?

抽了口气,刘承祐以一种告诫的口吻对他说道:“就是你这性情,必须收敛,否则,纵孤护得了你一时,日后终将要吃大亏!”

略作沉吟,又补充道,语气有些严厉:“军中或有弊病陋习,但对同袍,岂可长期负气用刚。何为同袍,上了战场,那是可以寄托性命的。你自问,护圣军中,有多少人,是你可以生死相托的?”

“末将麾下弟兄!”杨业语气肯定,但是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仿佛底气不足一般。

刘承祐紧跟着,扭头盯着他问到:“你准备一辈子,就当这一营指挥?”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杨业沉默了,慢慢地垂下头,神情间的漫不经心彻底消散,转而替代的,是认真思索的表情。

场面看起来稍显怪异,明明刘承祐比杨业还小,但被其教训,杨业规矩极了,老实听训,一点也没有在军中的那等意气。

经过长时间的建设,刘承祐这威严肃重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不只是杨业,许多人都已经从潜意识里忽略了他的年纪。包括史弘肇,在东京时,他可从来没有再敢如当初在晋阳时那般,小觑刘承祐,把他当个黄口小儿。

杨业稍稍琢磨了下,似有所悟,很快回过神来,郑重地向刘承祐抱拳道:“多谢殿下教诲,末将会注意的!”

观其态度,刘承祐的表情慢慢地舒展开来,恢复了平淡。

刘承祐清楚,杨业并不是跋扈之人,在军中,很多情况,杨业是有点委屈的,但是,刘承祐还是忍不住想打压一番。

要论委屈,他周王殿下这一路来,受了那么多气,都没多说什么,你一个小小的营指挥,哪儿来的那么多骄气。

受“杨令公”的影响,虽然没有去“舔”杨业,但对他的看重却是做不得假的,且经过这半年多观察,刘承祐发现杨业也确实很有潜力,就算能力不如演义中那般夸张,但绝对是上人之资。

慕容延钊当初,就悄悄给刘承祐提过,说杨业有将帅之才,只是年纪尚轻,欠缺打磨历练。慕容延钊都这么看好杨业,那么刘承祐则更没有必要对自己的眼光表示怀疑了。

不过近来,闻得杨业在护圣军中的情况,刘承祐心里却是泛起了嘀咕。经过他的提拔,杨业这半年以来可谓是少年得意,他有些顾虑,是否会揠苗助长?

堂堂的杨令公,若是被他给养残了,可就罪过了。故,今日刘承祐特意将其拎来,多说了些话。结果,杨业的反应让刘承祐很满意,他若是敢表露出一点不耐烦抑或是不以为然之类的态度,哪怕他叫杨业,刘承祐这边也要重新审视了。

“殿下,末将能否问您一件事?”杨业突然对刘承祐说道。

刘承祐摆了摆手:“你都开口了,孤还能不听吗?说吧。”

“嗯……”杨业沉吟,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方才看向刘承祐,目光中带着探寻:“末将受殿下简拔于卒伍,屡有提携回护,心中实是万分感激。虽自认有几分粗勇,但也未有异于常人之处。心中实在好奇,您为何对末将,如此看重?”

闻问,刘承祐诧异地看转过头,注意到他眼中的好奇,估计这个问题,杨业埋在心底很久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刘承祐脸上浮现过一些微的异样,总不能告诉杨业,自己是听着杨家将的故事长大的吧。也不好如当初回答张彦威那边,对杨业说,我喜欢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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