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69章

作者:芈黍离

前方战事再焦灼,后方的生活还得过,再苟且,中秋佳节不能含糊。凭栏远眺,吹够了冷风,擦着泛红的鼻子,刘承祐回府。

此时的周王府中,正处忙碌之中,仆人们张罗门庭,结饰台榭,有刘承祐的叮嘱,并未铺张,不过毕竟是过节,再缩减,王府的排场总归是要有些的。府中的洋洋喜气,倒冲淡了些许刘承祐脸上的严肃。

“殿下,您回来了。”耿氏一身淡彩的衣裳,亲自将刘承祐迎入堂中。

作为刘承祐到如今为止唯一的姬妾,以女主人的姿态,在府中张罗着。

“这些事情,让李婆与府中管事去做,哪用你亲劳?”刘承祐说了句。

“不妨事。”耿氏展颜一笑,美眸中秋波,几乎要将刘承祐融化。

探手,轻轻地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刘承祐牵着其手,与其入得花厅。

大概前番韬光养晦,造人运动,耕耘不辍,不久前,耿氏被发现有了身孕。这个是件大事,对刘承祐,对皇宫里的帝后,都有特殊的意义。耿氏肚里的孩子,不论男女,可都是刘知远与李氏的第一个内孙。

孩子,又是刘承祐的一个加分项。

大哥刘承祐比刘承祐大了不少,二十五六岁了,膝下竟无一丁半女。很早便娶了妻,姬妾也有几人,可是无有孕者,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体出毛病了。

而耿氏有孕,前番更是引发了这个问题。然后,嗣君之议再度爆发,不过这一回,有聪明人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由刘知远定下盟制,帝位传承,兄终弟及。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主意,既完美化解了仍旧延续着的储位的争端,维护了国家的稳定,同时兄终弟及,还能避免出现主少国疑、江山不稳的情况,简直一举多得啊……

然而,稍微想深一点,就知道有多不靠谱了。刘知远传刘承训,刘承训传刘承祐,刘承祐传刘承勋?刘承勋又传谁?

根本经不起推敲,正常情况下,兄终弟及,绝对是取祸之道。湖南的马楚就是这么做的,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然后搞出了个“五马争槽”的典故。六月马希范才死,如今马希广与马希萼两兄弟已经兵戎相见了。

进言将此条写入祖制的大臣,不是愚蠢,便是别有用心,该杀。

厅堂上,也张挂着彩头,布置着秋花,分外雅致。坐下,耿氏自婢女手中接过一盘糕点,自盂中净手,拿起一块,喂到刘承祐嘴边:“二郎,这是新制的桂花糕,你尝尝。”

刘承祐瞟了眼,方方正正,亮黄亮黄的,卖相很不错,散发着酥香,不大,一口可含。

“怎么样?”

“不错。”

刘承祐的反应虽不够积极,但得到了认可,耿氏也是笑靥展开,柳眉轻弯。

“准备准备,今夜随我进宫赴宴。”歇了片刻,喝了口水,刘承祐对耿氏说道。

“是!”玉面之上,喜色洋溢。

望见在庭中支使着王府仆人的李崇矩,刘承祐想到了什么,将之唤来问话:“东西都已送到各府了吗?”

“按照您的吩咐,十二的时候,已然送至。”李崇矩躬身答道。

中秋佳节,这人情往来,是免不了的。此前,刘承祐命人置办了几十个礼盒,分别送往与刘承祐关系亲近的朝臣府上,当然,最重要的是他那些旧部。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些时令瓜果、物产,心意送到,也不虞别人说什么闲话。

傍晚时分,拾掇一番,刘承祐便携耿氏,进宫赴宴。宫内,也是张灯结彩,不过仅针对于仁明殿。以国事艰难,在李氏的建议,并未有大操大办,只是叫上刘承训这几兄弟,进行一场家宴。对文武大臣,则下诏勉励了一番,并自宫中分赏了一些秋食。

讲道理,刘知远这皇帝做得,很平庸,或许于民尚未有恩德,但自身倒是挺自律,基本没有奢靡铺张的举动。治政方面,也算勤勉,然而,这大汉江山在他手中,仍旧如泥足巨人,迈步艰难。

说到底,还是用人的问题,并且,在简政厉行,革除弊病上,刘知远并不积极。

而朝堂上,“河东系”的那些将相,争斗不断也就罢了。在这中秋,皇帝一家子都清简庆节,外边的大臣们,有不少却是“喜迎佳节”,呼朋引伴,在府中饮酒玩月,好不热闹。尤以苏逢吉、史宏肇为甚。

就是一场家宴,刘知远夫妇,刘承训三个亲弟兄,再加独女永宁公主及其夫宋延渥,还要算上刘承赟这个养子,总共就十个人。

耿氏穿着一身命妇装,自怀孕后,他被刘知远封为晋国夫人。画着淡妆,有些局促,与刘承祐大嫂、姐姐一道被李氏唤过去叙话拉家常。母以子贵,对耿氏,李氏显然十分关心,私语间叮嘱不断。

至于刘承训这几兄弟,则聚在一块儿,喝酒畅聊。刘承训身体似乎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从外表看不出来,只是时不时地要咳嗽两声。

直到刘知远至,近来心情显然不好,不过也强露出个笑容,话不多,只是说了句:“国事不宁,一切从简,莫嫌清苦。”

“不敢。”

“我们这一家人,有许久没有这么聚在一起了。”李氏叹了口气。

一家人在一起,也没有刻意地去讲什么宫廷规矩,没有那么多束缚,就如普通百姓,闲谈间便感受着亲人间的温馨气氛。

两名宫人,合端来一块饼,饼如圆月,曰“小饼”,实际上就是月饼。小饼不小,李氏亲自操刀,一家人分而食之,味道没有太特殊,吃的是节韵与气氛。

几杯酒下肚,气氛也就彻底放开了,话开始多了,刘承祐的表情比起平日里都丰富了许多。

刘承训饮酒略急,大嫂坐在他身边,小声地劝说,可是有点劝不住。大嫂长相算不得绝世佳人,出身小门小户,但气质温婉,为人贤惠,甚得其心。

大概是心有所感,刘承祐不禁对刘承训劝道:“大哥,少喝点。”

刘承训也朝刘承祐露出一道笑容,摆了摆手:“无妨,今日过节,高兴。二郎,为兄敬你一杯……”

刘承训这段日子,心中也是憋着事,子嗣的事,挺糟心的。

刘承祐附和着,一饮而尽。酒是新开封的陈酿,味道醇厚,略甘。

抹了把泛红的脸,刘承祐又主动去敬姐夫宋延渥。刘承勋那小子,被放开了管制,竟然跟刘承赟拼酒,没几杯下肚,便醉醺醺的,靠在养兄身上。宴间的气氛,始终其乐融融的。刘知远看着这一切,心态倒也彻底平和下来。

及至夜深,东京城中,各处仍旧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无论是高门贵族,还是寻常百姓,基本都聚在一起,赏月聊天,相互慰藉。丝篁笙竽之声不绝,坊间长闻,闾里儿童嬉戏的声音。

不管日子如何苦抑,都是明日的事了……

第146章 到了还得亲征

枢密院中。

这段时间以来,是忙碌一片,各司僚属,脑中都绷紧着弦,邺都战事不顺,最忙的就是他们。处理急务,调整兵防,支移军械,配给辅丁……基本都围着讨杜之战进行。

刘承祐坐在书案后,眉微蹙,下巴磕在交叉的十指上,盯着案上的一张地图纸出神。图纸所画,乃前线的汉军布防图,很详细,邺都的攻防局势清晰可见,上边还配有兵力、地势、沟池、壕寨等解释。

就刘承祐所观,一股子“稳妥”的气息,扑面而来。自几番试探进攻失败后,高行周便在邺都城下开始了“工程”作业,大肆修筑寨垒,一副要死磕到底,困死杜重威的样子。

汉军这副架势,显然骇住了杜重威,他虽然有些看不清局势,但凭感觉就知道汉军的动作对他威胁很大。忍不住派军出城,想要捣毁那些寨垒,打断汉军的立寨节奏,被早有准备的高行周派军痛击。数番来往,折兵三千余,吃了几次亏,杜重威也学乖了,老实地龟缩在城中,不敢轻出。

等邺都城外,寨垒勾连成片,犬错獠牙,直向城池之时,叛军已是动弹不得,彻底被压制住。其后,高行周以行营都部署的名义,传檄魏博诸州县,不出意外的,州县俱降,宣布与杜重威划清界限,向朝廷表示臣服,甚至主动供给军需、丁壮,以解汉军之乏。

魏博地区,首在邺都,但若没有其余州县的支持,邺都之内纵使兵再多,粮食再充足,那也是只困兽。况且,这只困兽,本就不算尖利的爪牙,已然被磨平。

就刘承祐看来,高行周已经做得足够好,还是在有慕容彦超那样拖后腿的情况下。只是,失之保守,不过刘承祐倒也能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毕竟,邺都城坚,既不可卒克,那就在城下先站稳脚跟,徐徐图之。

但是,对他的打法,朝廷却是非议不断,似杨邠、史宏肇等人,有些不认同他的策略。在他们看来,统重兵击之,后边又取得了不少胜果,穷途末路的杜重威,当一战破城,毕功而还才是。

但高行周这般,拖拖拉拉的,说得好听点,用谨慎稳妥来形容。若是难听点,那就是养寇自重、别有居心了。没错,已经有人在刘知远耳边念叨了。

说到底,还是信任的问题,若换个河东旧将统兵,纵有非议,也不致于此。对于朝廷中弥漫的这股风气,刘承祐顿觉悚然,将帅统重兵在外,朝廷在后妄自猜疑,这从来都是大忌。

刘承祐直接坐不住,站了出来,于朝堂上怒斥那些进谗的大臣,谁说话怼谁,此前一直试着交好引以为援的苏逢吉也没放过。为了给高行周站台背书,刘承祐是头一次正面与朝臣撕破脸皮地争执。

当然,刘承祐不是在孤军奋斗,王章、郭威、王峻等人,倒是坚定地支持他的意见。就事论事,王章平日里与杨邠基本上是同一个步调,但这一次,意见相左。

私下里,刘承祐也十分郑重地向刘知远劝说,都不用讲太多大道理,将以前的历史,类似的故事讲一遍,就足以让刘知远警醒。

当然,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则自古以来,类似的君将相疑而至自毁长城的事,又怎会重复上演。

此前议了那么长时间,既然用了人家,如今人家还在前线尽心尽力地给你卖命,这般在后面猜疑,算怎么回事?刘知远确实谈不上昏聩,且身上还带着点自低层打拼上来的“江湖习气”,被儿子教育了一番,纵使面子挂不住,但还是降诏,禁止朝臣再发猜疑之论,违者重处。

刘承祐也是看出来了,这满朝汉臣,若说没有智者,显然不是,但这些人,真正一心一意为大汉江山着想的,恐怕没有几个。包括杨邠、史宏肇,他们之所求或许不同,但都有共性,达济自身。君臣义绝,才是这个时代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真实写照,因为说不准,皇帝宝座上就换了人。

高行周比较幸运,有刘承祐在朝上为之疾言争辩。他此次,倒是纯粹地出于公义,未有掺杂任何私心,但他此番展示出来的担当,传扬开后,倒让他获得了不少人心,将校之心。

在刘承祐的强势干预下,朝中那股名为“猜疑”的歪风邪气得到了遏制。但是,邺都的战况,仍旧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道难题,是必须要解决的。总不能,就那么一直围着吧。

朝廷也有自身的难处,王章理三司,原本为平叛筹措了半载辎需。但是,实际的消耗,往往比你预期的消耗要多得多,尤其是战争这么不可控的事情。

谁能料到,平叛之战会打成这么个持久战,就高行周在邺都城外建起来的那些“龟壳”,所消耗的人、物力便远超那些不明其理的朝臣想象。就这,还是汉军得以成功将战事局限于邺都这一隅,并就近调用了大量魏博本镇的资源,否则窟窿还要大。

归根结底,还是随着帑藏日渐枯竭,而战事进展不顺,让朝廷平叛的底气不那么足了。王章那边已经在准备,对东京的商贾、百工之人,进行一次加税了,并且有向朝臣、将校“募捐”的意向。在黎阳渡那边,着专人组织了一大批人,打捞当初契丹北渡之时覆没的船只,也不管靠不靠谱。

当然,已至深秋,各州县的秋收工作都已经展开,收割秋粮。但是,从收割到缴税入库,这也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不解近渴。故,就在昨日,朝廷已下令,邺都汉兵,先就近取魏博粮食而用,战后再行对百姓进行补偿。

命令下得轻松,但真正操作起来,于魏博之地的百姓而言,又将是一场“灾难”,这是痛失民心之举。但是,没有办法,只能紧着战事,至于民心,只能日后慢慢收拾了。平叛之事若出了问题,就不是那点民心能够弥补损失的了。

“殿下,邺都急报!”思虑间,魏仁浦急步赶入,呈给刘承祐一封军报。

观其标志,加急。

吸了口凉气,顺手接过的同时,刘承祐还没看,便直接问道:“破城失败了?”

魏仁浦点头,表情严肃:“是的!”

就在九月初一,邺都围城已有月余,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刘知远终究忍不住了,发金令,勒命高行周进行攻城。毕竟主动权完全在手中,一直拖着不是办法,总得尝试一下。这不,结果来了。

“所幸,局面没有太糟糕,一切还在我军的掌控之中!”几乎一字一句地阅览了一遍,刘承祐松了口气。

自邺都那边的军报,几乎是一日一报,这一封除了军情汇报之外,也算是高行周的告罪书。其下令攻城,将士蚁附冲城,力战猛攻邺都数日,未能下城。前后折兵五千余,伤者倍之,请求朝廷治罪。不过,这一回,高行周有了个比较肯定的承诺,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邺都必破。

“不过,陛下与朝堂诸公这边,不好交代啊。”魏仁浦叹了口气,此前的那场风波,他可是亲历其中。

在魏仁浦面前,刘承祐也基本是有话便说:“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为高令公了,能维持邺都的局势,高令公是有大功的。说到底,还是朝廷用人遣将的问题!”

这等话,魏仁浦也就听听,不敢妄议。刘承祐分明在暗指皇帝对慕容彦超的任用问题。

“杨枢相和郭枢密还没回来吗?”刘承祐问。

杨邠与郭威两人,一个去御前议政,一个去察看甲械、检视禁军。枢密院这边,刘承祐当值。

“没有。”

“孤这便去垂拱殿!”刘承祐拿起军报,雷厉风行地去。

对垂拱殿,刘承祐也是十分熟悉了,也不用通报,刘承祐直接便往里进。其间,刘承训没有去开封府坐堂,与杨邠等臣俱在,而刘知远正在发怒。

稍稍有点意外,已经收到破城失败的消息了?

“怎么了?”刘承祐小声地问了句。

刘承训也低声简单地给他解释了下。

“岂有此理,这个高赖子,这是在威胁朕吗?”刘知远突然暴喝一声。

事情,当真也不算多复杂,就是闻杜重威叛,汉廷围剿不利,南平王高从诲又坐不住了。遣使东京,给刘知远带来一封信,请求朝廷将与荆南接壤的郢州、复州割与他,否则……话不挑明,但就是那个意思。刘知远怎能不怒。

刘承祐心中默叹,这便是久战不下,带来的不利影响了。高赖子那边是急不可耐,跳得欢,邺都那边要是再拖久一些,恐怕有更多的牛鬼蛇神要出来蹦跶了。

“嘀咕什么呢?在殿上窃窃私语,成何体统!”刘知远转而便将矛头指向刘承祐,瞪着他问:“有何事上报?”

“邺都的战报。”刘承祐微微低下头,双手捧着那封可能惹得刘知远更加震怒的公文。

不过,有点出乎刘承祐意料的是,看完之后,刘知远并未发怒,只是沉默了下来,不过那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

很快,在场朝臣都知晓了破城失败的情况,一片寂然。

“安审琦到任襄州了吧!”刘知远突然问道。

不敢怠慢,杨邠立刻答道:“回陛下,安使君已就镇一月有余。”

想了想,刘知远一挥手,帝袖随之扬起,冷冷地命令道:“高赖子这边,不去理会他,把他的使者,给朕赶出东京。传诏安审琦,荆南之军若是安守本分也就罢了,如有异动,给朕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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