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522章

作者:芈黍离

之所以见他,只是因为,景琼在临死前想见他一面,想亲眼看看灭了他甘州回鹘的大汉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没错,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激烈的讨论,景琼得了个处死的下场,不是异国之主,而是大汉叛臣,双标得厉害。

而刘皇帝呢,则大发仁慈,决定给景琼一个机会,让他见见破国灭家的罪魁祸首。

甫一见面,景琼还挺傲,所经苦难,已然消瘦不少,凭生白发,但是面对刘皇帝,却不肯下拜,不过,他的两腿显然还不够硬,在卫士的友好帮助下,那对膝盖还是地落地,匍匐在大汉天子面前。即便如此,景琼仍旧大胆直视,似乎要把刘皇帝的样貌铭记心底,带下地狱,带去来生,转世复仇……

刘承祐同样打量着景琼,年纪看起来不小了,但身材高大,体魄强健,一看就是个壮士,听闻被俘前,还骑马亲自斩杀了五名汉军官兵。迎着其目光,复杂的目光中分明饱含着刻骨仇恨,刘承祐倒感觉像个高高在上的大反派了。

就冲着他这强烈的仇恨情绪,也只有死路一条。

“回鹘与朝廷交好十多年了,何以心生歹意,背反朝廷,悍然集众偷袭我西进兵卒?今沦为阶下之囚,斧钺加身,可曾懊悔?”刘承祐主动开口。

闻问,景琼声音低沉地反问一句:“西征的汉军,当真是为去救西州吗?”

“自然!”刘承祐脸不红心不跳,淡淡然地说道:“西州与朝廷友好通往十数载,不下与甘肃,使者仆勒,历经千难万险东来求援,泣泪以求,朕心中怜之,为其忠诚感染,故而遣军救助!”

“说起来,你们同西州回鹘同出一源,也曾求援于你,只可惜尔不念前谊,拒绝其请!”

面对刘皇帝这番说辞,景琼几乎斥之以鼻,不过反应倒没多大,只是冷笑着道:“听闻中原乃礼仪之邦,大汉天子更是口含天宪,一言九鼎,如今说出这等诳言,竟不觉羞耻吗?”

“大胆!”喦脱不在,但听这胡虏如此冒犯天子,随侍的一名太监忍不住了,仿佛遭受了了不得羞辱一般,怒斥之。

刘承祐则摆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没想到,回鹘可汗,竟然也有这样一张利口,还知口含天宪,还知一言九鼎,了不得啊!”

“汉人的书籍,我也读过,汉人的历史,我也听人讲过!”景琼始终昂着头,继续以一种讥讽的语气道:“朝廷名为西援高昌,实为图我甘肃,这等粗浅计谋,瞒得住谁,真当我回鹘人都是无知愚夫?”

“看来是朕小瞧你们了!”刘承祐还是微微一笑:“不过,你既然也读过汉家典籍,可曾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是承认对我甘肃的图谋了?”景琼恨恨地道。

“是又如何?”刘承祐淡淡然的,一副我摊牌了的样子。

“既然如此,我聚兵对抗,是为保家卫国,延续我回鹘的基业,有什么好指责的?”显然,经过朝廷的“审判”,对大汉朝廷的那种高傲的态度与思想,景琼显得很悲愤。

呵呵一笑,刘承祐道:“结果呢?”

“就因为你的偷袭之举,使得河西血流成河,甘肃生灵涂炭,这就是尔等保家卫国的初衷?”刘承祐语气仍旧平静。

提及此,景琼的双目顿时就红了,他可是亲眼见到过汉军犯下的杀孽,他的女人被凌辱,亲人被杀害,若不是有卫士看护着,又带着镣铐,只怕他就要暴起,尝试一下同刘皇帝同归于尽了。

仇恨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景琼近乎嘶吼着,对刘承祐道:“汉军素诩仁义之师,却悍然对俘虏,对平民,滥行杀戮,在我看来,与河西禽兽,并没有什么区别,早晚必遭报应!”

“所以,朕再问你,可曾后悔?”刘承祐还是同样平静的语气。

“何悔之有?”景琼咆哮了一声。

见状,刘承祐叹息了一声,然后有点意兴阑珊地说道:“你极力要求见朕一面,朕也满足你了。既然无悔,可以无牵无挂地去赴死了吧!”

说着不待其再说其他什么,挥了挥手,对卫士吩咐着:“发还有司,处决了吧!”

刘承祐是看出来了,这家伙要见自己,完全是想质问一番,发泄一番。对此,他只觉得,内心毫无波澜,最主要的,并不能感同身受,失败者的辛酸,亡国者的苦痛,在刘皇帝这边,实在是没有什么价值。

同时也觉得,所幸西进得早,以这回鹘汗的表现,若是再拖得久些,没准真能让他搞出什么意外来,给朝廷添加麻烦。

“这等胡虏,无礼之极,竟然冒犯天威,简直罪不可恕,官家您又何必接见,徒坏了兴致!”在刘承祐准备练习书法时,侍候的太监试探着说了句。

闻之,刘承祐探手捋了捋笔尖,蘸墨的同时,淡淡地道:“对将死之人,给一份尊重吧!不论如何,终究是朕的手下败将,阶下之囚,胜利者,又何必在意失败者的咆哮与呐喊……”

刘皇帝只是随口一说,继续研墨的内侍却觉惊喜,趁着喦脱不在,主动说了一句,竟然引得官家对说出这么一番话,有种荣幸之至的感觉。

对于这些奴婢而言,皇帝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们的天恩了。

第65章 君臣相宜

因为在中牟县耽搁了一日,喦脱也在祥符驿多等了一天,不过还是顺顺利利地接到了。不过,面对天子以御辇接待的礼遇,柴荣没敢坐,礼遇归礼遇,心意归心意,作为臣子在面对这等恩泽面前,还是该表现出该有的谦恭。因而,柴荣与喦脱一道,护送着那架空车,前往琼林苑谒圣。

如此,也取得一举三得的效果。天子对功臣的恩遇敬重体现出来了,作为臣下面上同样风光,并且再度烘托出皇权的威严,以及天子的至高无上,御辇岂是一般人能够乘坐的。

“臣柴荣,参见陛下!”

“柴卿快快免礼!”对于柴荣的归来,刘承祐显得很是喜悦,脸上的笑容几乎能够暖化人心。

“自你远赴西北,我们君臣二人也有近两年未谋面了,去岁大典,你不在京,共享盛会,朕这心里也空落落的,甚觉遗憾啊!”刘承祐亲自将柴荣扶起,引其落座。

对此,柴荣也十分感慨,配合着露出笑容,开口就是恭维之辞:“臣虽远在西北,对朝廷之事却也有所耳闻,陛下励精图治十五载,终于扫平割据,一统天下,再造太平,功德之高,直追三皇五帝,堪称千古一人,令人敬仰。

臣虽未逢盛会,却如大汉亿兆子民一般,为陛下歌功颂德,为大汉强盛祈福……”

“打住!赶紧打住!”刘承祐伸手,笑吟吟地道:“柴卿如此夸朕,朕都要脸红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臣都是肺腑之言!”柴荣微讷,随后也不由笑了,不过表情迅速恢复了庄重。

说实话,对柴荣这番表现,刘承祐还真有些意外,什么时候,英国公开始说出这番百般逢迎、千般吹捧的话了。过去,君臣相交,柴荣也不是没有赞扬过刘承祐,却也不像这般。

功盖三皇,德高五帝,虽然在刘皇帝看来,三皇五帝真算不得什么,但在当世人眼中,那仍是帝王功德的典范,这是崇高的赞誉了。因此,听得柴荣的夸耀,刘皇帝还是很开心的。

这溢美之词,还是看谁来说,像柴荣这样大臣,猛得来这么一出,还是颇有惊喜感的。

二人一边饮着冰镇的西瓜汁,一解夏日的炎燥,看着柴荣,刘承祐说道:“河西的战事,打得漂亮,不过一月的功夫,尽复河西,使大汉旗帜再度插上阳关关城,张扬我大汉国威军威,朕在东京闻之,也不免心潮起伏,满朝无不欢欣鼓舞啊!”

刘皇帝这番话,柴荣当然不会全听全信,但是天子表现出的这种态度,还是让柴荣安心不少。

“总算未负陛下与朝廷重托!”柴荣重重地叹息了口气,道:“只可惜,与最初的筹谋相比,出现了不小的偏差与意外,以致波折,差点累及三军!”

听话听音,柴荣一表表此言,刘皇帝顿时就明白了,朝中的那些非议,柴荣是不可能无所耳闻的,而以其性,磨炼得再沉稳,那种刚烈严毅是改变不了的。英国公对那些声音,显然不满。

对此,刘承祐自然是一副大度的表现,扬扬手,说道:“岂能苛求尽善尽美看,也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计划,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因时因地制宜,才是应该的。

有些言论,不理会也就罢了,书生之见,不足与同。若是河西之战,都打得不够好,那大汉前前后后的那么战争,损兵折将也不在少数,岂不都要加以责处了?”

“陛下英明!”

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柴荣还是很坚持的,他本身可以不在意旁人的非议,但却不能容忍抹杀将士浴血奋战的功绩,一个合格的统帅,是会爱护自己的下属,不让麾下将士失望。

“不过!”了解了皇帝态度,柴荣又开始就事论事了,郑重地说道:“臣与诸将,终究是小看回鹘人了,有骄纵轻敌之心。以大汉的实力,本来只需以万钧之势,扑杀过去,结果却以前锋,孤兵深入,险些为敌军所害。

胭脂山一战,虽然战果辉煌,并起到一战定河西之效,但郭进他们打得很艰苦,一度接近覆灭,损失过半,余者也多带伤,这都是臣安排不当之过!”

听柴荣的总结,面有惭愧之色,刘承祐自然扮演着安慰的角色,说:“卿也不必自责了,朕也非求全责备之人,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总是好的,朕也很满意,将士的功绩朝廷也不会忘记,收复河西的将士功赏事宜,兵部已然安排好了,也开始落实了。等到王彦升、郭进等将校抵京,朕还要设御宴给他们庆功!”

“多谢陛下!”柴荣起身,郑重地拜道。

趁着机会,柴荣向刘承祐试探道:“敢问陛下,对王彦升、郭进二人,准备如何处置?”

“什么如何处置?”刘承祐面露意外之色,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并不能揣摩出皇帝心里的想法,柴荣还是隐晦地提了下引起巨大非议的杀俘之事。对此,刘皇帝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嘴里骂道:“这二人,真是胆大包天,令人愤慨!”

然后又变了脸,轻笑道:“战场上出的问题,自有你这个统帅负责处置,当时你是如何责罚的?”

闻问,柴荣说道:“军杖八十!”

“你既然已经处置了,那就不需朕再过问,追加处罚了!朕与朝廷,只复责善后与犒赏!”刘承祐语气轻松地说道。

“陛下如此胸怀,将士岂能不竭忠尽力以报!”柴荣有些动情地道。

“将士出生入死,开疆拓土,朝廷不当辜负!”

“归义军的问题,你如何看?”刘承祐又提起一件让他不怎么开心的事。

“臣以为,曹氏内部的问题,可由他们自己解决。瓜沙之地,我军进驻之后,已然掌控在朝廷手中,以卢多逊的才干,足以稳固之。至于曹元忠,是个聪明人,他当会给朝廷一个交代!”柴荣道。

在大汉的计划中,杨廷璋以瓜沙之众东向,配合朝廷收取河西。不过,结果也不怎么顺利,当家做主的曹元忠固然下定决定归附朝廷,但归义军终究不是他一人的归义军。

在归义军以及曹氏内部,都是反对者,这些人对中原、对大汉当真没有什么感情,都是把瓜沙当作他们的领地、族产。说是会得到朝廷的优待,但朝廷岂能对所有人都高官重爵厚禄?

于是,一干既得利益者,抱团反对入汉,引起了一场归义军内部的冲突,有这么一群人扯后腿,乃至对抗,自然给卢多逊与杨廷璋在瓜沙任务进展不顺利。

所幸,曹元忠是真心要归附中原,又有曹元恭等重要文武支持,这才平息了反对声音。不过,耽搁的那么多时间,也完美地错过了夹击的时机,等整顿好的数千归义军东进时,汉军已兵围肃州。

虽然结果是令人满意的,但发生在归义军的波折,传入东京,还是让刘皇帝甚为不满。在他看来,这就是三心二意、首鼠两端的表现。

也就是曹元忠前后表现始终如一,否则来自皇帝的大棒早就打下去了。此时,听柴荣的建议,刘皇帝也同意了,目前河西局面,还是以稳定为主。

只不过,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原本,他是不打算对归义军与曹氏进行太大的动作,但现在,在刘皇帝的计划中,归义军必须全面拆分整顿,曹氏及瓜沙政权的主要家族,悉数内迁!

第66章 请辞?不许!

一般而言,为了表示对臣下的亲近,刘承祐都会通过同案而食,或者抵足而眠这样的方式,而这么多年的时间下来,也确实有不少文武得到过这种待遇,这也渐渐成为了朝中文武地位的一种象征。

你若是没有陪皇帝陛下吃过饭,睡过觉,说话似乎都不会有足够的底气。不过,比起旁人,柴荣显然更近一步,他得以陪皇帝共用一个浴池,一起洗澡。

就是那种养身浴汤,还有专门负责按摩的美貌宫娥,并且一般情况下,事后宫娥都可以领回家……

二人赤诚相见,一边泡着舒适的药浴,一边享受着宫娥轻柔的服务,还有宫廷御酿,还有瓜果点心。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家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虽然仍旧提倡节俭,但也不像过去那般苦着自己。

刘承祐同柴荣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心情与姿态,谈天说地。不过在听得柴荣的一句话后,突然坐了起来,盯着他,刘承祐稍显意外地道:“柴卿要去职归养?”

刘承祐对柴荣突然的请辞,是真的没什么心理准备。

迎着皇帝的目光,柴荣倒是一脸的坦然,从容说道:“臣得蒙陛下擢拔,辅佐圣朝,于明主羽翼之下,伸展薄才。十八年来,长受信任,屡次委以重担,臣既感激涕零,亦诚惶诚恐。今天下已定,四海臣服,臣也算功成名就……”

柴荣说出了一番功臣隐退的套话,但不待他说话,刘承祐就直接打断他:“卿何忍弃朕而去?你说的这些,朕不认可,天下初定,但内外尚不得安,定难军与党项人盘踞西北,仍未解决,北方的契丹,仍旧在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辽东亦沉沦于胡虏铁骑,不见天日。

大汉,还远未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南方还有大理、安南,海外尚有琉球。如今正该君臣齐心,文武协力,共同造福天下,卿也是有壮志的人,怎能轻言隐退!”

对刘皇帝之言,柴荣仍旧平静地道:“朝中不缺贤相,大汉更不乏将帅,足以治国安天下,太平盛世可期。唯一的强敌,也不过契丹辽罢了。然而北伐之后,契丹已经伤及根本,是无法与大汉抗衡的。至于四夷小国,更不足为道,遣一偏师即可平定,收其土地城池,插上汉旗……”

柴荣的这种说法,显然是无法说服刘皇帝的,不过经过这么一番对话,他也冷静下来了。而冷静下来的结果,就是他忍不住猜想,柴荣为何会请辞,请辞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下意识地,与此前朝中的风波相联系起来。如今的柴荣才四十来岁,可年轻着,怎么可能就如此轻易言退,并且以其对功名的追求,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回去养老。论“老奸巨猾”,柴荣与郭威相比,可差得远。

这是不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这个念头,开始浮现在刘皇帝脑海中。

思索了一阵,他平静下来,以一种冷静的态度,说道:“柴卿是不是因为朝中的那些无谓言论,而心存顾忌?”

注意到刘皇帝的思索,以及那皱起的眉头,柴荣当即道:“自然不是!”

然而,刘承祐却紧跟着说:“如果是,那么朕告诉你,那些肤浅流言,尽可当做蚊音蝇语,不必理会。你是朕的股肱臂膀,大汉的柱国金梁,乾祐功臣……”

刘皇帝这话,也是坦然,也算真诚了,对此,柴荣自然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现,拱手应道:“陛下如此厚爱,臣今生来世,都无法报答啊!”

说着,还是固辞,道:“臣有思退之意,也是因为身体,实不堪案牍之劳累。臣这些年,在外领军,在朝典事,虽不敢说废寝忘食,却也自认尽职尽责,身体早有隐疾。

北伐之后,一病不起,当时便几乎丧命,休养了一年多,才有所好转,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如今又经西北之任,更饱受病痛折磨,此番领军收复河西,也是受以众任,欲完成夙愿,方才咬牙坚持。

如今,只欲摆脱公务,修身养性,宁静致远……”

就像有些刘皇帝的话,柴荣只敢信一半,对柴荣此言,刘承祐也只相信一半。柴荣身体固然有疾,但若说严重到那个地步,他也不认为。

沉吟间,柴荣又继续道:“臣二十余年来,始终奔波在外,无暇顾及家人。尤其家中老父,今已年逾古稀,却数年难谋一面。此番回京,见到家父,已是白发苍苍,形容衰老,臣不能侍孝于膝前,心中既感惭愧,也着实不忍。今之所请,皆系衷言,还望陛下成全!”

当面对柴荣如此情真意切之时,刘皇帝沉默了。当然,并不是被柴荣感动了,他没有那么容易被感动。他所思虑的,还是柴荣请辞背后的原因。

但思来想去,能够解释的,也只有此番朝中的变故了。刘承祐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思维进入一种误区,有的事情,有的言论,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旁人就不一样了。虽说流言止于智,但很多时候,言真的能诛心,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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