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想到那个不识抬举的莫都监,邱舜泉就心中有气。他冷哼一声,这才翻开一份档册。
晋王前些日子抓了些纵容被裁汰官吏作乱的庸官昏官,要提陆游、杨万里、虞允文、范成大等一些官员调到这些近京州县去任职。
这些人的考评,他得尽快做出来,毕竟是监国晋王点了名的人。
邱舜泉正翻阅着卷宗,便听外边签押房一阵喧哗声起。
邱舜泉大感不悦,离开座位,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没好气地喝道:“何事喧哗,不成体统。”
一个主事结结巴巴地道:“邱……邱副郎,都察院来了人,要……要拘……拘邱副郎你到案……”
他还没说完,就被杨沅一把拨拉开了。
杨沅看到邱舜泉,启齿一笑,道:“邱舜泉?”
邱舜泉心里“卟嗵”一声,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莫陌告发本官了?
但他随即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行贿只比受贿减罪一等,那个莫都监再疯,也不会明知自己会去坐牢,也要告发老子吧?
那么,到底是哪件事情发作了?
邱舜泉心中惴惴,强作镇定道:“正是本官,不知足下是?”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沅。”
人的名,树的影儿,邱舜泉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强笑拱手道:“原来是杨佥宪,不知足下到我吏部有何公干?”
杨沅笑道:“我来拿你!”
他一摆手,卢承泽就带着几个都察院司务厅、司狱厅的吏役冲过来。
左右把邱舜泉一架,“咔嚓”一声,就把“杻”铐在了他的双手腕上。
这“杻”类似于现代的手铐,如果是把颈部也一起锁上的,那就是“枷”了。
杨沅一点也没有和他废话的意思,如果不是杨沅担心萧毅然、卢承泽镇不住天官衙门这班人,他都不会亲自过来。
这边铐了邱舜泉,杨沐转身就走:“把他带回监察院。”
“杨佥宪且慢。”
早有人跑去告诉上官,吏部侍郎左选郎中李建武闻讯匆匆赶了来。
一见邱舜泉已经被上了杻,李建武不禁沉下了脸色:“杨佥宪,你都察院到我吏部拿人,都不需要知会我吏部天官么?”
杨沅眨眨眼道:“哦?倒要请教,我《皇宋刑统》哪一条哪一例规定,官员犯法,有司拿人,需要先请示那犯官衙门的正印官员?”
李建武顿时一窒,这……律法中确实没有。
可这是惯例啊!
你不打招呼,不先通气儿,也太不把我吏部放在眼里了吧?
你都察院的官,可也要受我吏部考功的,就不怕从此得罪了我吏部?
但是这理由又不能摆到台面上说。
我怎么就碰上这么个“浑不吝”,他是想做孤臣不成?
杨沅见李建武张口结舌,便拱手笑道:“不知足下是?”
李建武沉着脸道:“本官吏部侍郎左选郎中,姓李,名建武!”
杨沅颔首道:“原来是李郎中,失敬了。有人举告邱副郎贪赃枉法,我都察院已有确证在手,如今要拘他到案,接受调查。告辞!”
“且慢!”
李建武没想到都察院竟给他们来了个突然袭击,堂堂吏部,他们也敢不打招呼就来拿人。
他李建武不怕横的,可是碰上这种愣的,也只能以后消磨于他,眼下却是拿他毫无办法。
李建武便走向邱舜泉,沉声道:“邱副郎,你且去,此间不必担心。如果有谁敢冤枉了你,吏部一定会为你讨还公道!”
二人目光一碰,邱舜泉便咧嘴一笑,颔首道:“邱某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人查。此间公务未了,还请李郎中好生安排,莫要耽误了公事。”
第609章 攻心
杨沅来了,杨沅又走了。
等吏部尚书谭鹰炆知道自己的人被拘走的时候,杨沅已经带着邱舜泉离开了天官衙门。
李建武直挺挺地站在谭尚书的签押房里,怒气冲冲地把事情对他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大声道:“大冢宰,咱们吏部如此由人拿捏,上下官吏莫不视为奇耻大辱,还求大冢宰为咱们主持公道。”
谭尚书的脸黑的像锅底一样,他真想一怒之下,直接冲去都察院,喷朱倬那老家伙一个狗血淋头。
不过,人家会屈服么?
如果去了却不能把人带回来,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谭尚书想到明日大朝会时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才缓缓压住心头怒火,缓缓地道:“老夫知道了。”
李建武一瞧他的脸色,就知道已经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便欠了欠身,恭敬地道:“全凭大冢宰吩咐!”
杨沅这边把吏部考功员外郎邱舜泉带回都察院,登时在都督察也引起了一阵轰动。
朱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是呆了半晌。
肖鸿基是副都御使,调查一个李建武也要谨慎再三,只能迂回调查,侧面打听,这个杨沅这么刚的么?
老夫可是七十有一了,扶着都察院再走一程,老夫就功成身退了。
可你才多大的年纪,就这么得罪人,你是打算做个孤臣?
自古孤臣,可多不得善终啊。
这并不是说孤臣不得善终时一定是因为他犯了错,而是孤臣孤到后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可是那个自称“孤家寡人”的天子,却一定不是真的“孤家寡人”。
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终一定会被所有人抛弃。
不过现在杨沅还是激进派的旗帜,他只是有走向孤臣的迹象,现在还称不上孤家寡人,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待老夫致仕,告老还乡时,再好好点一点这个年轻人吧。
都御史朱倬抚着胡须,暗暗地想。
杨沅把邱舜泉带回都察院,立即安排单独讯问。
讯问房内,杨沅挥了挥手,把所有陪审及执役,包括做笔录的书记都赶了出去。
邱舜泉被拘在牢椅上,看他这般模样,不禁冷笑连连:“怎么,遣散左右,杨佥宪这是打算亲自对本官用刑?”
杨沅走到公案后坐下,把灯移近了些,因为这间讯问室没有窗,光线暗的很。
杨沅也不理他,只是安静地翻着卷宗。
过了片刻,杨沅便念起了莫都监向邱舜泉行贿的次数、金额和手段。
莫都监都是按照邱舜泉的要求,采用的雅贿的手段。
他把准备行贿的金银,通过购买字画器玩、通过向寺观捐献等手段,合理合法地转给了第三人。
表面上看,这个人和邱舜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邱舜泉甚至也不是向这个第三人直接收取莫都监的赂贿,而是把字画器玩卖给这个第三人,或者向寺观的长生库存入一笔款项,定一个极高的返利率,堂堂正正地就把贿赂取回来了。
如果不是莫都监自己检举了自己,这个案子还真不好查。
可是莫都监都自爆了,如果萧毅然、卢承泽这等实际上的“状元之才”、“榜眼之才”,还不能拿到真凭实据和口供,那他们就真是读死书的废物了。
可是,就算是八股科举,形式僵化的明清时代,考出来的进士也没有真正的书呆子。
杨沅一桩桩,一件件念给邱舜泉听,邱舜泉只听得脸色苍白。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举告他的人就是莫都监。
那个疯子,这是宁可自己也要坐牢,也要举告他么?
杨沅把已经查到的罪状一样样给他念清楚了,合上卷宗道:“邱舜泉,我不清楚,你做考功员外郎这些年,一共犯下多少罪状。
但是,就凭我们已经查到的这些,按照《皇宋刑统》,已经可以判你个弃市之刑了。”
邱舜泉额头冷汗涔涔,却仍咬紧牙关,一脸的冷笑。
杨沅又道:“鉴于你是因为贪墨入赃,依法追缴赃款并罚没,你的全部家产,也会被全部收缴。”
邱舜泉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嘶声道:“我家财产,可不都是赃款”。
杨沅摊手道:“那没办法,我不管你把钱还分给了谁,我既然查不到,那么经你手收的钱,就得从你的家产里扣缴了。”
邱舜泉眼前顿时一黑。
他还寄望于吏部能把他捞出来呢,毕竟他掌握着那么多同僚的罪行。
但是杨沅根本没有向他问起这些,杨沅甚至没有问过,他还犯过哪些罪。
杨沅就只凭手中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就足以判他一个死刑了。
邱舜泉在被押来都察院的路上也曾想过,如果事不可为,那也咬死了不说,不能把其他人交代出来,那样好歹还能给家人留下一份丰厚的遗产,同僚们对他的家人也会有所关照。
可他没有想到,杨沅竟要在死刑之后,还要判他一个“罚没”,那他算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吗?
邱舜泉色厉内荏地叫道:“杨沅,你……你不用威胁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
杨沅摇了摇手指,云淡风轻地道:“你又错了,我这可不是在对你用手段,而是在告诉你实情。”
杨沅微笑道:“吏部好招惹么?当然不好招惹。如果我查到你,就此戛然而止,判你一个死刑了事,再也不查下去了,你说吏部的人还会仇视我么?还会觉得我冒犯了他们么?
不不不,他们只会投桃报李,把我当作他们的知交好友,你说……是不是这样?邱舜泉,换做你是吏部某个屁股不干净的官儿,我这么做了,你是不是要感激我,亲近我?”
邱舜泉瞪着杨沅,如同看到魔鬼!
这个魔鬼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
杨沅又道:“你说我想不想把案子闹大,抓更多人出来呢?坦白讲,我是想的。但是,我也是人,我也有私心。
我也清楚,如果我真把整个吏部都掀了,我可能会得到泼天的功劳,却也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如果不能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我会失去一个大机缘。
但与此同时,我也会收获一群掌握着全天下官吏前程的吏部官的友谊,我不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