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木立日
所以他们并不挑剔这最后的葬身之地，好歹也有青山绿水相伴。
“不是雨儿，是灵儿哦！”
老妇人露出笑颜，只是牙齿都没有了，笑脸看上去怪怪的，甚至是有些丑，但老人仍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微笑。
“一大早的多睡会不行吗？”
“不行，我们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不趁此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怎么行！”
即便老迈至此，老妇人还是那么喜欢对老人撒娇，老人慢慢爬起来，忽然感觉身上有点冷，早晨的雾气都会让他感觉难受。
“身子骨不行了，以后怕是不能再睡在这种地方，没想到我有朝一日竟会因为早晨的雾气浑身酸痛。”
夏毅说起这番话时并不忧伤，反而带着喜悦，对夏毅而言，能够这样白头偕老，能够不去思考任何繁杂之事，之事想着怎么让自己开心，让对方开心的生活非常美好。
只是可惜，许多为之牵挂的故人直到最后也没能见他们一面。
“夏毅，我们现在比起凡人的青壮年都不如了吧。”
“估计见到我们的人肯定都想不到你是灵帝，而我是夏毅吧，他们都认为我早就死了。”
夏毅到了现在才知道，知道为什么历代大帝都没有葬礼，也少有帝墓，荣光一生的大帝会带着荣光以不为人知的方式默默逝去，大帝的尊严不想让他人亲眼看到自己的死亡。
所以，人族大帝晚年历来多失踪，这是大帝最后的一份温柔，只要大帝不在人前死，人们就会多多少少带着一丝奢望，那个无敌的大帝还活着，哪怕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永远以最强大的姿态活在人们心中和人族历史上。
作为人族的丰碑，怎能容忍他人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荣光一生唱尽繁华，繁华落幕之日则默默死去，这就是历代大帝们选择的归路，也是夏毅所选择的归途，他就和过往的大帝们一样，一声不响的在某一天忽然就失去了踪影。
8
老去的雨儿挽着夏毅的手，走在格外发达的街道之上，街道不再是曾经那样的平铺一条，而是天上地下纵横交错，就如复数的蛛网一般复杂，好在这个时代对老去之人还是足够关心的，路上有许多好心人都表示愿意载夏毅和尤雨儿一程。
修炼星能者老去之后会渐渐失去一切力量，当然也可以不放弃试着突破，可一旦失败，轻则被自己的星能焚烧成渣，强大者甚至会被自己的星能吞噬，连带着周边广阔的天地一起消融。
因此如今的人族是鼓励老去者放弃力量的，他们值得被尊重，非要尝试的话就自己去星空或者荒星，当然还能活着的人只有少数。
在这个无忧的年代，人族几乎将艺术和娱乐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去还原过往的蛛丝马迹，也或者是谱写幻想之中的故事，这个时代的物质是溢出的，因此人们更倾向于精神上的满足。
而夏毅和雨儿今天则是去了幻幕所，如今的人们这么叫，但夏毅却喜欢将其称为电影院。
幻幕所今天推出的艺术之作叫做夺天传，听名字就知道内容大概是什么，只是看完之后夏毅直呼烂片，这群后世几乎把他塑造为了完美无暇的存在，甚至是美型到了有些恶心的程度，在如今这个时代，赞美他可是一种人必须所具备的美德。
唯独雨儿看得还挺开心的，还说夏毅曾经真有那么英俊不凡就好了。
“吾乃夺天帝夏毅，星空归一，人恒天临，群星乃我人族触手可及之物，我等人族应骄傲，当自豪，我在此立誓，我在，人族荣光永在，我亡，亦化荣光守候人族万世，此誓天下万灵为证，群星为鉴，宇内四方共听之！”
夏毅和雨儿身边，还有小孩将手握成拳头放在胸膛，模仿着人们想象中夏毅开天的模样，一幅傲然姿态看着天空，不得不说这成功让夏毅感到反胃了，他当时有这么说吗？唯独雨儿在一旁笑个不停，只是笑声颇为嘶哑。
“咳咳……”
忽然，雨儿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夏毅立刻担心的扶住她，雨儿咳完之后似乎都有些喘不过气了，她死抓着夏毅的手臂不放，似乎放开就会立刻摔倒一般，她慢慢抬起头对夏毅露出往常的笑脸。
“原来，老到这种程度，就连咳嗽都会让人感觉到快要晕死过去吗……”
“让你别情绪激动，你非不听，不是说好了最后比一下谁的命更长吗？”
“我哪比得过你啊……倒不如说我最后的执愿就是希望我比你先死，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去体会失去你的悲伤，还能在你的温柔注视下安心远行。”
雨儿并不为自己的身体不佳而感到遗憾，反倒是有点狡猾的喜悦，夏毅听后大笑，这对他来说也太残忍了一点吧。
“所以你就舍得让我体会永失你的感觉，再一个人孤独的逝去吗？你可真是我的好夫人啊！”
“不过……我会满足你的，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在最开心的情况下远去的话，我愿意为你送行。”
“抱歉……我会不会有些自私啊？另外这可不是我一人的主意，灵儿她也……”
“不……这只能说明比起我对你们的爱，你们更爱我。”
老去的夏毅所露出的笑颜一如既往的温柔，死去对他们而言不是无法接受的事实，甚至就像是回家一般简单，夏毅孤独了太久，逝去反倒是一种归宿。
在没有雨儿和灵儿相伴的两百多万年间，夏毅几乎没怎么笑过，是她们让夏毅在这最后的时光得以开怀大笑。
就这般，老去相伴的岁月伴随着有些发腻的甜蜜，相伴的每时每刻都被两人珍惜，种花养树，偶尔也学着过去的模样，甚至是定做过去留在两人记忆中青云宗的衣服。
雨儿好好化妆，夏毅好好打扮，留下一张外人看来会觉得怪异无比的合影，外人定会觉得雨儿是老不正经的老妖婆，还穿那么轻飘飘的衣服，觉得夏毅是神经病，还以为自己很帅一样，那么重的长枪扛在肩膀上也不怕把腰给压弯。
但在两人眼中，这份留在晶石之中的影像有了模糊记忆的帮助，立刻变了模样。
夏毅风华正茂，脸上的笑意有些浪荡不羁。
尤雨儿俏丽可爱，明明非常开心却偏是要装作一副不喜的模样。
那一天是在盛夏的黄昏。
夏毅和雨儿正坐在放于屋外的椅子上聊着之前种的花怎么忽然焉了，雨儿努力的回想是不是之前有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比如浇水太多，比如忘记施肥，夏毅还在取笑雨儿记性还没有他好。
“那说明我快不行了啊，换成灵儿不骂死你，你还笑，你个没良心的这也能笑出来？”
“我笑你这臭老太婆前几天还怪我没把花养好，这不，我的花活了，你的死了。”
“都一把年纪了还在记仇，你呀……”
“你知道我的，我对女人就是这个态度。”
两人就这么对视一眼，忍不住双双笑出了声，夏毅就和在清风派那时候一样爱开玩笑，一个怎么也不会丧气的乐天派，夕阳将天地染成奇异的色彩，伴随着一对老夫妻有些嘶哑但非常欢心的笑声。
笑着笑着，夏毅忽然听不到雨儿的笑声了，夏毅扭过头一看，雨儿的脑袋垂下，嘴边还挂着笑意，那笑颜既恬静又幸福，只是胸膛再没有了任何起伏，这让夏毅的笑颜瞬间凝固了，但夏毅还是在笑，强逼着自己笑。
越笑越欢心，因为她说过，她要在温柔的笑中远去。
只是欢笑声却渐渐嘶哑，最后转变为一个老人的低声哭泣，种种过往瞬间袭上心头，最终拼合出一幕模糊不清的记忆。
“嗯？这位师兄你身上好香啊。”
“你是人族吗？气息有点一般呀，还有一股莫名的诱惑力，你一个大男人炼媚功？”
两次最初相遇的话语很是寻常，最终的话语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只是遇见又分别，分别又再见，再见却也再也不见。
“雨儿……”
“灵儿……”
“谢谢你们……”
“陪我走过……这一百世……”
夏毅一下子失去了力量，被泪水浑浊的眼睛看到了一起相处的朝朝暮暮，堂堂夺天之帝从椅子上跌倒，哭着哭着便也再没有了声息，宁静祥和，而又无比温柔的夜幕就此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9
风似在呢喃，破旧的木屋之外秋风萧瑟，曾经美丽的花田早已尽数枯萎，那些枯死的花在风中摇曳，在风中发出声响，那是死者在质问。
你真的以为你所付出的代价够了吗？
你真认为被你践踏的无数生灵就这般消逝了吗？
就像死者憎恨生者一样，那些生者也憎恨让自己步入死亡者。
你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才刚刚开始。
木屋之外，一幅枯骨慢慢爬起，经过短暂的迟疑之后，一切应被他所知的都如潮水一般涌来，枯骨的躯体在一种诡异的猩红色火炎燃烧下逐渐重新长出了血肉。
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知被留存在何处的力量，枯骨恢复了曾经生前的容貌，他奇迹般的再年少，居然有着古修士所具备的化虚修为，他非常清楚丹田内缓缓流转的力量属于化虚这一已经消失的古境界。
枯骨重生之后，慢慢转过头打量周边的一切，最终他看到了另一幅枯骨，他依稀那一副枯骨是他曾经最爱之人，他稍作迟疑，直接用手全力拍向自己头顶，将自己的神魂湮灭。
枯骨倒下。
而又不知道多少年后。
枯骨再爬起。
爬起的枯骨发现木屋更烂了，年久失修就快要倒塌，另一幅枯骨都有些风化了，它重生血肉之后来到另一幅枯骨身边将其抱紧，而后再一次的将自己的神魂抹去。
时光悠悠，木屋早已倒塌成灰，枯骨再度醒来，他所怀抱着的枯骨已经出现了裂痕，在他那不算太轻柔的动作之下崩解为白色的沙尘，枯骨逐渐开始重生血肉，直到眼眶重新诞生了眼睛，那双迷茫的眼睛落下了泪水。
“原来……这才是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我的觉悟……根本不够。”
这一世最大的不同就是接触了幽冥，而也因为接触了幽冥，他才靠幽冥的力量度过了无数次几乎无法度过的危机，但幽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靠幽冥得到多少，幽冥剥夺多少，幽冥给了他不死的力量。
这是夏毅曾经最大的底牌，而如今却也是这片星空最为恶毒的诅咒，靠幽冥成事，待一切尽后，便是真正付出代价之日。
无言，夏毅直接飞向星空，在星空闭上眼睛静等耗光一切而死。
可他还是会醒来。
无言，他持续冲向最近的恒星，想要让恒星将自己烧成渣滓。
可他依旧会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醒来。
无言，他在星空求救，被人救下之后改修星能，他找到黑洞之后毫无迟疑的踏入其中，他的一切都被湮灭。
只不过，他仍然会醒来。
懒得去关心时间的流逝，只是在星空以各种方式死去，不知道试着去死了多少次，大概有成千上万，也可能更多，但等待他的永远都是在绝望之中苏醒。
他大概必须得去面对一个事实了，他永生不灭，将一个人孤独的永远走下去，记忆中的故人全部离去，不管是他所爱的，还是爱他的人全都安眠永夜，唯独他一次又一次的从黑暗之中醒来。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渐渐的夏毅放弃了去死，转而试图开始放弃思考，但那样等同于死，因为一旦放弃思考他就会在不知道多少年后自然而然的死去，而后又重生，重回的思绪再次提醒他，他是死不了的。
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名为永生的诅咒。
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苏醒，夏毅身上披着脏乱的袍子，他这次重生在一处生命界域，但夏毅就连丝毫去领略风光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在血色黄昏之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天空。
成群的飞鸟掠过，他只是瘫坐在树下任何动作都没有，他的瞳孔虽倒映出了千山万水之美，可一切在他的思绪中都变得无比单调，他从未如此的渴望过死亡。
真正的死亡，唯有死亡才可以让他步入安宁。
他已经没有任何想要去做的事情了，更没有任何意志与奢望，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去，但这大概也是他目前唯独无法完成的愿望吧。
不动也不言，夏毅还是老样子再次放弃思考等待下一次的重生，他觉得任何事物都有着一个限度，不会有永恒，他如果死个千亿次，兆亿次，总会迎来真正的终结，这是他心中最后的奢望。
“叔叔，你在这里干嘛啊？”
某一天，夏毅的思绪被一道声音唤回，化虚修为的生命力还是挺强的，不吃不喝也要几年才会死去，而他这身修为每次都会变得和第一次重生时一样，他第一次重生是在元界，因此他每次重生都是不变的化虚修为。
他不吃不喝大概需要十来年才能死，但时间基本上在夏毅眼中失去意义了，几分也好，几秒也罢，反正都无所谓，在永恒的生命面前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唯一的意义就是让永恒的生命品尝那份绝对的孤独。
夏毅那双死掉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年龄并不大的女孩，最多只有十多岁左右吧。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救助所距离这里并不算太远，我可以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