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69章

作者:南希北庆

  司马光微微皱眉,又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瞧向张斐,心想,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而如富弼、韩琦却是越发感兴趣,看得很是投入。

  此时,河北转运副使周革已经来到席上。

  趁着这空隙加紧审视文案的张斐,抬起头来,向周革问道:“周副使,请问你今日是代表河北转运司前来参加这一场听证会的,还是仅代表你自己?”

  周革立刻道:“在下是代表河北转运司。”

  张斐点点头,继续问道:“关于河北地区,兴修河道的支出,是否主要由转运司负责?”

  “是的。”

  周革点点头道:“因为转运司总管一路财政,而兴修河道耗费甚大,地方财政都难以负担,故此一般都是由转运司直接负责。”

  张斐点点头,问道:“那周副使可否简述一边,河北转运司与制置河防水利司的关系?”

  周革道:“转运司和制置河防水利司并非同属一个官署,之间并无太多关系,本也是互不统管。只不过在制置河防水利司之前,一直都是转运司在统筹修建河道的事宜,之后朝廷设制置河防水利司,同时又并未剥夺转运司治理河道的权力,故此在治水方面,转运司难免是要与制置河防水利司合作,并且在此事,应以制置河防水利司为主。”

  因为转运司是路级官署,同时本就有河道职权,之前朝廷要下达河道整治的命令,一般都是下达给转运司。

  “原来如此”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问道:“方才王学士所言,周副使可有听到?”

  周革点点头。

  张斐问道:“王学士认为以往各官署总是相互扯皮,以至于经常延缓工事,不知是否?”

  周革犹豫片刻后,才点点头道:“是有这种情况。”

  张斐道:“那么制置河防水利司出现之后,是否有改善这种情况?”

  周革点点头道:“有。”

  张斐低头看了一眼文案,又问道:“但是在澶州水兵逃亡一事上,似乎又出现这种情况,转运司并没有及时提供足够的衣粮来给予制置河防水利司支持。”

  周革顿时是充满委屈地说道:“并非是我们不给于河防支持,而是因为当时河北转运司已经是山穷水尽,根本就无法给予太多支持。”

  张斐问道:“山穷水尽,此话怎讲?”

  周革道:“因为当时是在征收秋税的时候,收上来的税钱也只是在地方仓库,还未有送到转运司的仓库,而每当这个时候,都是转运司最为空虚的时候。

  此外,最初我们在得知此事时,是在九月份,而当时我们认为也不需要准备衣物,谁能知道这会拖到十一月才开始动工。

  且相比九月,十一月动工所需支出更大,而我们转运司也变得更加拮据,因为秋税还未统计出来,所以根本无法及时拨出足够多粮食来。”

  张斐问道:“就连八百名水兵的衣食,都拨不出吗?”

  “是的。”周革点点头,道:“因为这几年河防大臣是到处兴修水利,基本上将河北河道全部治理了一边,同时动辄数万劳役,耗资数十万,河北各州县府库早都已经见底,同时我们转运司还得满足河北禁军所需。

  不仅如此,因治理水患动用劳役过多,也严重影响当地百姓务农,从而又导致近年河北税入是在不断降低,所以,我们很难在短时日内从州县调出这么多衣粮给河防水利司。”

  佛堂中的赵顼,无意识地一手拍在椅把手上,显得是极为懊恼。

  曹太后瞟了眼赵顼,稍稍松得一口气,但也并未说什么。

  在这事上面,她多说一句,都可能是干政,但她内心也是希望皇帝能够深思熟虑,三思而行。

  张斐又低头看了看文案,然后抬起头来,向周革道:“在大约三年前,大名第五埽决口,灾情尤为严重,河水淹没了馆陶、永济、清阳等县以北的大片地区。可有此事?”

  周革点点头道:“是有此事。”

  张斐问道:“当时朝廷是如何应对的?”

  周革道:“当时朝廷先是下令我们转运司设法堵住缺口,而程都监也参与其中,我们在视察灾情过后,程都监提出一个一方面疏导淤塘之水灌溉深州农田,另一方面再对二股河加深加宽的治理方案,并且也得到陛下的同意。”

  张斐问道:“结果如何?”

  周革道:“结果算是比较成功的。”

  程昉顿时昂首挺胸,这就是他最大的功绩,他也是凭借这一点,一战成名,然后就飘了。

  张斐问道:“那周副使可否具体说说其中过程,以及河北转运司在其中承担的责任。”

  周革语气激动道:“其实事情都是我们河北转运司和地方官府在做,催调百万役夫,筹集百万人所需的衣粮,反正是程都监怎么要求的,我们就是怎么配合的。其困难甚至超过与辽作战,转运司的官员几乎也是几天几夜不合眼。”

  “是吗?”

  张斐道:“但是根据我们检察院所查,在此次工事竣工之后,朝廷的奖赏中,并未怎么提及转运司。”

  周革突然诡异一笑。

  张斐也是笑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周革笑道:“因为所有功劳全全都记在程都监一个人身上,至于为何会这样,我觉得张检控应该去问程都监。”

  “好。”

  张斐点点头,然后立刻转头看向程昉,“程都监,你对此有何看法?”

  程昉似乎正在想什么,忽听张斐问来,不禁一怔,但旋即冷笑道:“功劳倒是没有都记在咱家一个人身上,但是罪责可全是由咱家来承担,他们转运司私下向御史台告密状,可别以为咱家什么不知道。但他也说了,这事都是他们在做,为何役死人夫,又成咱家的过失。”

  周革闻言,当即愤怒道:“程都监还真有脸说,不是你在后面催的急,我们至于征召那么多役夫,且日夜督促他们赶工,在那一个月,我们是累死累活,耗尽库存,结果你将所有功劳全部据为己有,你在朝中是平步青云,担任河防大臣,又判达州,而我们转运司可连一个升职的都没有。

  这旁人不知,还以为程都监会用仙术,一个人就能够完成这么大的工事。”

  越说越委屈,到后面,语气都带着几分哽咽。

  程昉道:“咱家为何没脸说,最初朝廷是让你们转运司设法堵住决口,是你们无能,想不出办法,最终是咱家想方设法堵住决口,同时还灌溉了农田,难道咱家不应该居首功吗?”

  周革哼道:“我们的确想不到办法,因为我们可不敢不顾民生,兴百万之役。”

  “好了!”

  许遵突然开口道:“这是听证会,可不是市集,张检控未有询问,就尽量别说话,否则的话,这听证会永远得不到结果。”

  二人这才作罢。

  但在坐官员,是心如明镜,司马光又恶狠狠地瞪了眼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不遑多让,也怒瞪司马光一眼。

  在司马光看来,这都是王安石纵容程昉所至,但在王安石看来,程昉贪功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刘挚揪着程昉不放,他必须得给予程昉更大的支持。

  张斐却顺着周革与程昉的争论,继续向周革问道:“周副使刚刚提到,不敢不顾民生,兴百万之众,那么周副使对于劳役一事,又是如何看的?”

  周革道:“一般来说,都是厢兵承担绝大多数的劳役,如此便不会耽误百姓的生计,也不会引发民怨,另外,厢兵承担劳役,官府其实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安排,征发劳役,其中变数太多,官府也难以掌控。

  但程都监太过急功近利,完全就不顾民生,也不顾转运司和地方州县的困难,看到问题就要求马上整治,且要求短期内必须完成,这就导致要征召大量的劳役,支出巨额钱粮。关键他也未经深思熟虑,常常导致浪费人力物力。

  如两年前在真定府,他为求急于施工,草率的决定搭建桥梁,不到一月,就马上征召数千劳役,可结果发现根本不行,随即又拆除,又改用船渡。

  如此类状况,在河北河道上那是比比皆是。”

  程昉气急不过,若非许遵在上面,他非得反驳回去。

  张斐点点头,继续问道:“周副使,在大名第五埽决口之后,你们转运司还愿意极力配合制置河防水利司吗?”

  司马光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好小子,还是这么阴。

  周革愣了下,沉吟少许,谨慎地回答道:“不瞒张检控,我们是心有不愿,但也不敢忤逆,因为自那以后,河北诸官,都十分畏惧程都监。在两年前,程都监又开修漳河,又调集十万役夫,但又如这回一样,是在我们转运司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以至于多出数倍损耗来。”

  张斐问道:“多出数百损耗,这是如何判定的?”

  周革道:“如果提前一年布置的话,我们转运司在调转货物和人力安排上,就能够先在兴修河段地点囤积好。

  而当时程都监不断催促,就是哪里有粮食,就从哪里运,哪里有人就往哪里调,只能是毫无章法,其路途损耗无法估计。”

  张斐道:“如果事先统筹好,能够减轻多少损耗?”

  周革道:“我们事后是有统计过的,损耗至少能够减少三分之二,关键开漳河并非是应急之需,是不需要那么着急的。

  可但凡有人劝说他,他皆以耽误工事要挟,故无人再敢言错。

  在此役过后,迫使河北百姓,厢兵役卒是四处逃亡,其所造成的劫难,远胜于水患,如今河北百姓皆说,宁可被水冲,也不愿再被程都监役使。

  等到河北厢兵、役夫用尽,朝廷都只能从其它州县调集急夫前来修建河道。而这就是为什么程都监要调集水兵的原因,因为河北已无人可役,亦无钱可使。”

  不少官员,闻言是摇头叹息。

  外围也响起嘘声来。

  这也是第一次。

  因为之前那些问答,百姓也听得不是很懂,不知道谁对谁错,但说到这里,百姓心里明白,你治水治水,完全不顾民生,就不如不治。

  王安石、吕惠卿闻此嘘声,皆是黑着脸。

  曹太后坐在佛像面前,听到这番言论,拨动佛珠的手,也渐渐变得愈发凌乱,几番启唇,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赵顼看在眼里,心中很是窝火,其实关于是否开掘漳河,他当时是很犹豫的,确实耗费太大,他也舍不得。

  不过程昉强烈这么干,甚至以辞呈威胁,再加上王安石也极其支持,他也没有主见,毕竟那时候公检法都还是雏形,他又被架在上面,不能轻易收手。

  而如今他是下定决心,不能再怎么下去,这么搞下去,多少钱多少人都不够用。

  周革下去之后,王巩又传洺州通判刘恩出席。

  张斐先是照例询问,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州府,刘恩表示自己是代表洺州前来作证的。

  “根据我们检察院所查,洺州是曾官员说当地百姓是乐于徭役,不知是否?”

  张斐问道。

  话音未落,外围就响起嘘声。

  乐于徭役?

  这得多不要脸才说出这种话来。

  “肃静!”

  许遵敲槌,呵斥道。

  庭警也立刻举起肃静的木牌。

  等到嘘声消散后,刘恩点头道:“是的,开漳河,洺州就调遣一万徭役前去相助。”

  张斐道:“刘通判方才可有听到那些嘘声?”

  “有。”

  刘恩立刻道:“但他们并不知实情。”

  张斐笑问道:“我也不知,刘通判可否详细说说。”

  刘恩立刻道:“在未改河道之前,洺州百姓是饱受水患,经过程都监治理后,洺州百姓不但免于水患,而且干枯的河道,又在程都监督促下,放淤、灌淤,这些河道已经变成数万顷良田,供百姓耕种,百姓自然乐于徭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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