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461章

作者:芈黍离

第296章 反响

天还未黑,一辆华丽的马车便自开阔的石板路间驶来,停在雍王府门前,身着王服,气度沉稳的男子在随从的侍奉下落地。遣人通报,言及拜谒之事,很快,雍王府中门大开,盛礼相迎。

能得雍王府如此礼迎的人,身份自然不凡,这名男子,正是进京的吴越王钱弘俶。王府正堂,雍王妃亲自安排招待。

雍王妃钱氏,如今年纪尚不满二十三岁,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其三岁多的长子刘淳跟在一旁,虽然不知事,但黝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嘴里甜甜地叫着舅舅。钱弘俶当然读懂了,露出和蔼的笑容,立刻命人把礼物奉上。

“妹夫还没回府吗?”注意力放到雍王妃身上,钱弘俶起了个话题。

“有些公务耽误了,九哥不妨暂坐,我已命人备膳食,待大王还府,可一并用膳!”钱氏的声音很柔,一副娴雅的样子,极具涵养。

只是,嫁到北方多年,原本的吴侬软语,也有所改变。虽然兄妹,但关系还真没有过于亲近,钱氏可是在初及笄,就被当作政治牺牲品送到开封的。

这一次,还是钱弘俶进京以来,第一次单独会见钱氏,不得不说,有种生疏感。钱氏秀丽的面容间虽然带着笑意,但目光始终平静如水,见状,钱弘俶不由叹道:“这么些年,让你孤身在异国,委屈你了!”

闻言,钱氏摇了摇头,轻笑道:“九哥言重了,生在王侯家,承其恩泽,自当报之。再者,我还要感谢九哥,给找了个好郎君!”

听她这么说,钱弘俶不由松了口气,也笑道:“如此便好,想来也是,妹夫的贤名,广传天下,自然会善待你。你们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我这心里亦安啊!”

闻钱弘俶之言,钱氏终于主动问道:“不知九哥此番过府见大王,因何而来?”

提及此,钱弘俶神情间焦虑色闪过,郑重地对钱氏道:“实不相瞒,却为吴越去从,我钱氏一族安危,有求于妹夫啊!”

见他说得这般严重,钱氏道:“朝廷与吴越,互为姻亲,关系一向不错,九哥何出此言?”

钱弘俶有些意外,问:“这两日,东京议论纷纷,你竟无所闻?妹夫就没有和你提及过?”

钱氏道:“若事涉国家大事,大王确未同我说过,我也不便打听!”

闻言,钱弘俶不由叹气,这才把留从效觐见献地的事情给了讲了一遍。要说漳泉献地,影响最大的,还是真是与之比邻的吴越国。

事实上,在大汉北伐取得大胜之后,对于南方的几个势力来说,何去何从,已经成为了摆在其面前不可避免的问题,虽然还谈不上迫在眉睫,但稍有见识者都知晓,为时不远。

原本是还可以拖一拖的,但是留从效突然来这么一个政治意义重大的举动,就相当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不得不直面之。

哪怕钱弘俶还待在吴越国,都可装作不知道,再缓缓。然而,他此刻就在东京,人家留从效都表明态度了,他钱弘俶确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说直接做出决定,基本的态度总要让朝廷知道吧。

但是,难就难在此处,做出决定难,表明态度也难。哪怕钱弘俶自己都清楚,可供他选择的余地并不多,就是难以开口。

虽然对于中原王朝的政策,是从钱缪时代就定下的,并且祖父的传世家训中,对于如今的形势,早有交待,但真要做出归附的决定,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毕竟,钱氏立足吴越,也历数代,好几十年。虽然偏安一隅,但国内富庶,民心有依,待在杭州做个逍遥王,才是真逍遥。

不过,钱弘俶也清楚,大汉朝也不可能会容忍一个国中之国存在。待灭了南唐,他又岂能孤存?甚至于,灭南唐,他吴越还会听命出兵配合。现实,就是这么无奈。

钱弘俶算是个很明智识务的人了,然而很多事情,就是明知道理,清楚而透彻,但做起来,就是那么难。

是以,这两日在宾馆,钱弘俶是焦虑不安,坐立不定。刘承祐对于留从效所请,虽然有了决议,但并没有扩散,只局限于小部分高官重臣,之所以未通传,也是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钱弘俶考虑良久,终陷其中,得不出什么两全之法,又不敢直接去见皇帝,思来想去,还是上雍王府,希望能从刘承勋这些探听一下朝廷的态度。

刘承勋这边,在回府之前,就听说了钱弘俶登门的事情,是故,加快了回府的速度。并且,回到府中,看着额凝忧虑的钱弘俶,露出了春风化雨一般的笑容,似乎想要化解其愁绪。

钟鸣鼎食之家,刘钱二人分主客落座,钱氏作陪一会儿,知道他们有要事相谈,主动带着孩子退下。

二者独处之时,钱弘俶也不转弯抹角了,带着点希冀,问刘承勋:“漳泉献地之事,不知朝廷是什么态度,能否透露一二?”

迎着钱弘俶的目光,刘承勋一副了然状,饮了口酒,说道:“漳泉之事,与吴越何干,兄长何以如此焦虑?”

见状,钱弘俶语气激动了些,道:“我虽然愚钝,却也稍知天下形势,当今天子乃天下雄主,终有一日,四海归一,万方臣服。朝廷如纳漳泉,那吴越何以自处?自此消息传开后,我是心若悬石,茫然而不知东西,恳请雍王教我!”

说着,钱弘俶连敬称都用上了,情绪波动明显。见状,刘承勋抬手做示意状,仍未直接回而是问道:“既然兄长把天下局势看得这般透彻,那你当作何决定?”

这话是问到钱弘俶最纠结的地方上了,踟躇几许,却不知如何回答。刘承勋这才幽幽道:“此事,陛下尚无示谕,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兄长。吴越何去何从,不在朝廷,而在钱氏,在吴越本身,你们的态度,更加重要!”

闻言,钱弘俶若有所思,突然咬咬牙,拱手道:“若朝廷有意纳土,我自奉吴越州县籍册以献;若朝廷无意,我当一如既往,为朝廷镇守东南,年年来朝,岁贡不断!”

钱弘俶说这话,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刘承勋终于笑了笑,略带好奇地说道:“兄长既有此志,为何不直接觐见陛下陈述心意?”

对此,钱弘俶尴尬一笑。

刘承勋也不纠结此事,而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仍以一种宽慰的语气道:“关于此事,我是做不了主的,也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不过,兄长之意,我倒可以做个传话人,替你向陛下言明。”

“多谢!”钱弘俶面色微喜,赶忙说道。

仔细想想,在朝廷有雍王这么个妹夫,只要不出格,再怎么样,他钱氏的结果,总不会太坏的。至于好的结果,能好什么程度,如刘承勋所言,得看吴越自己的表现了。

刘承勋琢磨了一下,又道:“兄长也不需过于焦虑,可安心回宾馆,等待消息,不必有太重的负担。吴越与朝廷之间,素来坦诚相待,一切事情,都是可以通过协商达成共识的。”

或许是自己有些想开了,又或许是刘承勋的话有了作用,接下来,气氛倒也放松不少。只是美酒佳肴,终究难掩心事重重,用食结束,钱弘俶匆匆告退。

钱弘俶是忧心忡忡,迟疑不定,来自西北的两个节度使,与之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较之下,高绍基要光棍一些,他就占着一个延州,地寡民贫,这么多年了,随着中央朝廷不断强大,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了,在延州说一不二固然不错,但朝廷如果真要收回,他也不会过于反对,到中原当安乐公过富庶日子,也不错。

高家与党项李家的仇怨已深,若是背离了朝廷,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甚至于,高绍基有点希望定难军犯蠢,因此而自绝朝廷,届时,他还可借朝廷之力,打击报复,清算仇怨。

而李彝殷呢,感触就更复杂了,忐忑中,夹杂着后悔,还有少许恐惧……

第297章 心虚

天幕,是阴云密布,但又释放着些异样的光线,昏黄昏黄的,明明是昏暗色调,四周却是一片光亮。礼宾院,定难军节度李彝殷下处,或许是阵雨将至,使得环境显得压抑,反衬出舍内宾客沉重的心情。

对于此番主动进京的诸藩臣,朝廷这边是做了充分的安排,招待周至到位,以国宾礼遇。是以,李彝殷这一行人,由上至下,在进京的这段时间内,日子很滋润,以贵宾的身份,纵享东京风华。

唯一有些不快的,那就是朝廷把延州高绍基那一行人安排在其“隔壁”当邻居,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不过,此时此刻,李彝殷却无心顾忌这些细枝末节了。尤其是,在得知高绍基那厮,进宫向天子提出纳土归附的事情后,心情就更糟糕了。回想起方才高绍基那小儿,讥讽蔑视的笑容,李彝殷也是有些明白其含义了。

就像留从效献地,让钱弘俶坐立不安一般,高绍基见势来这么一手,也令李彝殷措手不及。高绍基可以痛快地做出选择,李彝殷可就难了。

门前的卫士肃立,门内主臣静坐,直到一道惊雷响起,震动诸人。终于,一名幕僚向坐在主位上的李彝殷道:“使君,今漳泉、延州相继献地,夏州何去何从,也当有所定议!”

“如何定议?”听此言,李彝殷顿时就呵斥了一句:“难道让我像留、高那般,把祖父三代披荆斩棘、奋战百年所得土地,拱手让人吗?”

相较于其他三方势力,定难军的情况,显然要复杂得多,也更危险得多。纵使不提党项人在西北生根发展的年份,哪怕从李思恭算起,夏绥政权也在当地巩固近百年了。

拓跋李氏,到李彝殷,已历五世,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早已形成了以夏绥银宥四州为核心,由诸多党项部族为根基的一个势力。虽然在体量上,与大汉朝是无法对抗的,但是如因此而小瞧他们,绝对会吃大亏。

而李彝殷,在定难节度的位置上,也待了近二十五年了,早年的时候也是跟着父兄,与后唐王朝对抗过的,汉初之际,在西北也是不怎么安分,很活跃,屡有异动,搅弄风云。虽然这十来年里,低调了不少,但从未让刘承祐消除对这支势力的戒心。

这样一个人,勉强算得上枭雄,是不可能甘于臣服的,从李彝殷的态度就可知晓。

此番,李彝殷自然不是孤身一人来京的,还有几名幕僚与李氏宗族。其言罢,一名党项汉子站了出来:“兄长说得不错,我看呐,这大汉朝迟早是要对我夏州动手的。当初,就该和契丹人联手,立于不败之地,更不该贸贸然到开封,若是被朝廷扣留,不让回返,夏州危矣!”

这话一说出口,李彝殷的表情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一次主动进京,主要原因,就在于大汉对辽战争的胜利,又兼河套被复,夏州已成困势。碍于如此局面,心存畏惧之下,方有此举,想通过此次进京,表示臣服,获取朝廷的信任,缓解压力。当然,对于此行的风险,李彝殷与一干幕僚下属是有过讨论的,得出的结果是,当保无虞。

但就是没料到,留从效会来这么一招,把这些藩属问题给捅开来。而高绍基的效仿,则更使夏州被动。

粗糙的面孔上,阴云密布,不免惶恐。事实上,时下李彝殷顾虑的,还真是如何脱身的问题,有点被迫害妄想的意思,繁华壮丽的东京城,倏然之间,仿佛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不过,瞪着开言的那夏州将领,斥责道:“与契丹联合,那时朝廷大军,只怕就转向,先行灭我党项了!再者,夏绥周遭,河西军、定边军、保宁军,史弘肇、王彦升那些人,是好对付的吗?”

闻斥,其人也道:“纵然汉军强大,然今其欲吞我夏州,夺我李氏祖业,难道还要束手待毙吗?”

这话发于义愤,但却把问题的症结给道出来了,言犹未止:“如今被困在开封,如砧板上的鱼肉,却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你聪明!那你告诉我,如今形势,该如何做?”李彝殷也有些恼怒。

这名党项武将,名叫李彝锐,乃是李彝殷的族弟,属李思恭一脉。闻问,当即应道:“莫若潜出开封,逃回夏州,再观朝廷反应。如其抚,则上表请罪,继续臣服,积攒力量;如其剿,则聚夏绥兵马,拥党项之众,外联契丹,予以对抗!”

“真是好计策!”李彝殷却笑了,不过明显是哂笑:“我问你,如何逃出开封,这宾馆周边,有多少朝廷眼线你可知道?如何秘密避过巡卫?此去夏州,何止千里,如何躲过沿途的关卡城镇?”

“这……”面对的李彝殷这一连串质问,李彝锐讷口了。好像事情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啊,潜出东京,逃回夏州,并不是两步到位的事情。

深吸了一口气,李彝殷尽量冷静下来,看向另外一名姓张幕僚,说道:“不可否认,眼下的情势,却是堪忧,其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如今我身在开封,远离根本,倘若朝廷真欲将我扣留,那是断然没有反抗的余地的。

我若被囚于此,哪怕受尽屈辱,亦无干系,唯虑夏州生乱,虽有我儿光睿尚在,但难保局势动荡,与朝廷可趁之机。

不论如何,需思脱身之计啊!”

在来京之前,李彝殷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甚至将他出了意外的后事都安排好了。然而,如果朝廷真的翻脸了,那点后手,又岂能保完全。他统治了定难军二十多年,在稳定局势,敛聚人心方面,李氏家族内部在短时间内还没有人有那样的威望替代他。

而从李彝殷的话里,可以听出,献地,是不可能的!

“使君,属下以为,潜逃是必不可为之事,那会显得心虚,触怒朝廷!”幕僚想了想,答道。

“都这种局面了,还顾虑这般多作甚?”李彝锐忍不住了,被李彝殷一瞪,又闭上嘴了。

张姓幕僚则道:“属下以为,情势或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这般严重!”

“哦?”李彝殷精神微振,手一抬,道:“快请说来!”

“其一,对于留高所请,到目前为止,朝廷似乎仍没有明确的态度与措施,可以想见,天子与朝廷也在犹豫。漳泉自不提了,山高路远,又为唐、粤两国所阻,此时纳之,也无法予以有效控制,实为鸡肋。

其二,使君此番主动来朝,带诚心,携厚礼,祝贺大捷。如此恭顺,朝廷岂能无故扣留,惹人非议,中原天朝,岂能不顾惜颜面?

是故,属下以为,我们不可因此变故,而自乱阵脚!”

这一番分析,还是稳了稳人心的,李彝殷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但我们的安危,夏州的将来,不能全靠朝廷发善心!以朝廷这些年在陇右、河西的蚕食扩张来看,我夏州早晚是其目标,若是因留、高之辈,将其目标提前转向我们,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张姓幕僚说:“天子有混一宇内之心,海内皆知,然从以往大汉国策来看,当先图南,而后略北。去岁若非契丹人主动挑衅,怕也不会有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汉辽大战。

若无意外,于我夏州而言,还有积蓄力量的时间!”

“你就直说吧!如何从开封脱身?”李彝殷有些不耐烦了。

略作苦笑,幕僚又想了想,道:“使君,欲求脱身,属下建议,上奏天子,言愿献定难军属地,但因辖下形势复杂,土地籍册也需整理,求还夏州,筹备献地之事。倘若天子应允,待归夏州,自可另做周旋!”

这个建议,还是有可行之处的,一般情况下,碍于各种因素,朝廷也是真不好强留李彝殷的。李彝殷考虑一阵,突然道:“若我上表,天子干脆以此理由留我在开封呢?那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幕僚一愣,认真思详,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人心总是难测的,更何况是天心,而当今天子,也从来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

思来想去,人在东京,无论朝哪个方向考虑,似乎都有风险。过了好一会儿,幕僚又开口了:“使君,属下以为,天子前者之所以对留从效所请,按捺不发,未必没有试探我等藩臣心意的意思。高绍基是随留从效之后,做了选择,不管如何,使君也该有所表示。

属下建议,使君可入觐天子,以此事试探,同时表明夏州臣服之意,看其反应,再做计较。另外,除了我定难军,尚有江南的吴越国,未作表态,我们不必过于紧张!”

考虑了一阵,李彝殷也无其他办法,徘徊几许,说道:“暂且只能如此了!”

开封上空,断断续续地,打了好几阵雷,市井之间,百姓还家,商贩歇业,都做好了避雨准备。然而,许久过去,竟没有一滴雨水落下,最终,那积聚已久的阴云反而逐渐散去,太阳的光辉落下,将天空本来的面貌展现,世界再度恢复清明。

而李彝殷在宾馆内,心情苦闷,终是叹道:“看来此次来京,却是来错了!”

第298章 对党项策

“李氏世居夏绥,恭顺朝廷,守边安民,功勋甚重,朕犒赏尚且不及,又岂有夺你封地之意?朕坐拥天下,四海八方,无不臣服,党项之众,亦是朕的子民,自不会区别对待。你且安心,勿作他想,来一趟东京不易,你我君臣相见相识更为不易,多待一段时间,让朕尽此地主之谊……”

刘承祐是在万岁殿接见李彝殷的,看着微躬着身体,小心翼翼站在下边的党项老酋,以一种宽和大方的语气,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李彝殷此来,表现得尤为恭敬,未露一点桀骜之意,万事皆依顺刘承祐,让他坐,都不愿,说他只配站着应答。

当刘承祐说完这番话后,李彝殷紧张的情绪稍作舒展,然而仔细体会天子的话,明显还有挽留之意,这又让他不得不有所警惕。不过,至少眼下,天子明确表示,不夺他夏州之地,那么就还不到翻脸的时间,他可稍安心。

等李彝殷告退之后,刘承祐也收起了虚伪的表情,呢喃了句:“纵朕有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胸襟,其欲背离,又焉能养虎为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向朝廷纳税服役者,又岂是朕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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