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不夜侯 第100章

作者:月关

  “女儿,别担心了,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出啥事儿?

  “之前杨沅不是有个朋友过来借宿过吗?说不定他是去那朋友处,今晚就留宿在那儿了。”

  “那他总该往家里捎个信儿呀。”

  “或许人家那朋友住的远呢,哪里就找得到顺道的人来替他送信?好了,快上楼睡觉吧。”

  宋老爹把女儿撵上了楼,但他却没有立刻睡下。

  他拖着瘸腿,在天井里慢腾腾地踱了一阵儿,又去了后门外。

  站在石阶上,宋老爹凝视着粼粼的水色,默然不语。

  那一晚,真当他没有嗅到那隐约的血腥气么?

  只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青石巷里卖小食的瘸腿老汉,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而已。

  杨家两兄弟,别是遭人报复了吧?

  宋老爹忧心忡忡起来,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平安安,可不希望,能有什么风波,落在她的身上。

  阁楼上,鹿溪窗口的灯光熄灭了。

  但这一夜,那扇窗却不只打开过一次。

  只是,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鹿溪始终没有看到杨家两兄弟回来……

第108章 忽作无期别

  杨沅一直守在杨澈身边。

  杨澈的嘴唇有些皲裂了,但是想着袁郎中的嘱咐,大哥内脏破裂,不能饮水,他也只能看着。

  他守在这里,却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徒劳地守着、看着。

  那种亲人就在眼前遭受着折磨,他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一个人最大的痛苦。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澈竟渐渐恢复了一些体温,杨沅欣喜若狂。

  可是没过多久,杨沅就发现杨澈体温异常了。

  杨沅情知不妙,赶紧去旁边房间找袁郎中。

  袁立炀披衣而起,带着小徒弟匆匆跑了过来。

  一番诊视之后,袁立炀叹息了一声,对杨沅摇了摇头。

  “二郎,令兄已油尽灯枯,老夫也无计可施了。你,陪陪令兄,送他最后一程吧。”

  杨沅站在榻边,一时心乱如麻。

  袁立炀本想转身出去,留他兄弟俩共度最后一程的。

  见此情景,袁立炀迟疑了一下,对守在门外的两个皇城卒道:“两位小兄弟进来搭把手,把杨都头抬下来。”

  杨沅确实不懂诸般规矩讲究,更何况他此时方寸大乱。

  也亏得袁郎中指点,几人手忙脚乱地卸下门板,将弥留之际的杨澈连着被褥一起抬下来,放在门板上,移到靠门口的地面上。

  彼时民俗认为,人若死在榻上,灵魂就会被吊在床上,无法超度。

  若有人在床上咽气,家人是要遭人非议的,因为这是照顾不周,没能为亲人送终。

  门板停好,两个皇城向杨沅抱了抱拳,也转身出了房间,其中一人便匆匆跑去报讯了。

  袁立炀又嘱咐道:“二郎,你兄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就不可以哭,记住了。”

  杨沅木然点了点头,袁郎中这才摇头叹息一声,带着小徒弟走了出去。

  杨沅走到门板旁,慢慢双膝跪下,看着杨澈。

  内腑碎裂的痛楚显然让回光返照的杨澈十分痛苦,他脸上的肌肉都在轻轻抽搐。

  杨沅膝行两步,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大哥,我没听你的安排,我没去‘陌上花‘绣坊做学徒。”

  杨沅在杨澈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我没听你的话,因为怕你骂我。我自己做了生意呢,前所未有的一门生意。”

  “可你别担心,我做生意,很厉害。我现在认识了好多能人,赚了好多的钱……”

  “我现在赚的钱,都够咱们家在后市街买一幢大宅院了。”

  “我本来,想着今天告诉你的,我还想着……我还想着……明天和你一起去挑房子呢……”

  突然,杨沅崩溃地抱紧杨澈,号啕大哭起来。

  “哥~,哥啊,走吧,咱走吧,痛,咱就走,不受那罪了……”

  “弟弟会有出息的,杨家会红火起来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的……”

  说着说着,杨沅便觉得怀里突然一空。

  明明大哥还在怀里,可是突然就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他的心,也一下子空荡荡的。

  杨沅抱紧了他,把脸紧紧地贴着他,泪水肆意地流淌开来。

  刚刚得到消息的寇黑衣匆匆赶了来,因为跑的急,腿上的伤口崩裂,血已渗透了绷带。

  他还没有进门,便听到了杨沅悲恸的哭声。

  寇黑衣一下子站住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支在腑下的拐杖,这才撑住了他的身子。

  ……

  梅雨时节,总有一种令人沉闷和忧郁的感觉。

  雨又来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

  卤肉店里,案板上的熟肉用碧纱罩儿盖着,

  一到阴雨天就骨头酸痛的计老伯贴好膏药,在后边屋里小憩着。

  忽然,门被人叩响了。

  “来啦!”计老伯以为是有客人登门,从榻上爬起,走到了前面。

  抬眼一看,计老伯便怔住了。

  杨沅正站在雨幕里,头戴一顶竹笠,笠上系着一条白带子。

  看到计老伯,杨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双膝一屈,便跪在雨水里,一个头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这……这怎么说的。”

  计老伯慌得在身上擦擦手,赶紧抢步迎出去,把杨沅扶起来。

  一看杨沅这模样,他就知道出什么事了。

  “丧不报,孝不吊”,报丧这种事,不能请别人转达,只能由至亲之人跪门报丧。

  杨澈没有孝儿孝女。

  长兄如父,杨沅就是那个跪门报丧的人。

  计老伯绷紧了面皮,他有一肚子话,可这个时候,别的什么都不方便问。

  “二郎,你节哀。老伯……知道了!”

  杨沅点点头,向计老伯抱拳长揖一礼,便转身走去。

  计老伯站在雨里,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一口气,也不理会自己的小店了,拔足就往宋家小食店里赶去。

  又是一户人家,门儿开着。

  但,报丧人是不能进人家的门的,杨沅叩响了门环。

  屋里跑出一个梳着“朝天揪”的小孩子,手里拿着半块烧饼,站到雨檐下。

  “呀,是杨家二哥!娘啊,杨家二哥来啦!”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头就朝屋里喊了起来。

  杨沅退开两步,双膝跪倒,又郑重地叩了一个“孝头”。

  虽然,此时出现在雨檐下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但,孝头无大小。

  其实来自后世的他,本来是挺抵触下跪的。

  他不喜欢这种古老的礼仪。

  但是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自然而然地就做出来了,心甘情愿。

  孩子的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瞧杨沅这般模样,顿时变了脸色。

  丈夫赶紧冲出雨幕,上前搀扶杨沅。

  妻子则匆匆跑回门口,冲里边喊了一声,然后邻家老爷子也拄着拐棍迎了出来。

  梅雨绵绵,如泪。

  ……

  出殡之期是在第三天,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的曹指挥、刘副指使、伤势未愈的寇黑衣,还有一班杨澈的袍泽兄弟都来了。

  青石巷的街坊们帮忙,为杨澈风光大葬。

  杨沅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为大哥修建了墓地。

  他买了很大一块地。

  因为……杨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要埋在这里。

  最上边,他大哥的墓旁,留出了一块位置,

  那是他以后的长眠之地。

  只要他子嗣绵延,香火不绝,他大哥就一样有血食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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