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墨辉
雷鸣惊双手紧握住马克杯，神情平静，微低着头，但十指的骨节处全都用力至发白。
他在剖析自己，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龌龊私心，就像他以前经常会做的那样。
“所以，我认为我拯救的生命越多，我就越有价值。我就可以用这份功绩压下心中的惶恐，就可以带着自我欺骗的满足感走向终结。我不是为了旁人而战斗，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让您……失望了。”
“……唉。”
良久，槐安守轻声叹息。听到这声叹息的雷鸣惊差点把马克杯捏碎，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向槐安守的脸。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否读懂出山羊的表情，但他确信自己只要从槐安守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失望，他都会对自己……非常失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幼时的他因为父母的忙碌与争吵，总是想要做得更好令他们开心，可他最后发现抨击对方已然占据了父母的全部心神，让他们无暇他顾，更别提在意一个孩子那渺小又不起眼的努力，于是他不再为别人的期望而活。少年的他擅长察言观色虚与委蛇，总能做出让对方觉得开心的事情，可那并不意味着他会因别人的欢喜而欢喜，那只是他在预演将来生存所需的保护色，只有少数几个朋友能勉强牵动他的心神。
可是槐安守不一样，这个神秘莫测的陌生人自始至终都只是对他保持着温和的善意，鼓励他，帮助他，不求回报，像是仁善的父兄，又像是慈悲的神明。在不知不觉间，槐安守占据了雷鸣惊心中“家长”的位置，真正合格的，符合雷鸣惊一切奢望与恳求的家长，会在他快乐时祥和的笑，会在他低落时为他加油，会在他迷失时把他点醒。
所以，即便槐安守从未提过自己对他的期望，他也不想让他失望，哪怕那期望是自己的错觉。
雷鸣惊挺直脊梁，双眼却紧盯着面前的马克杯。那姿态像是慷慨就义的烈士，又像是胆怯瑟缩的孩子。
于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雷鸣惊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虚握成拳，手背上的静脉清晰可见，它伸到雷鸣惊面前，然后——
往热可可里扔了三块棉花糖。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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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EPISODE26 目光
雷鸣惊猛地看向槐安守，他刚才还在怀疑人类能否读懂山羊的表情，现在则恍然记起自己至少能明白其中一种。
那是笑容。
槐安守的脸上殊无责备，更无失望。他一如既往庄严慈悲地浅笑着，对雷鸣惊的疑惑早有所料，略扬下颌。
“奖励你三块糖。”
雷鸣惊看了看正在缓慢融化的白色棉花糖，又看了看槐安守，不禁脱口而出：
“为什么？”
槐安守放下茶杯，缓缓摇头，轻轻叹息。
“你们这种太过聪慧的孩子，总是容易钻牛角尖。”
他竖起一根食指。
“第一块，奖励你的自制自省。”
“少年人，本就是心思敏感脆弱的成长期。得知自己命不久矣，骤然获取超凡能力，在如此强烈而离奇的正负情感刺激下依旧极为理性，还能迅速为今后的人生找到一个高尚的目标，这已经是凤毛麟角。在此之上还能时时自省，常固自知之明，着实难能可贵。事实上，学校是诡异传说的高发地带并非空穴来风，有三成在思春期觉醒的妖怪都或多或少犯过错误，错误有大有小，但都逃不过制裁。”
槐安守停顿片刻，他的嘴角扬得更高，让那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令人不寒而栗。
“毕竟世上可没有《未成年妖怪保护法》。”
他竖起两根手指。
“第二块，奖励你的坦诚真挚。”
“有些人，披着光辉灿烂的外衣久了，就真觉得自己里里外外干净通透了，就真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真理正义了。但是你没有，你在被自己迷惑之前抢先识破了自己的骗局，这极为难得，你总能做到让我都略感惊奇的事情，这足以证明你真的很优秀，小友。你说你的拯救与保护是出于私心，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就我所知的，几乎每个保护现实的妖怪都有着自己的理由，那不叫私心，叫理由。我没有要求你去做完美无瑕的圣人，而凡人行事必有理由。被你救下的少女会在乎你拯救她的理由吗？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对被害者而言，他们被救下了，存活了，从死亡的魔爪中逃生了，这就够了，你们就是他们的英雄，即便只对那一人来说是英雄，仅此而已。”
“当然，如果你将来遇到了被你救下性命却还对你挑三拣四的蠢货，你也无需多言，只要把他自己留在灵薄大梦里就可以了。放心，他们不会死去，灵薄大梦本身不会剥夺生命，它只是一场梦。”
雷鸣惊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做的时候，更不觉得被留在灵薄大梦里的普通人会有什么圆满的结局，但他还是点头记下。
他竖起三根手指。
“第三块，感谢你不想让我失望。”
“你从未让我失望，反而每每超越我的期望。”
槐安守为自己添了杯茶，对雷鸣惊举杯。
“放轻松，小友，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出于某种原因，我最好不要离开亡灵之路，否则会扰乱一些东西。”
雷鸣惊喝下一小口热可可，加上三块棉花糖味道大体上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多了咀嚼棉花糖的口感。少年思索片刻，露出笑容。
“有，我现在在做兼职当家庭教师给人补习数学，学生是个很有趣的小姑娘，她十分不擅长乃至害怕与人交流，对话时会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词汇攻击我，但她自己的真实表现和嘴上的逞强截然相反，无论何时都好像是我要欺负她一样，非常有趣。”
少年把自己白天的经历挑选有趣的地方和槐安守分享，男人听完之后，点点头，双手交握置于桌上，对雷鸣惊认真说道：
“小友，我知道你有一颗强大的心灵，故而很难对纤细脆弱者感同身受。不过我希望你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那种被旁人的言语攫取心神的感觉，我不是故意戏弄你，只是这对你而言极为难得，我找不到另一个例子，请你见谅。”
雷鸣惊的表情当即严肃起来。
“先生您的意思是，我之前的感受与张心竹面对我时的感受，大抵相同？”
“相去不远。”
少年眉头轻锁。
“可我们非亲非故，对她来说我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非要说的更近一些就是继母的儿子，她为什么要在意我的看法？”
“就像我之前说的，你的心灵顽强而坚韧，旁人的评判与中伤都无法在你心中留下痕迹，你是个强者。可还有些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变得敏感、脆弱，如同遗失了螺壳的寄居蟹那样仓惶惊恐，最细微的尘埃与最轻柔的吹息都会令其瑟瑟发抖。你不需要，也不应该知晓他们的全部感受，因为那根本不可能，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可以更加照顾他们的感受。”
槐安守停顿片刻。
“不过这并非是对他人出言不讳的理由，哪怕是作为兄长，你也该好好教育她何为非礼勿言。”
雷鸣惊笑着摇了摇头。
“我算什么兄长，我们只是在法律上有着亲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但我虽非兄长，却是师长，先生说得对，我的确该好好教导她，不过得注意方式方法。我其实是个稍显急躁的人，既然知道了她的感受，那么从今往后我在面对张心竹时会更有耐心，更加小心的。”
“祝你成功。”
第二天早上醒来，雷鸣惊取出已经入味的卤货装入餐盒中，随后把今天的排骨和里脊处理好，吃掉剩下的卤味，打理自己，收拾书包，如约前往张煜才家。
在前去的路上，一路小跑的雷鸣惊察觉到了某人的目光。由于自身遗传了父母双方优良的外貌基因，所以雷鸣惊对他人的视线见怪不怪，只是这次被注视的感觉着实是过于不适，仿佛有某种冰冷粘腻的东西在身上来回舔舐，令人作呕，以至于雷鸣惊当即下定决心，准备揪出对方。
他不能带着这样一条尾巴去给张心竹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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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EPISODE27 卤肉
可当雷鸣惊佯装劳累，放缓脚步准备仔细寻找目标时，对方就在同一时刻机敏地消失无踪。雷鸣惊刻意在路上多行走了一段时间也没能钓出目标，最后只能在确认没有继续被跟踪后无奈离开，前往张煜才的家。
今天是休息日，并没有那么多住户来回进出，雷鸣惊也就没法跟着一起混入小区里。这扇铁门对他来说固然形同虚设，轻轻一跳就能越过阻碍，可高档小区防盗摄像头众多不说，门卫小哥还在虎视眈眈，雷鸣惊不想被请去喝茶。
他背着书包走向门卫室窗口，今天的门卫不是昨天那个昏昏欲睡的老油条，而是位高大精壮的青年人。他精神饱满，目光如炬，早在雷鸣惊进入视野时就盯住了少年，如同警觉的猎犬。
随着雷鸣惊逐渐靠近，他也能看清对方的样貌。年轻的警卫肤色健康，身材高大精壮，浓眉短发，单眼皮，高鼻梁，神情淡漠而坚毅，面容阳刚，不怒自威，气势十足。
少年心中涌起小小的羡慕，若是单论好看的程度，只能勉强说是英俊的警卫自然无法与姣好精致如人偶的雷鸣惊相提并论。可坏就坏在这个“姣好精致”上，雷鸣惊清楚自己的容貌其实相当趋于中性，幼时就常常被人误认为小女孩，少年时期也没有过多改善，这和他对自己的定位与期望截然相反。他从小就想成为高大健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伟丈夫，为自己和将来的家人支撑起幸福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雷鸣惊也没准备在自己身上动刀子，只能无奈的接受现实。
不等雷鸣惊屈指敲击窗口，警卫就率先拉开玻璃，沉声问道：
“请止步。拜访亲友还是寻找租房？”
“我是六单元702号房的客人，我叫雷鸣惊，这是我的学生证。”
雷鸣惊摸出事先准备好的学生证双手递入窗口中，然而警卫并没有去接，他的视线扫过证件确认信息无误后便将其轻轻推回，打开面前的笔记本低头记录。
“六单元702，户主张煜才，访客雷鸣惊……没错，张先生的确跟我提过。”
他合上笔记本，对雷鸣惊点点头，态度和缓许多。
“欢迎您，雷先生，我来为您开门。”
门卫按下手边的按钮，感应门便自动开启。
雷鸣惊亦是点头回礼，他看到门卫的左胸上佩戴着工号牌，便从中找到对方的名字，与之告别。
“十分感谢，严尚先生，再见。”
“再见。”
雷鸣惊感觉到严尚平淡的目光一直目送自己到进入小区，随后才听到门卫室玻璃窗口被拉上的声音，对这位一丝不苟，懂得尊重他人的警卫产生了些许好感。雷鸣惊自己就是个性格认真的人，这样的人都会比较喜欢同类。
他循着记忆找到目标单元，按下门铃，单元门便即刻开启，就好像有人在家里守着门铃等待他一样。
当他坐电梯上七楼时才发现，张煜才家的门早已打开，两位大人都在门口等待自己。
他连忙快步走去，急切道歉。
“抱歉，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
张煜才热情地帮他打开鞋柜，闻言不禁抬起左手低头看表。
“九点二十五分，没有迟到啊，我们不是约好九点半吗？鸣惊不用这么谦虚，快进来吧。”
雷鸣惊应了一声，随后拉开书包取出那个饭盒，双手递给张煜才。
“张叔，这是我自己做的卤牛肉卤排骨，特意带来给你们尝尝。”
两位大人怔愣当场，面面相觑，然后赶紧交换视线。
冯秀转动眼珠，连连示意张煜才把饭盒还给雷鸣惊。她知道雷鸣惊每个月的生活费有多么稀少，这一盒肉对雷鸣惊来说应该是难得能打打牙祭的食物，绝对不能收，让孩子自己吃。
张煜才则并不赞同，小幅度摇头。他看出来了这是雷鸣惊在回报他们昨天中午留雷鸣惊吃饭，说不定也有冯秀提到想要尝尝雷鸣惊手艺的原因。孩子一片好心不说，这要是拒绝了就等于是在伤害他的自尊心，雷鸣惊穷归穷，但有这样的心气还是值得赞扬的。反正本来也准备在他给心竹上课的时候每天都留他吃饭，中午直接把这些卤味端上桌就行了。
冯秀斟酌片刻，终于微微颔首，二人达成了共识。
可惜他们两个并不知道雷鸣惊现在每天都能获得大量肉类，他并非是想要维持面子，而是作为在这里用餐的交换。雷鸣惊清楚既然学习时间横跨中午那么这顿饭自己肯定躲不过去，没有前来做客结果到了饭点离开过了饭点回来的说法，只要主人方还有一点素养就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多带一份就好了。
雷鸣惊换好了拖鞋，他并不在意他们是怎么想的，对夫妻二人的目光交流视若无睹，出言问道：
“张叔，张心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