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午后的时候,杨沅又清醒过来。
他高烧未退,而且这么久没进什么食物,也不觉得饥饿。
这是回光返照了么?
杨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隐隐有了一些察觉。
如果不是想断就断个干净,别让鹿溪对他再心存念想,像陆游一样,害了人家女子一生,他真想利用这短暂的清醒时光,重返青石巷,再见她最后一面。
罢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不能横下一条心,你可就害了人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呢。
杨沅自嘲地一笑,转目打量这室中情形。
直到此刻,他才有心情,也有精力打量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张雕花的绣床,红绡帐儿用金钩挂着。
床头有一张上漆描金的红木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丝巾之类的物件。
床尾靠墙处,摆着一张以以螺钿、玛瑙等镶嵌的妆台,妆台上却收拾的很干净,没有什么头面首饰或者胭脂水粉,想是都收了起来。
对面一张柿蒂方眼、平钏毬文的窗子,因为是卧室里用的窗子,并不能开启拆卸,全凭床上隐于花纹中的孔眼透气透光。
因是夏日,窗上罩了碧纱。
旁边博古架旁,搁着一架折起的画屏,晚间把它打开,挡在窗前,可以再遮一遍风,免得直接吹拂到榻上去。
杨沅又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薄衾,是软缎绣水鸟荷花的锦被,有幽幽的水沉香薰气息。
杨沅想起他去“陌上花”绣坊第一次求见李夫人时的情景,她那小屋,从不待客的。
所以,这样精致的所在,应该不是客房,而是李夫人的绣榻闺房。
哎,倒是又承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可惜,我这人一向讲究不欠人情,如今却是没机会还了。
她若是玉腰奴,我现在还能勉强哼哼几声,再哼首曲子给她听。
可人家李夫人,活得这般精致,人家又不缺什么……
杨沅微微侧了侧身,虽然难免压到肋下伤处,可是总这么仰卧着不动,却更难受。
但他这一侧身,却发现枕边竟然放着一本手札。
李夫人缘何在我枕边放了这样一本手札?
放在他枕边,显然就是不怕他看的。
杨沅还以为是李夫人有事出去,留的什么交代。
他拿在手中一看,面上只有四个娟秀飘逸的字:“蛰龙睡丹”。
翻开一看,却是折成八折的一张连续的纸。
这是一张熟宣,经上矾、涂色、洒金、印花、涂蜡、洒云母等一道道工序制成的,质地较硬。
展开一看,便是一篇行文晦涩的文字,细细读来,似是一篇行功运气,调息吐纳的功法。
杨沅好歹也是看过几本修仙小说的,以他掌握的那半拉嗑叽的道家词汇,勉强能看得出这是一篇道家内功心法。
好在第三第四页处,是竖着画出的一副人体轮廓,上边标了一些人体穴道、脉络。
用它对照着,一句句地看,这篇文字,他便勉强能够看懂了。
难不成这功法对我有用,所以李夫人才放在这里?
可是,看着好吃力啊,她直接指点我多好?
是了,我方才一直在昏睡……
杨沅现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但凡有一点可能,又岂有不试的道理。
于是他便仔细研读那功法,照着调息吐纳,折腾了半天,关于内视意守、巡行经脉的部分,还是半懂不懂,但是光是按照那已经明白的部分修习吐纳之法,调息半晌居然很是有了精神。
他内腑中的痛楚难受的感觉,也似减轻了许多。
杨沅心中大喜,这玩意儿真的有用,难不成我不用死了?
可是,好多名词看不懂啊!
这时,门扉一响,李师师款款而入。
一袭月白色的道服,衬得修长玉颈,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
她微敞的领口里,隐现出一抹雪玉之色,泛着月一般的莹光。
杨沅一见她来,便迫不及待地扬起了那份手札:“夫人,何为鹊桥、何为道胎、何为鼎炉、何为性命双修啊!”
第148章 骑意马逗心猿
“二郎何以问起……,啊,难道你看了妾身的手札?”
说时,李师师仔细观察杨沅气色,发现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光彩,脸上也不再是那种恹恹的死气。
师师心中暗喜,老牛鼻子倒是没吹牛,他这功法还真有调理内症的功效。
杨沅一呆,期期地道:“这……夫人这手札放在枕边,不是给我看的么?”
一时间,杨沅就有些不好意思。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很尊重他人隐私的,未经允许,不愿触碰他人私有物品。
当然,这个私有,是指涉及个人隐私的物件或事情,倒不是什么都沾不得,那种属于极度洁癖了,跟尊重隐私和保护隐私无关。
“妾身是想着二郎有内创,不晓得这功法有没有可以疗诊的效果,所以从箱底把它翻出来看看,没想到……”
杨沅又是一呆,她从箱底翻出来的?为什么那纸上的墨迹这么新?还有浓郁的墨香呢。
李师师问道:“你都看过了?”
杨沅点点头,有些难为情:“是,在下误以为是夫人留下来给我看的,所以……已经看过了。”
“诶,既然已经看过,那就是天意。我本想参详一下,想个治疗你内伤的法子出来。”
李师师一本正经地说着,就在榻边锦墩上坐了下来。
她心中便想着,老牛鼻子,现在是他不小心自己看到的,不是我传授的,这便不算对你食言了。
杨沅听她语气,似乎看过也就看过了,没什么了不起,心也就放宽下来。
杨沅道:“这篇功法,不知夫人自何处得来。”
李师师已经说服了自己,反正我没传授他,就是没传,我没食言。此时心态便平和了下来。
她昨夜照顾了杨沅一宿,午饭时用了点酒,又小睡了一阵,此时还带些倦意。
听他一说,先掩口轻轻打一个哈欠,才道:“哦,这是一个老道人欠了我人情,他那人穷得清新脱俗的,也没旁的东西给我,就把这门功法做了心意,对你可有用处么?”
杨沅欣然道:“在下修习之后,感觉伤势确有好转。只是……其中很多名词过于晦涩深奥,不知夫人可否为在下解答……”
“你说说看。”
“何为鹊桥?”
“任督二脉衔接处,即为鹊桥。鹊桥有上下鹊桥,上鹊桥在印堂、鼻窍处,一实一虚;下鹊桥在尾闾、谷道处,亦一虚一实。周天精气运转于任督脉上……”
杨沅听着,一段原本不通的运转口诀,顿时豁然开朗。
“那么,何为鼎炉呢?”
“上篇炼精化炁,以下丹田为鼎,以心火降下为炉;下篇炼神还虚,以坤腹为炉,而以乾顶为鼎……”
李师师知无不言,只解说了几个词,杨沅便道:“停停停,多谢夫人,在下实比不得夫人的绝世聪明,再听,就记不住了。容我先吃透这段内容再说。”
李夫人颔首道:“也好,这套功法,倒是一个妙处,不必打坐,什么姿势皆可修习,卧姿效果尤佳。
“另外,就是它可以一段段地修习,随时可以停下。既如此,你便先把融会贯通的部分练好,内息走上几回,自然就能记住了。”
杨沅道:“多谢夫人。”
于是,他便舌抵上颚,闭目敛神,双手各掐一个“三山诀”,默默调运气息。
李夫人就坐在榻边,看着他行功。
按照李夫人的经验,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的呼吸就会平稳下来,一盏茶后,就会进入睡眠状态。
但,功法运行不会因此而停止。
人体的睡眠,本就是自我休养、调节的一个过程。
而“蛰龙”功法,能在你睡梦中依旧默默运行,将人体潜能全部调动起来,给你调整成最好的状态。
杨沅闭上眼睛,默默行动,按照他方才自己尝试运行的功法经验,很快他就会沉沉睡去,醒来后就会精神奕奕,身体的创伤也会轻松许多。
这一次弄清了一些功法术语,可以运行更复杂的经脉了,杨沅也满怀期待,希望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
但是,他闭上眼睛,刚刚开始行功,就感觉一缕淡淡幽香氤氲着,慢慢沁入他的心脾,散入他的神魂,令人飘飘欲仙。
这是……
只有李夫人在身旁,难道是她的体香?
杨沅虽然没有多少分辨的经验,却也明白,这种香,似乎并不是外物所产生的,倒像是他的意识,令他催生出来的一种感觉。
杨沅暗暗啐了自己一口,他当然知道李夫人很美,那种无处不在的魅力,在“水云间”时,若能多看一眼,他也时常偷偷多看一眼的。
但这是什么时候,他还在生死关头,他还要尽快恢复体力,以免错过那些卖国贼的阴谋,这个时候怎么能心猿意马?
杨沅急忙收摄心神,按照新理解了的“上下鹊桥”等名词从而融汇的吐纳运行之法,继续行功……
那种暗香浮动的感觉,居然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真实感了。
它一寸一寸地慢慢洇入杨沅的心脾,弥漫身心……
不仅仅是这种意识上“香味”的感觉,他明明闭上了眼睛,守摄心神在行功运法,可六识却突然变得无比空明,仿佛他生出了一双不是眼睛的眼睛。
他……能“看见”李夫人!
李夫人就坐在榻边的锦墩上,一袭月白道服,小醉之后刚刚睡醒的慵懒,散逸着惊人的魅惑。
哪怕她不言不动,就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自己,也叫人心旌摇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