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虽然李师师极少在这边住,但她一向讲究精致,闺房自然不会差了。
……
画屏六扇金鹧鸪,其后便是一张围子床和一张妆台。
窗下还有一张高脚半圆的小几,有细长的花枝插在白瓷的花樽中,直欹横斜,在墙角的阴影中散逸着淡淡的花香。
冷羽婵坐在榻上,初秋仍然闷热,榻上的玉骨冰簟凉席还没有撤去。
席上横置了一个水青色荷叶边鸳鸯绣的枕头,她一条赤裸的手臂,就搁在枕头上,冰凝玉润的。
圆润的肩头已经涂上了跌打药油,被灯光一照,有一种淡淡的金色。
旁边就是一根锁骨,恰如窗下白瓷花樽中斜探而出的纤细花枝。
李师师穿着一身丝袍坐在妆台前,便是一个燕居闲适的美艳贵妇了,娇艳而柔婉。
她的头发还带着湿气,挽一个松松的堕马髻,使一根碧玉簪子斜斜地插了,身上则散发着香藻豆的清香。
冷羽婵在护着李师师大展神威的时候,肩头挨了一棒,虽然她及时卸力,没有伤到骨头,但还是肿了。
她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伤处的药油,促使它更快地渗入肌肤,一边对李师师道:“李夫人,你今天用的那是什么功夫……”
李师师看着镜中的自己,淡然道:“我哪会什么功夫啊,只是见你使棍,有样学样罢了。”
“可是……你那使棍的劲道……”
“哦,你说力气啊,我天生神力。”
李师师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个陈老道传下来的这门功夫,她已经从最初的漫不经心,现在是视若瑰宝了。
这门功法,她不打算再叫外人知道了。
这门功夫她以后也不会轻易传人了,半篇也不成。
她还打算回头叮嘱杨沅一声,虽然杨沅可能比她更加懂得要“秘技自珍”的道理。
丹娘嘛,好歹叫我一声干娘,倒不是不可以把下篇传给她,反正都已经对二郎破例了。
鹿溪姑娘也得传。
我李师师可不是一个白占人便宜的人,总得有所回报呀。
送她驻颜不老之术,这回礼够丰厚了吧?
至于其他人,给我爬!
冷羽婵见人家不肯说,只好作罢了。
以她的眼光,当然看得出来,李夫人一定拥有着一门极为神奇的内劲功法。
虽然她练的是外功,但是作为大内侍卫,她是见识过真正的绝世高手的。
可惜,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功法全都视若瑰宝,就算是正式拜入门下的弟子,也未必都能学到师父压箱底的绝活,何况她一个外人。
冷羽婵遗憾地轻叹一声,挪到了榻里边,一头光滑油亮的青丝,便披在了鸳鸯绣枕上。
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是要贴身保护李夫人的,虽然现在看来,可能李夫人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了。
李师师已经卸妆完毕,见冷羽婵就寝了,她便抬手压灭油灯,也向围子床款款走去。
师师轻盈地登榻躺下,两个美人儿便同榻而眠了。
明月清辉从纱窗溜进来,泼洒在锦榻上,一时间便有了“小山重重叠,柳暗花又明”的意境……
第203章 天大地大,运气最大
当青石巷、水云间、狮峰山下,相继进入梦乡的时候,临安“市船务”衙门里的灯,依旧亮着。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室内的油灯已经快熬干了,只剩下豆大的灯火,还在顽强地挣扎着。
被审了一夜的市船务主事江万载也像那油灯一般奄奄一息了。
没有人对他用刑,他只是被不间断地讯问了一夜。
一夜不眠,也还撑得住。
可他不仅一夜不眠,其他几个房间都有同僚在受审。
江主事也不清楚会不会有人扛不住,交代出一些什么来。
他和判官李麟通金案并没有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其他腌臜事儿。
他担心的是那些事情被捅出来。
正是因为这种担心和恐惧,才让他心力交瘁。
才一夜的功夫,王主事就脸色灰败,一副马上就要咽了气儿的颓废模样。
袁成举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里端着手下刚去买来的早餐,一碗热气腾腾鲜香味美的蟛蜞馄饨。
“不交代是吧?我们的人可是去户部调阅相关文卷了,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你这拒不交代的可要罪近一等啊。”
袁成举一边吃馄饨,一边斜着眼嘲弄他:“你也知道,我朝是优待士大夫的。
只要你能坦白交代,那就又可以罪减一等了,你想想,最后能有多大的罪过啊?”
“可你要是不说……”
袁成举囫囵吞了个馄饨,烫的他嘶嘶哈哈地道:“嘶嘶~哈,我让你病死在嘶哈这儿,你信不嘶信?”
江万载终于绷不住了,垂头丧气地道:“罢了……我说……”
袁成举心中一喜,立刻向书办递了个眼色。
那书办丢下筷子,兴奋地提起了毛笔。
当太阳从江天一线处喷薄而出的时候,刘商秋披着外袍走进了唯一一间没有充作审讯室的签押房。
连夜去户部调取文档的郭绪之正和袁成举说着话,旁边还站着一个账房。
那个账房先生正是昨日发现记载有问题的那个户部账房顾天星。
刘商秋打个哈欠道:“怎么样,审得可有结果了?”
袁成举叹息道:“卑职倒是查出了一些案子,不过都和李麟通金走私一案无关。”
刘商秋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就移交大理寺去,谁有空理会他们那些狗皮倒灶的事情。”
郭绪之道:“卑职和顾账房昨日连夜回户部查账,已经把户部近几个月来的相关数目都抄录过来了,其中的确有大问题。”
刘商秋两眼一亮:“当真,你快说。”
郭绪之说道:“市船务的账目,没问题。户部的账目,也没有问题。户部和市船务之间的账目,依旧没有问题……”
刘商秋瞪着郭绪之,怒道:“那么你有什么问题?”
顾会计见状,连忙赔笑解围:“账目数据这类事儿,小人更清楚,还是由小人来说吧。”
刘商秋便看向顾账房。
顾天星道:“从山阴上缴朝廷,运抵码头的税赋粮米,船只石数,俱都无差。
市船务接、缴数目,完全相符。市船务与户部的入库账目,也全无问题。”
刘商秋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从四姐夫那儿借来的人,多少给他点面子。
刘国舅强忍着没有一个大嘴巴扇他脸上,就只是那么冷冷地瞪着他。
却见顾天星一脸狡狯地举起一份抄录来的账簿:“刘副指挥,请看,这是市船务报到户部的每次装卸、运输粮赋的雇工费用支出。”
刘商秋一把抢过去,上边写了一堆的数字,看的刘国舅头昏眼花。
于是他又把账簿塞回顾天星怀里,等着他来解开这个哑谜。
刘商秋道:“临安码头的力夫工人,每装卸一石粮食,需用工钱几文,都是有定数的,刘副指挥请看这里。”
顾会计指了指账簿上记载的单价,总价,然后也不用算盘,直接就说出了装卸的石数。
接着他再对照当日户部接收的粮赋石数,两者果然出现了差异。
码头工人的装卸石数,比交付户部的米粮石数,要差出数十石来。
顾会计又随手指着另外某天的记录,还是数字一扫,直接心算结果,报给刘商秋的答案依旧差了数十石。
虽然这粮赋不是每天都有运来,可一次就差数十石,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来,该差了多么惊人的一个数字?
装卸货物,是要用到码头工人的。
你运到户部的米粮可以在账目上作伪,而且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但是,码头工人卖苦力的,他从船上搬下了多少东西,他是有数的。
每次都要过秤,一共搬了多少,他们心里自有一本账,你敢少给他一文钱试试?
而这笔支出,体现在户部,就只是一个单价和一个笼统的总额。
这个总额,相对比户部每日经手的大宗数字,实在是微不足道。
从来没有人去注意码头工人的费用报销数额,更没有人想过用它倒推,去比对装卸货物的多寡。
码头关卡的进出账目相符,市船务的进出账目相符,户部的进出账目相符,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谁会想到一个数额极小人工费用支出,竟是一个这么大的漏洞?
顾天星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户部小会计,一辈子和算盘打交道的主儿。
但这一刻,他却是“市船务”里最靓的崽,是他这一生中的最高光时刻。
他站在那里,胸有成竹、神采飞扬、抑扬顿挫地对刘国舅大声道:“真相,只有一个!”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山阴转运司以粮赋名义运到临安来的东西,并没有全部送进户部。
从山阴转运司到临安市船务,两头都有人在做手脚。
一些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税赋官船上的东西,账目上完全没有体现。
于是,那些东西就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似的,从山阴运到临安,然后就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