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墨辉
被玉骨魔返还回去的飞镖没有杀死任何人，它只是擦着主人的脸颊飞过，并在钻透柜架上摆放的酒坛后深入墙壁而已。
白皙脸颊上多了一道血痕的老板娘僵立当场，在场的监魔司成员中只有身为暗器大师的她看清了玉骨魔的动作，速度、准度乃至力度全都凌驾于她之上，她这一镖怀着先发制人的心思已然用尽腰胯肩肘腕指的所有力量，然而玉骨魔仅凭翻腕就掷出了她望尘莫及的效果。虽然早已知晓这些“真魔”的强大可怖之处，可当现实发生在自己面前时，她依旧无法避免地感到阵阵心悸与绝望。
这种敌人，我们真的能战胜吗？所谓的“监魔司”会不会其实只是个笑话？他们始终都知晓我们的一举一动，潜藏在黑暗中砥砺爪牙，等待将我们撕裂？
在清澈酒液从酒坛流失的“汩汩”声中，老板娘难以自制地回想起玉骨魔的暗器手法。从接镖的干脆利落到甩腕的优美弧线，以及掷出暗器时手指轻微错位使镖身旋转所带来的贯穿力，全部都如此……完美。
正因她自己就是暗器大师，所以才能明白玉骨魔技巧的精妙绝伦，她甚至下意识地模仿、复写起玉骨魔的手法，以此为榜样和基准，老板娘的武艺也在飞速进步，甚至要超出她所能驾驭的极限。
于是，“信息”突破阈值，成长为新生的“意志”。
老板娘感受到了那冰冷的生命在脑海中蠢蠢欲动，却因飞镖上淬有的猛毒而动弹不得。
等、等等！不！不！等一下！我不想变成武魔！我不想——
老板娘的瞳孔骤然放大，随后慢慢回缩成原本的模样。只是和先前相比，她的目光中不再含有半点情感，冰冷且空洞。
和玉骨魔一样。
那混入血液中的毒素被身躯迅速解析、复制、合成抗体。在胆囊附近生成了崭新的毒腺，贴身绑在手臂内侧与大腿上的诸多不同毒镖则被躯体吸收，运送到骨骼内部的空腔中储存起来，双手掌心裂开两道能够取出飞镖的伤痕……
不再畏惧毒素的武魔将目光转向她曾经的同袍，那都是鲜活的强者。
“别动。”
玉骨魔的声音依旧轻柔而平静，他只是淡漠地瞥了武魔一眼，她便立即如雕塑般伫立原地，纹丝不动。
这是位阶导致的绝对命令，没有思想的武魔和具备思维的真魔的地位便如同肢体与大脑的区别，虽然这些“大脑”强壮到足以轻松战胜肢体。
“战斗？终于可以斩杀了吗？”
老板娘对玉骨魔发起的攻击被斩人魔视作战斗开始的讯号，他在斗笠下方露出期待而亢奋的狞笑，将刀刃无声拔出半寸，暗红如血。
浓到化不开的血腥味与纯粹至极点的杀气顿时在客栈中爆发开来，监魔司的成员直接被摄取心神，那是从尸山血海中提炼而成的战意，这所谓“斩人魔”仿佛就是战争本身，那是于太平盛世厮混的“江湖中人”完全无从想象的恐怖。
“无谓。他们不配让你出刀。”
一只如玉白皙的手掌将那半寸血刀按回到鞘中，诸位好汉才终于能喘过气来。他们甚至无力去为玉骨魔的轻蔑而感到愤怒，因为他们已经清楚地明白了那白衣真魔所言非虚。
事实正是如此。
玉骨魔在进入沙阳客栈的瞬间就已在脑海中运算出战斗的结果，客栈里的所有人——或者说所有监魔司成员——加起来都不够与他们中的任意一人对抗，他的义兄弟甚至能一刀斩尽他们所有。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厮杀会让我们升华，但屠杀却只会让他的刀变钝。我们只需要斩杀强者，斩杀当权者，掀翻旧有的秩序，那么失去桎梏的野心家们自然会为利益而行动起来，正如过去那般，正如每次血战那般。盛世、乱世，盛世、乱世，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就算真的要屠戮弱者，那也是交给畸形武魔那些劣等品便好。武学是为了武人而诞生的技巧，那么完美的武者当然也必须保持人身，若是为了迁就武学而令身躯改变，那岂不是舍本逐末？
得知此地没有值得战斗的对手，斩人魔的兴致当即降至零点。他与玉骨魔年少相识，虽然所学武艺毫无共通之处，然而意气相投，很快便结为异姓兄弟，这份深厚的信任直到现在依旧没有改变，只是从对人格与意志的信任变成了对异姓兄弟实力的信任，毕竟……
武魔是没有任何过往情感的。哪怕真魔，亦是如此。
“扫兴，我去武林大会试刀。”
“且去，吾于此地候汝归来。”
斩人魔对玉骨魔略微颔首，压低斗笠，看都不看在场众人一眼，转身离去。
而监魔司成员们只有满心惊诧与绝望。
为什么魔教会知道武林大会在这里举办？！
为应对近日愈演愈烈的武魔袭击，江湖正道决定举办武林大会商议对策，从名门大派的资深掌门到素有人望的独行侠客，那些真正能撼动江湖的武者们汇聚一堂。这不是那种为了宣传选秀，表演成分大过实用意义的“武林大会”，而是真正能够决定江湖未来的“武林密会”，来者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人物，为了保护他们，朝廷暗中培养的最强武者集团“监魔司”才会在此守望。如果他们被斩人魔屠杀殆尽的话，江湖必然陷入动乱之中。
而在见识过真魔的滔天凶威后，没人觉得斩人魔做不到。
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伫立原地，动弹不得。
和斩人魔不同，玉骨魔哪怕出招时也没有半分气势，他看起来真的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平凡公子，可只要他在场，监魔司成员就无一人敢动。
并非被玉骨魔的气势所压制，而是被他们心中的恐惧所压制。
每位监魔司司命都有着心中暗藏的骄傲，寻常武魔他们能轻松独立击杀，江湖上的武者和他们比起来便如稚童与成人的差距，除去真假不明的真魔外，他们自认世间巅峰高手，自忖就连真魔都能与之一战。
可他们没想到，他们与真魔的差距却是柳絮与丛云的差距。
以毕生时光树立的信念被击碎后，他们原本有多坚定，现在就有多怯懦。
第299节 EPISODE87 真魔
而且让他们更加动摇的原因在于玉骨魔从始至终都没有胡乱杀人，他甚至还会主动制止斩人魔出手。这切实存在的希望让监魔司司命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白白葬送了小命。
玉骨魔步履轻快地向用餐区走去，他没有伤害沿途的任何司命，尽管他们在他路过时全都浑身紧绷，心跳剧烈。他拍拍负责扮演泼皮无赖的那两位司命，语气柔和：
“二位，请借过。”
他们迅速远离玉骨魔，如蒙大赦。
玉骨魔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坐下，望向窗外的景色，以指尖轻敲桌面。
“酒。”
很快，一壶好酒和两个瓷杯就被小二送到桌上。
他对着小二礼貌颔首：“谢谢。”
于是白衣公子形象的真魔便自斟自饮起来，即便在饮酒时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杯子里不是烈酒，而是寡淡无味的白水。
有几位司命已被心中的惊骇压垮，再也无法承受这份无言的恐怖。他们发现玉骨魔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于是悄悄移动，试图逃离此处。
白衣真魔恍若无觉地饮酒，他将酒杯倒置摇晃片刻，似乎想要抖出最后一滴残酒。然而就在那滴残酒坠落的瞬间，玉骨魔屈指轻弹，残酒当即消失无踪，而试图逃跑的司命则莫名扑倒在地，红白之物从贯穿头颅的小孔中缓缓渗出。
他将酒杯倒满，然后蘸了蘸酒水，食指连弹。
所有试图逃跑的司命都倒下了。
正常情况下，用手指去弹水滴只会将它弹碎，从指尖甩出去的水滴也不可能直线飞行。但玉骨魔就是做到了，诸位司命恐惧于他的实力，却又迷醉于他的武艺，他的所作所为只有四个字能够描述：
神乎其技。
“抱歉，我似乎有一事忘记告知诸位。”
玉骨魔直到此时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环顾四周。
“在斩人魔归来之前，诸位不得自行离去。”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和玉骨魔目光相触的司命都低下头去，只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强忍悲痛，怒叱真魔。
那声音近在咫尺，白衣公子望向身旁同桌的抱剑女侠，目光淡漠。
“你有疑惑，请讲。”
少女看起来涉世未深，她眼眶微红，眸中含泪，对着玉骨魔大声说道：
“你明明能和我们沟通交流，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为什么非要杀人？！你们已经天下无敌了，为什么还要煽动暴乱，实施各种残忍的阴谋？！”
司命们无比惶恐，既担心年轻女侠的生命，更担心自己等人的安全。玉骨魔显然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要不轻举妄动生命就完全不会受到威胁。可万一少女激怒了他，那后果则不堪设想。
人们或许会放过蚂蚁，但当蚂蚁试图嗫咬他们时，他们也完全不介意烧壶开水灌进蚂蚁的巢穴。
可是玉骨魔依旧无动于衷，他将自己蘸取过的那杯酒放到女侠面前，声音平静。
“因为你们毫无价值。”
“你们或许不知道，真魔同样不具备正常的情感。我们是武人与武艺交汇之后最为完美的武者，天人合一，无分彼此，那些毫无裨益的情感在此过程中被尽数舍去，将所有心神放在最重要的事物上。我的兄弟保留了战斗与杀戮的喜悦，这激烈的情感能让他的锋刃愈发锐利。而我则是纯粹以理智掌控战斗，所以我抛弃了所有感情。我虽然能够理解情感的发生机制，但我却再也无法感受到他们了。”
玉骨魔用干净的那个杯子给自己斟满烈酒，端起酒杯。
“就比如说，我知道你是位娇俏的可人儿，有你在身旁作伴我应当心旷神怡，敬你的美丽。可‘应当’也只是应当，对我来说，你就像路边的杂草一样，因为你不是能与我们厮杀，让我们升华的强者。”
“包括我对你们的贬低与蔑视，我并不真的蔑视你们，我只是漠视你们。我在试图以这种方式将诸位激怒，你们虽然毫无价值，可你们的生命具备价值。只要你们还活着，你们就会继续成长下去，变得更强。所以我不赞同屠杀弱者，那什么都得不到。只是放你们一马，将来却有可能让你们变废为宝，从毫无价值的事物中取得哪怕一丁点收获都比直接斩杀要更好。就算你们一辈子都是现在这副模样的废物也没关系，只不过和原来没有区别而已，我们没有损失任何东西。”
“你说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们不要乱走，是的，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根据我的记录，人们往往在亲眼见证别人的死亡后会更加乖巧，这是最具效率的方式。更何况连这份压力都无法撑住的个体将来很难克服心障成为强者，提前拔除杂草也是培育的一环。”
玉骨魔饮尽杯中酒，轻声叹息。
“至于天下无敌……不够，不够，完全不够啊。”
“天下无敌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景象，没有敌人就意味着进化停滞，意味着原地踏步。为了避免这最为低劣丑恶的未来，我们必须不断筛选，不断督促，让乱世降临，朝代轮回，塑造出与我们相当的对手，然后再斩杀他们，或者被他们斩杀。在此过程中，牺牲弱者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你们终究要互相砥砺才能逐渐变强，但弱者是毫无价值的事物，毫无价值的事物就算牺牲再多又能如何？总会重新生长出来的。”
“你以为，所谓的‘太平盛世’背后就没有吾等推手了吗？别傻了，你们就是作为吾等饵食被圈养的家畜。家畜吃得越多，长得越壮，牧人就越是开心。”
玉骨魔停顿片刻。
“虽然我早已忘记‘开心’是何种感受了。”
女侠几乎咬碎银牙，双手紧握，骨节发白，身躯因极度悲愤而微微颤抖起来。她怒视着悠哉饮酒的玉骨魔，目眦欲裂，眼中仿佛能流出血泪来。
第300节 EPISODE88 乌鸦
“你们这群邪魔！！”
“正是吾等。”
玉骨魔淡然应下，他伸出手去捏住女侠的下颌，硬扳着她的脑袋左右端详。女侠试图挣脱玉骨魔的钳制，然而那只坚硬冰冷的手掌宛如铁钳，她拼命使出的力道全都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很好，记住你现在的悲愤、无力与不甘，将它们作为动力，促使自己变强，再变强，直至强到足以被我们斩杀的那天。”
“扑啦啦。”
振翅声突然响起，一只眼眸血红的乌鸦落到了玉骨魔身旁的窗台上，无言望向白衣真魔。他当即解下乌鸦脚上的纸条，端详片刻便站起身来，扬手送走这只不祥的信使。
玉骨魔以两根手指将纸条碾作齑粉，另一只手则端起酒壶，对女侠平静问道：
“如果我现在把这剩下的半壶烈酒浇到你头上，你对我的恨意会不会更进一步，这能否给你更多的动力去变强？”
女侠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瞪向玉骨魔，像是要把他的身影刻在脑子里。
数息后，没有等到回答的玉骨魔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