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鸦
高易羽感到意外,因为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真的有吟游诗人的活计找上门……
她背上的琴,上次因为救柴可夫斯基而泡了水,到现在还没恢复到能用的程度。口袋里倒是有口琴……可这玩意儿在这里会不会太超现代?真尴尬啊。
也罢,高易羽接下钱,跟口袋里的金币堆在一起,还特意砸了砸金币,请外援!
“当然可以。”
“那就请边走边说。”
经过闲聊,高易羽得知,帮佣照顾萨福老夫人小憩后,便要去后花园取染发用的东西。帮佣很直接,表示这是要提供给安·菲文用的。
“是要遮住她的银发?”
“是的……以前试了好几种法子,都染不上,只有试试这种厉害的染料了。”
二人朝着后花园迈步,这倒成了高易羽讲故事的机会:“在有些远的大陆彼端,会使用一种叫散沫花的东西做成粉末,既可以染头发,也可以用来在身上绘画装饰,效果很好,能持续很久……”
“噢噢!只用一种花的粉末!?真省事啊!而不像我们……”
发出惊异的感叹,帮佣叹起气来,在地上用工具扒拉了几下,翻开杂土,取出一只做工很糟的陶罐——本想揭开盖子,可顿了顿,又赶忙对高易羽摇头。
“您离远点,这东西……不好闻。”
“无妨,能比得过海盗故土的那些极地海民,将海鸟放进海豹肚子里腌到腐烂吗?又或者比得过东方巨龙之国里,追求恶臭的豆制品方块吗……”
她扯了些故事,用来丰满吟游诗人见多识广的形象,以求对得起收到的报酬,同时,高易羽并没有把希腊人的染发剂放在心上,染头发用的玩意儿,能臭到哪里去?
可——帮佣揭开了盖子。
在陶器互相摩擦声中,在太阳正好攀到头顶时,在高易羽因为好奇还靠近了一步之后。
浓郁的气味,像是暴风雨来袭,将高易羽淋得神魂毁灭。
首先窜来的,是强烈的腐烂气味,但这并非普普通通的腐烂,还伴随着无比尖锐的酸味。
这二重奏加起来之后,强烈的第三节拍席卷而来,它是在看电视剧时,嗑到的臭瓜子,它已先被虫蛀,又被霉菌腐烂。它是擦了牛奶后忘记洗,放在角落数年,偶然翻出的抹布。它也是回到老家,随着感叹,翻出存放小学回忆作业本的老盒子,里面突然出现的巨量蟑螂尸体。
它是苦难,也是恐怖。
“这他妈是啥……”
“是一种……最有用的,能把头发染成黑色的染发剂。”帮佣本想表现的专业,可突然捂住鼻子,干呕了一阵,看得出也是破防了。
再次将盖子合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介绍。
据说,那个陶罐里,还有一个铅做的小盒子。
里面放着的,是发酵过头的葡萄酒——换言之,已经是醋了。然后,这碗葡萄酒醋里,放入了许多吸过血的水蛭。再加入一些本地传统黑色染料植物、炭火,关上盖子,在铅容器里发酵半年。
最终,它就会变成一罐粘稠、复杂、充满死亡、漆黑却又混沌的染色剂。
忍着抵触,盖子再次打开,面对里面那时不时冒起一个泡,仿佛有人在哭嚎的染发剂,高易羽只觉得恐怖。
“这个……擦在头发上……没问题吗?”
“没问题,擦完之后在太阳下晒半天,就不会臭了,而且能维持很久,洗也不会掉。”
“……我确实相信你说的后半段。”
帮佣三番五次的伸出手,似乎是想用自己测试一下,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她腼腆的笑笑,觉得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以这罐玩意儿为题,她俩倒活络了起来,又到了正午,她们便向屋子走去。顺路,高易羽还打听了不少事情。
五年过去,安·菲文确实没有成长的痕迹,总是十四岁的样子。
而且,据她本人说的,在罗马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不虚的。确实有悼亡曲一般的音乐席卷整座城邦,她的头发确实在那一晚变色。
不光如此——
在犹豫之后,帮佣讲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还能看见死亡将至。”
“……死亡将至?”
喃喃重复之后,高易羽有了几种推测,打算开口追问几句,以得到更多信息。
但就在她开口之前,从背后,悄无声息的,传来了声音。
“是的,我能看到。”
那声音十分清冷,即便来自十四岁的少女,却毫无甘甜。
“只要某个人的生命将要步入终结,我便能看到……生命的旋律支离破碎。”
是安·菲文——高易羽不用回头也知道。
而且,在她的声音里,高易羽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夹杂魔力的痕迹。犹如雷鸣一般,高易羽立刻明白了,安·菲文绝对就是这一趟的目标,那个必须要从历史上被抹去的存在。
高易羽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了迟来的脚步声。
安·菲文从她的身后迈步向前,平行、越过——然后轻盈转身,面向历史旅人。
她的银发卷曲,她的面容迷茫却绚烂。合身的布匹粗糙成衣,为细瘦的身躯抵抗风浪。
“但我看不见你的。”
138·Sugar Mice
她很漂亮!这是见到安·菲文后,高易羽所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那闪耀在阳光之下的银发,稍显稚嫩的身体,以及蕴含苦难的眼。这一切都复杂而难言,却奇异的都被安·菲文拥有着。
说实在的,高易羽已经挺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尤其是经常照镜子,经常看得见自家的乐队成员。但此刻,那种清晰的,对人类样貌的本能反应,还是结结实实,在她的心中生了出来。
可不光如此——
她们对视着,目光交错着——虽然只有区区两秒,安·菲文就已经因为惊骇、自惭形秽,以及强烈的害羞而低下头,但高易羽的目光没有挪走,仍然死死的刺着她。
高易羽无比清晰的知道,这就是要被除去的对象。
只不过,高易羽还从这位少女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更为奇异的感觉。
那是……独立感。如果硬要用人类文明的词汇来形容,高易羽匮乏的文学素养中,就只能寻觅出这么一个词了。
安·菲文是个独立的存在。高易羽没由来的想着,她既独立于法律、规则、人情,还独立在人类这一物种之外。大概,也独立于历史这一洪流,也许……连生与死也无法阻挠她的独立。
这位少女所散发的,正是这样奇妙而深邃的气质。
“……嗯?”金币里的德利多利,不知为何嘟哝了一句。
“安·菲文——我听过你的故事,很高兴见到你。”高易羽向她点头致意后,接着说,“我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
“你……您、你……您好!您……”
在十秒钟内,安·菲文的唇舌像是失灵了,慌张、不知所措,音节并没有拼凑出任何有效信息。
这让一旁的女帮佣眯着眼,像是有了什么想法。
接了亲戚的班,她照顾萨福老夫人有二十个年头了,听过很多关于萨福老夫人和女性的风趣故事。女帮佣很清楚,萨福的学生也多半是这么个模样——倒不如说,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跑来当萨福的学生。
看来,平常毫无表现,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
平日里,安·菲文是个极其聪慧、好学、勤劳、礼貌……并且,总是萦绕着浓郁忧伤的小姑娘。
至于现在……也难怪嘛。
只是——和那极为内敛,又极为热烈的少女反应不同,遥远东方来的吟游诗人并不热情。
“我的到来,对你多半不是好事。”高易羽如此宣告,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毕竟,特意跨越两千多年来一趟古希腊,正是要除掉她——起码接到的委托是这样。
不过还有时间用来了解情况——
“总之,我打算拜访一下萨福女士,如今方便了吗?”
“啊,当然,您请随我来。”
女帮佣呵呵笑着在前带路,高易羽跟在半个身子的位置,而安·菲文走得很慢。
银发少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慌张,连一句话都说不好,但又强烈的不希望再在她面前出丑。因此,她走在不会被搭话的距离,并且只有这样,才能将目光投向她,又不被发现。
真是不可思议的黑发……乌黑、细密、油亮……犹如初夏时节,轻抚沙滩的海浪,所留下的细腻痕迹。
即便一无所知,安·菲文也理解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了。
可她错了。
……
女帮佣打开了宽敞的房门,三双脚,踏上老旧但依然优雅的垫子。
一种混杂药水、食物、海潮、人味的生活气息迎接了她们。
高易羽摘下帽子随手放下,又用细长的五指梳理长发。
在她背后的门口,看入迷了的安·菲文,目光紧紧被那些发丝吸引。可,她看见了一些奇妙而熟悉东西——是生命将要步入终结的,可被看见的支离破碎旋律。
她曾在岛上很多人那儿看过,隔天,她们无一例外都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安·菲文起初以为是吟游诗人的,一种强烈的悲伤顿时涌上,可不对,她对这支离破碎的旋律并不陌生,那是……
她不由得一怔,呆滞了数秒,然后低下头,心中只有绵绵不断的哀愁。
那象征死亡的景色,是来自墙内的另一个房间,萨福所居住的地方。
这一天,也要来了。
高易羽感觉之前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消失了,但取而代之,气氛有点怪,于是向她询问:“怎么了?安·菲文。”
“我要孤身一人了。”
“你见到了之前说过的那个。”
“嗯……嗯。”
她用迟缓的话语道出难散的哀伤,那正萦绕在她娇小的身躯上。
沉默之后,高易羽在心里琢磨着。
萨福要死了,但她并不觉得奇怪。
在现代,萨福的亡魂交给她们的历史锚点,无疑正于此有关,因而她踩在死亡的最后一拍到来,倒也正常。
安·菲文能看见死亡……甚至能提前一天看到,这也不算太奇怪,多半已经和某种魔力有关。但这也可以证明,萨福亡魂能存在那么多年,和她必然有巨大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