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586章

作者:匿友小尘

  一星期后。

  日本的住宅区里,是有墓地的。有时甚至站在阳台,就能瞭见整齐的小竖碑。寺院里同样也有墓地,而且就在东京繁华的市中心,有些离写字楼或酒店只有一墙之隔,甚至可以说寺院墓地很是抢手,光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在东京的郊外也有一处平平无奇的陵园,山林里夹杂着灰白。

  管理员是个坚持在岗十几年的老人,他每天都会转一圈。装了半罐清酒的酒盒在腰间随着晃悠发出响声,老牌香烟散出具有斑驳年代感的烟丝气儿。

  老人哼着过时的小曲从山坡处走过。

  一个男人在远处把一束花放在朴素的墓碑前,拿布擦掉碑上的老灰。

  尹泽退了几步,背着手,沉默了一会。

  “按年龄,以及我和他的关系,我该喊你一声叔。”他开口,声音平淡,“对不住,我应该早点来的,我不知道他……算了,直到现在,我也还无法确定许多事。”

  尹泽拿出一包七星14,点了一根,放在碑上。在泷泽悟的回忆里,他爸平时抽的是这个。

  “陪一根。”尹泽又点了一支。

  即便是14焦,日本的香烟也太淡了,但口感确实是顺滑柔和。

  这里少有人语,只有稀稀落落的小野鸟。鸟儿们飞累了就停下,歪着头看站在那里,言语稀少的男人。

  “旁边这快,我已经预定了。”尹泽指了指旁边的墓,轻声说,“等我死后,就埋在这。我把你的孩子还给你。”

  七星这烟很短,几口便没有了,燃烧速度也非常快。

  尹泽重新点了一根,再放在碑上,默默等待它烧完。之后把烟灰烟蒂扔进百元商店里买的小烟灰袋。又弯腰收拾了些杂草和垃圾。

  “叔,先走了,下次再来。”尹泽微微扬了扬手,“我订了回家的机票,回去看看。”

  航班里回响着航空公司对乘客的致谢和注意事项。日文一遍,中文一遍,英文一遍。

  尹泽看着窗外逐渐升高的天与云,伸手仿佛能触及太阳。

  这么远,离心又那么近。

  就像生命可以是数尺之躯,也可以是万里苍原。

  卷末 再来一次

  一段行于天空的旅程,别人睡觉,尹泽一直在看无边云海。

  机场总是很明亮,来自各个国家的飞机像鸟一样落脚停驻,它们在此短暂邂逅,匆匆相见后又坚定地启程,跨越季节、穿越时间,人来人往。东奔西走的旅客众多,耳畔多是最熟悉的语言、方言,有人分别、有人重聚,平静面容或是感慨万千。

  机场也是一处小人间,这些都是经年重复的事情。

  尹泽站在宽敞洁净的候机大厅里,一时有些失了方向。就像隔了一辈子。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旅客,不是过客。

  深呼吸之后,尹泽大步朝外。

  在江北国际机场外,又见到了熟悉的“黄色法拉利”。出租车们成排结队,有许多车体的两侧还不甘寂寞的贴上了赛车拉花,表现了心善师傅们对乘客舒适度的重视。

  “帅锅~!走哪里嘛?”老司机使着一腔流利的椒盐味普通话。

  “带我转一哈嘛,往北滨路的方向走。”尹泽笑着说。

  “帅锅从外面回来的迈,我看你没带行李箱耶?”

  “没带,走的太急咯。”

  即便是吃火锅长大的,但尹泽也不敢打包票说对每条路每条道都明明白白,他在这儿也得用导航。曾经找网吧找了几十分钟,最后发现网吧其实在Y轴上。也是去了外地,才惊觉原来城市里的路是能一条平到底的。

  数不清的建筑依山而建,房屋和道路与山林完美融为一体,是名副其实的山城。

  因江而兴,以山闻名,城市折叠,道路凌空,江水于此间纵横千里。

  半岛灯海,佛图夜雨,壁立万仞,磴曲千层,两江虹束如带……

  尹泽特意让老司机多转了转,过长江大桥时忍不住拉下窗,把山水映入眼帘。故乡的夏天让人燥热,让心充满欢喜。

  擅长唠嗑的老司机见乘客多日不归的模样,便热情的当起导游,言子一套一套的,想来平时没少看李伯清评书。介绍之余,也不忘了手机里的司机聊天群,过几个路口,老司机就汇报两遍路况,声音悠哉,车子游龙。

  立交桥上下交错,同行的车辆也许几分钟后,就跑到了头上,这是全空间的交通。轻轨从路面底下一跃而出,像鲤鱼破水,高昂而去。

  慢慢的,尹泽也能给老司机指路,越来越熟。最后他主动要求在路边停下,想自己切实的走下去。

  “帅锅慢走~手机钱包拿好哈~”老司机潇洒挥手,一脚油门就不见了踪影。

  乘着故乡的风,尹泽的脚步轻快。

  明明只是寻常的光景,但或许是阳光笼罩的关系,视野显得有些朦胧。

  已不需要调用人生回廊,那些璀璨宝贵、闪闪发光的回忆就在眼前流淌。

  从未如此相近!

  曾经人行如蚁的码头可能已不复曾经的繁忙,也愈来愈少见到肩抗一米竹棒,爬坡上坎的的梅老坎们。但有些东西和黄葛树一样,是栽在哪,就活到哪的,迎风昂首,茁壮成长,难能摧毁。

  尹泽想起一桩桩事,这些事儿跟破土的春芽一样根本按不住。

  有夏天晚上的露天坝电影,有过节时漫天烟花下落灰的饮料罐头。

  还有外曾祖母的那碗猪油、小盐、一把葱花的油炒饭,已忘了确切的味道,只记得很香。他小时候吃QQ糖,就喜欢搓来搓去,手指头沾了灰,糖也就滚了灰,外曾祖母见了,饶是腿脚不好,也要来揪耳朵,用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嘟囔说别弄脏吃的。

  小学里的乒乓球台是水泥台子,那叫一个硬啊。同样硬的还有胶皮掉完了的球拍……不过有的伙计就喜欢没胶的空拍,觉得更有手感。球也少,瘪了就手动复原。羽毛球虽然没有强求场地,但球复原不了,但哪怕还有几根毛,都会继续挨打,直到光杆退役。

  中学体育室甚至能借到扑克牌……但那副牌里有6张A,8张2,偏偏牌背还一样,果然不简单。

  高中开始,尹师傅的成绩并不理想,于是家里人把眼光瞄向了艺考,其实很多人选择当艺术生,大多也是类似的理由,不过尹师傅小时候就爱涂涂画画,收看艺术创想节目,做过卖5毛都没人要的手工,算是有点艺术细菌。

  多少个午夜梦回,尹泽都在长叹,何故走上美工不归路。不过还好,至少有条叫漫画的路没染上。听说漫画手子的炒饭技术都不错,好多都摆摊去了。

  在黄桷坪的地下室里,排线,学绘,以学生的身份认真去领略历史大师们的笔迹。尹泽渐渐陷在了里面,陷在那片一直要仰望的精神星空下。

  熬更守夜,白天看范画,站着都能睡着,例行练习,笔在无意识里飘出毕加索的风格。大伙画得不怎么样,铅笔倒是一个比一个削得好。复读师兄说教室附近的毛大串要少吃,吃多了要复读,尹泽不信。老师说你们虽然现在又累又困,但将来会怀念这段时光的,都能站着睡觉的尹泽当时还是不信,不过将来信了。

  黄桷坪外有一条涂鸦街,从楼房、墙面、校园、店铺外皮都是各种涂鸦。人少安静的老街在墙绘中悄无声息的释放着岁月的重量。

  这些年来,墙皮上的涂鸦不知被盖了多少层,尹泽当年为留念而与朋友们所画的那一小块也应该被新同学们盖掉了吧。

  心跳的好快。

  尹泽霎时忘掉了如今名躁日本游戏、动画界的“尹泽老师”,他忽然觉得那些有点远,太远了。他应该还是那个素描、速写、色彩,三科一起勉强能凑250的小考生,应该还是那个纠结今年报哪个班并提升自己的大众原画师。

  脚下这条路真熟悉,这是放学的路呀。

  小学后门,有卖炸鸡柳的,汁浓味足,可惜有点贵,要一两块。再往下走,是大市场,每月五号就有很多人来赶集,平时不容易买到的,届时都能逛到。这里还有家卖烧饼的,刚出炉的烧饼里加了蜂蜜,外壳酥脆,内里甜软,对小学生来讲,一个就饱了,而且还不贵。

  这一截路,真是闭着眼都能走的。

  老小区的坝子外,一群嬢嬢阿姨坐在一起,开作战会议,探讨着每一位下一代未婚青年的故事,等到点后,就搬来音响跳广场舞,主打的就是文体俩不误。

  舞曲的曲目就那几首,好几年可能才换。曲子还是曾经的。

  尹泽行走着的脚尖一垫一垫的跳动起来,仿佛被嬢嬢们的艺术氛围感染。

  十多公里走下来根本不觉累,越来越起劲。

  是这一幢,是这个单元,老小区单元门的门禁仍旧是个摆设。

  楼梯间的墙壁上充满了开锁、疏通管道的联系电话,有一层的声控灯半亮不亮,不灵敏。

  尹泽看见那扇粘了旧春联的公寓门,公寓门的颜色很熟,他敲门的手都在抖。

  快下午6点了,该准备晚饭了吧。

  自家老爸多年来练了一手好菜,特别是火爆腰花,出锅时很嫩,泡椒是自个儿制的,论味道,一般的馆子都比不上。都能想象出老爸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上衣,撒着拖鞋在灶前掌勺的样子了。听人说,二十年前,老爸有次在河南的驾校,靠着桑塔纳点烟,有女学员惊呼貌似刘德华,哈哈哈。

  老妈一般下班比较晚,也经常负责买菜,回锅肉炒的不错。但说到好吃的,还得是老家的外公外婆屋里的柴火灶。其实外公家不远,但小时候去,总觉得好远,仿佛都去到了好几个城市外。

  奶奶还咳嗽吗,还起夜吗。

  爷爷的那顶老鸭舌帽该换了吧。

  尹泽敲响了门。

  门开了。

  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微微探头,一只手甚至还端着碗,向外看了一眼,“你好?找哪个?”

  尹泽的视线越过门扉。紧窄的三室一厅的布局是一样的,但装潢完全不一样。

  “小伙?你找哪个?”中年男人又问了一句。

  尹泽下意识想向里多看看。

  中年男人将门控住了,语气也稍微严肃了一点,“你是哪个?”

  “这里以前有没有一户姓尹的人家……?”尹泽轻声问。

  “没有。”

  “以前……”

  “我们住勒里二十几年咾,没得姓尹的,整个小区里也没得嘛。”中年男人直接说,“你应该是找错了哦。”

  门口的对话也吸引了家里面正在吃饭的人,两个老人,一个妇人,一个年轻人,都举着筷子往这看呢。

  几秒后,尹泽扯动了一下嘴角,“不好意思,我找错了。”

  门关上了。

  尹泽走下楼,回到了那个热闹的坝子。小区外的街上,也亮起了灯牌,忙碌一天的人们开始相约出来烫毛肚、喝啤酒。

  尹泽在花坛边坐了下来,之前走了那么久,一点都不累,现在几步都走不动。

  老小区的人家,他基本都认得,只是这一眼扫去,没有一张眼熟的面孔。地方还是那个地方,那间小面馆也没变,但老板不是一位爱多添青菜叶的银发老太太,而是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

  有人在卖小吃,以前是挑担架,后来换成了开小三轮。尹泽也不认得卖主,但还是要了一碗豆腐脑,加点辣子和花椒粉,吃起来很有滋味。

  人静静在旁边坐了一会,看老小区的灯火,然后在路边招到一辆出租车。

  “帅锅去哪点?”当然不可能是来时的老司机,但老司机们的性格却很像。

  “去嘉陵江吧。”尹泽说。

  “晚上去看江景嗦,阔以,走起。”老司机一脚油门。

  出租车里先是回响着旧时的小曲儿,然后切到了电台,广播很亲民,主持人是普通话和方言轮替着使用。老司机仍然时不时向大群发送悠哉口气的复读语音。

  再次经过滨江路,黄昏转移,山城的绝美夜景也缓缓降临,夜色越黑,灯色就越辉煌。倒映着霓虹的江面上还行驶着灯船。巨龙血管般的蜿蜒桥梁连接着两岸,湖水把光亮聚成闪烁的镜子,镜中的光越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

  尹泽凝视江上江下的焰色,一言不发。

  “帅锅,要到咯。”

  “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