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寇黑衣被抬下去的时候,还目光涣散地看向于吉光。
懂,该我了!
于吉光于是挺身上前,含笑捧杯道:“诸位诸位,如果我们杨学士喝倒了,今晚这接风宴可不就要失色了么?
在下不才,忝为宋国使团判官。这杯酒,就让于某替杨学士喝了吧。”
于吉光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双目一亮,赞道:“李太白诗云,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果然好酒。
却不知这是青州拣米酒,齐州舜泉酒、兖州莲花酒、德州碧琳酒还是曹州银光酒啊?
这些鲁地名酒,在下也是久闻了的。”
马上就有一位当地士绅道:“于判官,今天用来款待诸位的,乃是莱州玉液酒。”
“好,好酒!”于吉光大赞,又是一口喝下。
很快,于吉光也倒下了,他不甘心地唤道:“大楚~~”
大楚“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便闪身站到了杨沅身边。
他也不会说话,憋了半天,只崩出一个字来:“喝!”
便一饮头,将酒一饮而尽。
寇黑衣被人抬回他的下榻之处,由侍候的使女给他宽去外袍,擦拭了脸面。
因为天气炎热,也不用盖什么,只是替他点燃一盘熏香,便掩好门户,退了出去。
侍候的下人一出去,寇黑衣便霍然张开了眼睛。
倒不至于说眼眸清亮无比,虽然他有意隐藏实力,但酒确实没少喝,眼中还是有些朦胧的醉意。
他赤着脚下了地,先到窗口,透过碧纱窗儿向外观察了一番。
左近无人,远处丛林中,有灯光和谈笑声传来。
寇黑衣悄无声息地走到盥洗架旁,从铜盆中掬起水来,把脸浸了进去。
寇黑衣尽量放轻了声音,反复洗了几遍脸,拿过毛巾擦净了脸面。
然后他把裤腿、衣袖束紧,一双脚也用枕巾细细包裹起来。
随后他便悄悄打开碧纱窗子,轻盈地跳出去,又把纱窗掩紧,身形一矮,没入了花木丛中。
……
辛弃疾带了肥天禄和一名侍卫,快马赶到了“泺源堂”园林之外。
此处自有金国官兵把守。
辛弃疾下了马,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守在园林门口的人,便扬声笑道:“十九哥!”
济南府推官刘十九定睛一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稚气未脱却身形高大的少年。
刘十九认得是辛家小少爷弃疾,便笑道:“原来是弃疾老弟,怎么,来接令祖辛老太守么?”
辛弃疾道:“是啊,小弟不放心,万一祖父大人醉了,只怕身边人照顾不好。
看这天色,酒宴应该也快差不多散了,我来接一下他老人家。”
辛赞那是什么人物?
告老还乡以前是开封尹,官职与仆散忠义的济南尹一样,资历还要更老一些。
辛家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
况且,辛家这位小少爷,年纪虽然不大,却是豪爽任侠,交游广阔,在济南府已经是一号人物了。
所以,刘十九虽然是济南府推官,与他称兄道弟却也不觉得自降了身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辛家这位少爷,断非池中之物。
说不定将来官场上还需要人家关照呢。
因此刘十九对他是很客气的。
闻听此言,刘十九便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泺源堂’上正在款待宋国使者,高朋满座,本不该使人进去。
可你弃疾弟当然不是外人了,再说天色已晚,园中道路曲折不平,老太守可闪失不得。
你进去吧,只是且在一旁等待宴会散了再接老太守,莫要去堂上惊扰了贵客。”
辛弃疾笑道:“多谢十九哥关照,改日我再寻你一起吃酒。”
辛弃疾对自己侍卫道:“你待在这儿,看着马匹。”
说完他向肥天禄一摆手,领着肥天禄便走进园林。
那些守卫见是刘推官打过招呼的人,自然无人阻挡。
这里辛弃疾是来过的,一路走下去,只见几处馆阁,俱有灯火笑声。
他也不理,只向最大的“泺源堂”走去。
二人赶到“泺源堂”外,辛弃疾就放慢了脚步,对肥天禄悄声道:“大叔,你一会儿就在堂外等着。
我先进去跟我爷通个气儿,再想办法知会杨学士。”
肥天禄答应一声,对辛弃疾道:“小兄弟,你自己小心。
便是今晚联系不上也不要紧,切勿叫人看出端倪。”
辛弃疾胆大心细,早已想得透澈,轻笑道:“不打紧的,除非我直接找上那位杨学士,否则不管我是什么神情举止,谁能猜到真相?”
肥天禄一想也是,因为辛弃疾的年龄而有些忐忑的心思便也放松了下来。
辛弃疾跨过一道石桥,走到“泺源堂”门前,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迈步走了进去。
这周围几处宴客的馆舍,客人们本来就是互相走动的。
辛弃疾身量比寻常成人还要高大一些,又是一身富家公子的袍服冠戴。
若不能察觉他容颜中尚带的稚气,都会把他当成一个成人。
况且这门前的侍卫,只是孔彦舟代表金国的一方、杨沅代表宋国的一方的侍卫,站在门前左右摆样子的,不会盘查出入的客人。
因此辛弃疾便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肥天禄往桥边一站,神态闲适,俨然一副等待主人的随从模样。
他本是沙场上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后来进了枢密院,执掌皮剥所,干的事情更加凶险,心志早就磨炼的坚若磐石。
哪怕就是大剌剌地站在那儿,身前不过丈余就是一名金兵侍卫,他也从容的很,心中丝毫不慌。
肥天禄从敞开的门户往“泺源堂”上看了一眼。
客人们坐着的少,站着的多,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更多。
许多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谈笑风生,看这样子,酒宴确实进入尾声了。
肥天禄轻轻吁了口气,以他对自己女儿的了解,玉叶一旦得知他下落不明的消息,是一定会来金国探查结果的。
如今宋国的使节是杨沅,副使是寇黑衣,他们俩一个是玉叶的前下属,一个是玉叶的今下属。
那就不用问了,女儿一定混在他们的队伍当中。
自己的宝贝女儿听闻父亲有难,能够不计生死赶来救援,作为一个老父亲当然是很欣慰的。
便是男儿也不是个个都有勇气和决心为父亲做到如此地步的。
虽然他肥天禄没有儿子,可是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他便不觉得人生有丝毫遗憾。
只是,欣慰归欣慰,女儿担心他的安危,他又何尝不会因为女儿深入虎穴而担忧啊。
哎,这孩子……
肥天禄叹息一声,目光从一片喧哗热闹的“泺源堂”上收回来。
无意间掠过侍立在门口一侧的宋国士兵时,忽然心中一动,本已掠过的目光又投了回去。
第一眼,不认识!
再一眼,又似曾相识。
再再一眼……
肥天禄大吃一惊。
花音和小奈的变相术也就是易容术,还是相当高明的。
但是,她们需要做的只是让肥玉叶不要被人看出是女人,而不是一定要让她面目全非。
所以,肥玉叶的眉眼五官、面孔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她的肤色啊、眉毛啊、唇角啊……,过于女人的地方都做了修整。
所以肥天禄一眼望去,并不认识。
可是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他的宝贝女儿么?他女儿变成男人了!
肥玉叶比肥天禄更早一步看到了他。
只一看见,肥玉叶就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她设想过一千种父亲的处境,设想过找到父亲的一万种可能,唯独不包括眼下这样一幕。
奈何,就在她对面,便是一名金国接伴使团的士兵站立在那儿。
肥玉叶不仅不能和父亲说话,甚至眼神儿都不能向他投注太多。
肥天禄很快就掩去了震惊的神色,一个转身,看向了不远处夜色灯光下的趵突泉。
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透露了他心中的激动。
……
寇黑衣自丛林中穿梭而行,寂然无声,那悄然而过的身影,就宛如一道夏夜中的一道幽灵。
偶尔会有草木树枝的沙沙声响起,可即便附近有人经过,也只会把这当作是风吹使然。
这园林的侍者奴婢们,又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寇黑衣的踪迹。
至于外围巡弋保护的兵丁,他们离那处画有记号的墙壁附近远远儿的,根本就不过去。
因为那儿站了一个人,牵了一匹马。
他们已经验看过那人的身份,那人乃是燕京来的一名“血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