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不夜侯 第745章

作者:月关

  这是权力问题,这是领地意识,今天让一步,明天你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所以,三法司之间寸步不让,满朝文武则围观看戏。

  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人约束着。

  从根儿上讲,三法司都不招文武百官们喜欢。

  只不过平时没有切身的矛盾,不会表现出来而已。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年逾七旬,白发苍苍。

  他是大宋都察院首任都御史,史书上是要留下浓重一笔的重要人物。

  他绝对不允许都察院的权威在他任上受损。

  否则,来日都察院在三法司中的地位最低,他就是都察院的第一罪人。

  老朱白眉耸立,声若洪钟,那气冲斗牛之势,完全不像个垂暮老人:“官家,都察院监察天下,弹劾不法,何错之有?

  监督,本就是朝廷赋予都察院的权力,我都察院察觉大理寺断案不公,就有权制止他们的错误判决!

  都察院不秉公执法,而循私情,何以震慑四方、肃清朝纲,为官家所用,为大宋朝廷所用?”

  大理寺卿吴书掸了掸紫色的官衣,缓步而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呵呵,亚相此言差矣,我大理寺决断案件,就不能惩治奸邪、平反冤狱,维护国法了?

  监督监督,只是监督,而你都察院现在俨然是凌驾于我大理寺之上,直接干涉我大理寺执法了。”

  刑部尚书析折紧随其后,沉声道:“臣仔细看过张宓诸人的罪状,其行为固然是人神共愤,但法就是法。

  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意,违背法令凭一己好恶而执法,无论结果善恶皆是枉法。

  都察院意气用事,若是这一次朝廷放纵了,今后又如何保障命令之贯彻,王法之尊严?”

  三人各站立场,据理力争。

  这三位都是饱学之士,满肚子文章,言语之犀利,单听其中某一个人说的话,都叫人觉得大有道理。

  这一番争论,整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三方都喷得声音嘶哑,口干舌燥,尤自不肯罢休。

  赵瑗只听得头大如斗,便出言制止道:“三位卿家不要着恼,今日之争,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天下公义。

  众卿之所言,皆是国之大义。众卿家亦当以大局为重。对于三法司的意见,朕会深思熟虑,再作决断。你们先退下吧。”

  三位老臣无奈,只好恭应一声,退出大殿。

  吴书还想过来跟朱棹唠上两句,大家都是为了公事,没必要剑拔弩张的。

  可朱倬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人了,哪还管你这个。

  朱倬把大袖一拂,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嘿,这老匹夫……”

  吴书闹了个没脸,不禁恼羞成怒。

  析折走到他身边,微笑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人家现在就是随心所欲了,随他去吧。”

  吴书道:“这老东西,临了临了,也不考虑留一份好人缘。都察院而已,有事没事的给官家进个言,弹劾个官员也就算了,现在还真想插手我们两司的细务了。”

  他看向析尚书,强调道:“如果我大理寺今日被都察院压了一头,任由他们插手进来,下一个可就轮到你们了。”

  析折道:“本官自然明白。此事,还需你我两司联手,务必要打压一下都察院的气焰,他们太嚣张了!”

  ……

  虽说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但临安城的繁华热闹,比节前也差不了几分。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店铺门前还挂着元宵节时的大红灯笼,走在街上的人,脚步并不匆匆,人人喜气洋洋。

  街道两旁,摊贩们叫卖声不绝,茶楼酒肆之内,聚会饮酒的朋友,都在高谈阔论。

  如果你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们讨论的大都是张宓这桩案子。

  内河边上,柳条轻拂着水面。

  有农家女在河边浣衣,捶打、聊天。

  她们如今的聊天内容也少了家长里短、男人孩子,聊的最多的,同样是张宓这桩案子。

  民意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看你能够运用到什么程度。

  许多事情,如今都在发酵中。

  临安小报每日连篇累牍,集中报道此案相关与进展,都快变成临安法制报了。

  临安的勾栏瓦子,各家杂剧团,都在演岳家班排演的“杨沅探案”,并且每家依据自己不同的演出风格和特长,在不断丰富、改变它的内容。

  比如那习惯于用下三路吸引眼珠的,就把节目的重点放在了张宓如何强占儿媳上。

  有那习惯拍鬼神戏的,就改编了原剧情,增加了杨佥宪接受高素莹母子冤魂报案,从而开始破案的情节。

  在这家戏班的故事里,大恶人没有受到国法制裁,是遭到了鬼神报应,却也格外受人欢迎。

  当然,所有这些剧目里的人名大多做了改变,不过谁人一看,都知道这是演的什么故事,原型又是何人。

  民间对此尚且如此热议,官员们自然更是对此话题乐此不疲。

  他们上衙当值时辩论,私下聚会饮酒时还是会辩论,其中与同僚、与友人争的面红耳赤、坚持张宓应该处死的官员不在少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发酵,就等着炸缸的那一刻了。

  ……

  夜幕降临,远处的雷峰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庄严而神秘。

  孤山上的亭台楼阁沐浴在夕阳之下,远处正有兴尽而归的游船在水面上缓缓而行。

  不过,如果有船向孤山这边靠的近了,就会马上有一艘小船迎上去。

  三言两语之后,那艘游舫就会改变航向,驶离孤山水域范围。

  因为拦截游船的,是便衣的皇城司亲从官。

  孤山上,一座小亭。

  骆听夏站在亭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亭中,探出两根鱼竿,亭外就是湖水,鱼线就探在那湖水中。

  赵瑗和赵璩,一身公子袍服,并肩坐在亭内,手持一根鱼竿。

  赵瑗眉头紧锁,目光透着凝重的忧思,缓缓地道:“璩哥儿,一个张宓的生死,并不重要。

  皇帝可以因为水灾、旱灾而大赦天下,也可以因为太后的诞辰、皇子的诞生而大赦天下。

  如今自然也可以下旨,法外加刑,置张宓于死地!”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法外’。法外杀和法内杀,意义大不相同。

  子岳这一回是想借助此案,撬动不杀士大夫的规矩。

  而士大夫又是国家之根本,我不能不予担心呐。”

  你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说刑不上大夫,两者冲突吗?

  不冲突。

  同罪,可他不同罚呀!

  大宋士大夫的特权之一,就是犯罪成本极低。

  而张宓案迄今为止,还集中在三法司之间撕逼,是为了各自的尊严与权利,互相撕打争吵阶段。

  满朝文武对此乐得看笑话。

  但是随着杨沅的推动,很快就要上升到士大夫犯了死罪,受不受死罚的问题。

  到那时可就捅了马蜂窝,今天还在看戏的文武百官恐怕要纷纷下场,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殊难预料。

  赵瑗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他担心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强烈反应,会让随着金国的内乱,形势一派向好的大宋也陷入混乱之中。

  赵璩没搭理他,赵璩刚看到自己的鱼漂颤动了几下,他觉得快有鱼要咬钩了。

  赵瑗沉吟片刻,又道:“我朝自立国以来,一直是以文治国,以德服人。若无士大夫之效力,何来今日之繁华?我担心,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鱼漂不跳了,赵璩提了一下竿,看到饵被吃掉了,却没咬钩。

  他一边收竿挂饵,一边横了赵瑷一眼,道:“如果诸国归附,你的威望如日中天之际,都不能挟此威势而变易规矩,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改?”

  赵瑗苦笑道:“你倒洒脱,我是担心,如果与士大夫产生激烈矛盾,或许会让如今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因此不敢不慎。

  我是皇帝,士大夫枉法,亦可判死罪,这是强化皇权的事,我有不愿意的道理?如果不是为此担心,我为何要犹豫?

  什么勒石三诫,我还不知道咱们大宋从来就没有过那玩意儿吗?谁会给自己的子孙头上,套上这么一个枷锁?

  太祖在位时,杀的贪赃枉法的官可不少,太宗在位的时候也是如此,真宗朝的时候,文官犯了死罪,一样是杀。

  直到仁宗年间,才开始对文官法外开恩了。仁宗啊,这个谥号,是文人士大夫们白送的么?

  只是,士大夫的力量日益庞大,列代先帝长于深宫,早已失去了开国二帝时的杀伐果断,皇权被重重束缚,假的慢慢就变成了真的,法外就变成了法内。”

  说到这里,赵瑗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就是宋仁宗心太善,耳根子太软,被士大夫集团给PUA了。

  不过,他也没有立下过“士大夫有罪不杀”的制度,只是事实上,在他任皇帝期间,是这么干的而已。

  随后的一代代皇帝更加软弱,士大夫的影响力进一步加强,皇帝的不作为就使得“不杀士大夫”成了一条士大夫们炮制出来“祖制”。

  赵璩奋力一甩鱼竿,说道:“既然知道,你还怕什么?”

  赵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遭到强硬反抗,只怕两败俱伤,等再恢复元气,怕要错过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

  赵璩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先躲开,如果这篓子捅大了,真的补不上的时候,你再回来收拾残局。你给我一个‘监国’,我来做。

  我要真的没做好,你回来后,削了我的亲王爵位,贬个郡王,士大夫们也就息怒了。”

  “嗯?”

  赵瑗诧异道:“你让我去哪?”

  赵璩道:“去哪儿不行?你先出杭州,这边让我来折腾,我不怕他们,他娘的,谁怕谁?”

  赵瑗想了想,此法大有可为啊。

  这就像当初两兄弟都是储君人选时,只能故作对手一样,倒不失为一种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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