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他被秦桧打压了十多年,才刚刚被调回朝廷。
秦桧刺杀官家一案,和他全无干系。
如此一来,他就能稳坐钓鱼台,甚而还能全盘接收秦桧留下来的政治遗产,成为主和阵营新的的领袖。
但是,岳飞一旦翻案,就能掀翻他屁股底下那张还没焐热的首相宝座了。
对此,万俟卨又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所以,万俟卨最终也找到了他的第一张骨牌:新科状元——杨沅。
是杨沅在殿试时,当着在京三品以上大员,当着一百五十六位新科进士,君前奏对。
以如何应对金国野心的话题展开,最终把昭雪岳飞之冤,作为破题的关键。
从而引发了之后一系列变化。
万俟卨没理由阻止为岳飞平反,但他可以想办法狙击杨沅。
只要让杨沅“倒下”,就能让年轻的官家那颗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
只要年轻气盛的赵瑗,一如当初年轻气盛的赵构,在遭受当头一棒之后,能够迅速认清宋金之间的巨大差距,放弃主战力场,那么他这个首相就稳了。
因为官家需要他坐在首相这个位置上,以此向金国表明大宋主和的决心,从而打消金国的疑虑。
让杨沅倒下,当然不是从肉体上倒下,那倒毫无意义。
让杨沅倒下,只能是扼杀这位新科状元的政治生命。
只要官家屈服于金国的压力,被迫牺牲杨沅,那么官家登基的这三把火,最多也就烧到为岳飞平反为止了。
无法更进一步,把他踢下去。
问题是,杨沅作为他的第一张骨牌,站的太稳当了。
万俟卨发动台谏,想要攻讦杨沅,却发现杨沅实在没什么把柄可抓。
私德上,杨沅为亡兄守孝,原定的婚期已经延至今年八月,没有问题。
至于说丁忧,制度上只有为父母居丧才必须丁忧,而且丁忧对于武职要求更加宽范。
杨沅又压根儿没有从政的经历,找不到他在执政上的错误。
迄今为止,杨沅做了十年的秘谍,半年的机速房承旨,不到一个月的御龙直都虞候。
在此期间,他没什么毛病,反而破获了金人宫廷传信案、大食商人走私案、马皇弩失窃案,功绩不少。
唯一的污点,就是他为了一个女人和同僚互殴。
可是杨沅中了状元以后,这件事居然被传成了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桩风流韵事,就离谱。
这种情况下,多做多错,所以万俟卨稍做尝试,便停止了对杨沅的攻讦。
之后他只做了一件事:上疏言事,认为杨存中不该担任枢密使。
他的理由是:杨存中曾长期督管三衙禁军。
如今三衙禁军的马帅、步帅、殿帅,都是他的老部下。
因而杨存中理应避嫌。
官家对他的这份奏本留中不发,万俟卨也就不再提了。
因为他很清楚,皇帝此时必须牢牢把握兵权。
而杨存中已经偌大的年纪,又一贯忠于皇室,官家不可能猜忌他。
眼下,官家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可以放在这个重要职位上,是绝不会让人动杨存中的。
万俟卨上这道奏本的唯一目的,只是想让朝野别忽略了杨存中的存在。
你们不是正在为岳飞平反呢么?
那好,你们可别忘了,杨存中是岳飞的监斩官。
杨存中当初是接了圣旨去做监斩官。
不管他是因为愚忠也好,还是不想因为抗旨而被罢官,把兵权拱手让与秦桧。
他做不做这个监斩官,都改变不了岳飞已经被定罪谋反,要予以处死的结局。
可万俟卨不然,他当时是御史中丞。岳飞的冤狱,就是他一力促成的。
是他诬陷岳飞虚报军情以及逗留淮西等罪状,是他判决岳飞父子和张宪等人死刑。
从来冤案平反,都是追究判决死刑的法官的责任,没有追究执行死刑的法警责任的。
万俟卨此举,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搅混水,他真正的指望,在金国。
第五病已已经返回金国有一段时间了,如果金国有所行动,近日就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万俟卨如今只能挟金国之威,推倒杨沅这块骨牌。
只是,这北风,吹来的实在是太慢了一些。
……
杨沅去刘家赴宴时,想着自己虽然没有做成去金国的“贺正旦使”,但这好歹是刘家对自己的一片美意,不好空手登门。
所以,他就带了几盒自家产的上好炒茶,还有几匹绣了异域风情的花纹的锦缎。
刘家,刘老太爷把酒宴设在了花厅。
一则,花厅饮宴,显得对客人更加重视。
二则,刘家没多少人,花厅就坐也更热闹些。
刘老太爷辛辛苦苦耕耘半生,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
听着挺热闹的,但女儿都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一个男丁。
如今小六被遣散出宫,回了娘家,刘家才算多了口人。
要不然,能陪杨沅饮宴的,也就只有老两口加刘商秋一个人了。
玉腰奴毕竟是妾,虽然家宴的话,女眷也可以参加。
但是囿于玉腰奴的身份,就不太合适。
因为一些地方和人家,是有以妾待客现象的,为了避嫌,就不好要她作陪。
老刘巡视一番,见一切准备停当,就在花厅坐了下来。
老刘对夫人道:“这杨状元是嫣然的救命恩人,一会儿杨状元到了。
叫嫣然也去迎接一下吧,叫她兄弟在大门迎接,嫣然在二门相迎便是。”
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我自省得,早就嘱咐他们姐弟了,还用你操心。”
她想了一想,又对老刘道:“她大姐捎信回来,说他们那儿有位士林中颇负名望的先生,已经鳏居一年有半了,今年也才四十九岁。
她想问问咱们的意思,看要不要给小六撮合一下。小六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守寡吧?”
宋朝皇妃都可以遣散出宫,允许嫁娶,这就很现代。
不过规矩虽然如此,做官的却几乎没有娶皇室遣散妃嫔的。
不管怎么说,那是官家曾经的女人,你一个做官的若娶了她,那就很尴尬。
你不尴尬,别的官也会尴尬,新天子更加尴尬。
为了避免看到你就闹心,基本上你就无缘做到能面见天子的官了。
所以宫里遣散出去的皇妃,要是再嫁,只能嫁给不入仕的人。
那样的话,士农工商四阶层里,当然是诗书人家的最难得了。
老刘听了就瞪了她一眼,不悦地道:“胡闹!不管怎么说,咱们家小六那也是做到了九嫔之首的一位皇妃。
官家这才大行多久啊,咱就张罗着嫁女儿?丢不丢人呐!怎么也得等过个一年两年的再说吧。”
刘夫人担心地道:“就怕人家那位先生未必会等那么久啊。
咱们闺女这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好物色一户合适的人家。要不咱们先跟人家商量着?”
老刘连连摇头:“不妥不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么早就物色人家,传出去于皇家体面须不好看。秋儿还在朝里为官呢,到时岂不叫他难做?”
老两口终究是最疼这个宝贝儿子的,一想到可能会影响儿子的官途,刘夫人就不作声了。
这时,杨沅车轿将至大门的消息传进了府来。
刘商秋听了,见刘嫣然还在闺房之中迟迟未出,便高声叫道:“六姐,杨家二郎到了,咱们去迎一迎吧。”
刘嫣然走到门口,忽然便是一阵脚软。
她按住嗵嗵乱跳的胸口,一张檀口微张,跟离了水的鱼儿似的,连气儿都吸不进去了。
刘嫣然顿时一阵气苦,暗恼自己没用。
与他相见之事,私下里已不知思量过几回了。
这次邀他赴宴还是自己的主意,怎么事到临头竟这般慌张。
越是这般想,双腿越是发软,刘嫣然又羞又气,只好说道:“小弟,你……你自去迎他,人家在花厅相见就是。”
……
满架蔷薇飘香。
杨沅和刘商秋并肩而行,已经走进了刘家内宅。
能在花厅款待的客人,就是没有被主人当作外人。
前方山石嶙峋,流泉自假山石间穿过,旁边曲径蜿蜒,藤萝缠绕。
再绕过去,眼前霍然开朗,便是刘府的花厅了。
“爹,娘,状元公来了。”
未到门口,刘商秋高声说了一句,刘氏夫妇便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待见只有刘商秋一人陪伴而来,刘老太爷便是微微一诧。
刘商秋见老爹向他看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刘太公不动声色地对杨沅笑道:“状元公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