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942章

作者:南希北庆

  司马光抚须道:“其实不在于谁更有道理,而是在于儒法理念的不同。与法相对的就是恶,但是与儒相对的则是善与恶。”

  富弼摇摇头道:“君实此言差矣,此法亦非法家,而是法制,法家相对的是恶,但法制可不是。”

  文彦博点点头道:“方才张三的一番解释,其实已经讲明此理。也就是关于税法的解释。法家并没有将税定义为恶,而是将逃税、漏税定义为恶。而张三是将‘税’定义为恶,此二者亦是天壤之别。法家相对的是人,而法制相对是。”

  话说至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旋即闭口不言。

  一旁听着刘述忙问道:“文公,是什么?”

  文彦博、富弼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眼,均是抚须不语。

  司马光就比较耿直,直接道:“是权力。”

  刘述面色一惊,但很快就明白够来。

  张斐一直强调,将“恶”束缚,那么问题来了,此“恶”为何能够挣脱束缚,根据牛顿定律,背后肯定是有一个力在推动此“恶”去冲破束缚。

  官场中是没有什么地心引力的,官场中就只有一个力,那就是“权力”。

  那么再回过头来看,束缚的也就是权力。

  吕公著又问道:“二者孰优孰劣?”

  “???”

  几个当代最聪明的人,不禁也是面面相觑。

  文彦博抚须道:“其实二者所追求的结果,可能都是轻徭薄赋,只是采取的手段不一样。”

  他还是认为此与二者的理念有着莫大的关系,在儒家系统中,君主是核心,故此是以规劝君主为主,若不分善恶,又如何去规劝君主,总不能劝君主行小恶,勿施大恶。

  在儒家体系中,所有的人和事,都是有对立面的,对错,善恶,君臣,父子。

  故而,苛捐杂税是为恶,轻徭薄赋是为仁。

  法制之法则不同,它的理念是捍卫正当权益,在这个理念下,收税就是一种恶,收税绝对有侵犯个人正当权益,但这又是必要的,而法制之法是不需要去分善恶,因为他本身就能将恶给束缚住。

  但束缚住的结果,多半还就是轻徭薄赋。

  这跟法家之法是极为不同,法家之法并非是强调束缚恶,而是强调逾越者为恶。

  在法家之下,税是可以无限膨胀的,这不是恶,但若你不交税,这就是恶。

  但是在法制之法下,税本身就是恶,必须得束缚住,不能无限膨胀,必须得小心谨慎。

  法家和法制,行为其实是类似的,只是对“恶”的定义不同。

  那么文彦博就认为,孰优孰劣,是见仁见智。

  但是富弼却不这么认为,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可分出优劣。”

  文彦博的孰优孰劣,其实站在统治阶级,也可以说是站在士大夫阶层,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

  但是富弼是站在百姓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若从百姓的角度来看,会更偏向哪种?

  肯定是倾向于定义为“恶”。

  轻徭薄赋,百姓也不一定承受得起,当然也是恶。

  文彦博又问道:“那富公以为,孰优孰劣?”

  富弼先是一愣,旋即皱了下眉头,摇摇头道:“这还真不好说呀!”

  此孰优孰劣,问得并非是儒法理念之争,而是指当百姓将税全部定义为“恶”和将税区分善恶。

  此问,就是从治理的角度来看。

  但这是从未有过的概念,富弼也不知道,当百姓认同这个说法,到时是增加治理的难度,还是减轻治理的难度。

  到底孰优孰劣,他也不敢妄下评价。

  司马光突然道:“虽说百姓可能会倾向于不可缺少的恶,但我以为这并不利于朝廷治理,若都定义为‘恶’,百姓是难以理解的,可能会认为交税就是恶行,因为大多数人可能都不懂何谓‘不可缺少的恶’,若分善恶,百姓是能够更好的理解,同时也能体现君主的仁政。”

  刘述点点头道:“君实所言甚至有理,可如今此话已经传出去,我们又该如何避免?”

  司马光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吕公著突然道:“这个问题,一日两日是讨论不明白的,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边吃边谈。”

  这也可以看出王安石和司马光在思想方面的不同,王安石是非常支持不可缺少的恶。

  因为在王安石看来,在收税方面强调仁政,那就是伪君子的行为,上面天天仁政,下面天天叫苦,就不如承认这是恶,不管是增税,还是减税,都有道理可依。

  如今就是只有减税有道理可依,增税就找不到道理,但国家有些时候,是必须要增税的。

  而司马光还是更偏向于传统。

  然而,他们这些学问大家,都未有讨论出一个结果来,可见这个话题是真的具有争议。

  整个中午,都没有人再关注什么谋反案,大街小巷,全都在议论这不可缺少的恶。

  说到底,谋反案多数人也就只是看个热闹,干他们屁事,但税收跟每个人都有关。

  大家都在讨论,到底哪种定义对咱最有有利。

  但正如富弼所料,多数人都更偏向于不可缺少的恶,倒不是说他们悟透此中道理,而是当下的税收制度,令大部分人都感到非常不满。

  反倒是税务司给予了他们一丝希望。

  热闹的正午过后,下午继续开庭审理。

  下午坐在犯人席上的不再是吴天,而是齐州非常有名的豪绅罗海,而他姑父徐治中便是开国功勋之后。

  相比起之前审问吴天,权贵们显得更加紧张。

  他们也不见得跟罗海认识,但是他们清楚,罗海是代表他们整个阶层在这里受审。

  张斐站起身来,“罗海,你与吴天可相识?”

  罗海点头道:“算是相识。”

  张斐问道:“相识多久了?”

  罗海想了想,“大概也有个三四年吧。”

  张斐继续问道:“那你与吴天的关系怎么样?”

  罗海犹豫了片刻,才道:“还还算可以。”

  不少官员顿时感到诧异,这你就认了?

  殊不知他们知道,税务司手中是掌控着足够的证据,证明罗海与吴天的关系,不如就直接承认。

  张斐又问道:“你是否知道吴天其实是一个贼寇?”

  罗海点点头,“知道。”

  张斐道:“而你姑父徐治中可是开国功勋之后。”

  权贵们闻之,当即神色一变,心里均想,这小子可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我反对。”

  李磊站起身来,“此案与徐老先生无关。”

  张斐道:“我也没有说此案就与徐治中有关,但是这个关系必须弄清楚,以便于待会的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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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海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羞愧道:“是是的。”

  张斐道:“以你的家世,你为什么要去结交一个草寇。”

  罗海道:“因为我家也从事买卖,时常与外地有货物来往,而吴天又经常打劫商道,且官府又无力围剿他们,那我也只能与之相交,避免自家的买卖受损。”

  不少官员是松得一口气,原来他早有准备。

  张斐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吴天他意图谋反?”

  罗海立刻摇头道:“我并不知道。”

  张斐道:“但是根据我们收集的证据,在去年十二月份的时候,你突然派人支助吴天一千贯钱。是否有此事?”

  罗海点点头,“是的。”

  张斐问道:“你为什么要支助吴天这一笔钱?”

  罗海道:“因为吴天之前扬言要对付税务司,而我又信了那些谣言,认为那税务司专门罗织冤狱,抄家灭门,掠夺我们这些地主的家财,故而我才一时冲动,支助吴天这一笔钱财。”

  张斐道:“所以你是听信谣言,才决定利用吴天来对付税务司?”

  罗海直点头,“是的。”

  张斐立刻向赵挘蟠と肆焊H省�

  过得片刻,但见一个中年人来到庭上。

  罗海瞧了眼这中年人,眼中略显困惑。

  “梁福仁。”

  张斐问道:“你可认识罗海?”

  梁福仁点点头道:“认识,我们是同乡。”

  张斐道:“那你是干什么的?”

  梁福仁道:“我家也有着八百亩土地,算是一等户。”

  张斐道:“在大前年年末之时,罗海来找过你一趟,对吗?”

  梁福仁点点头,“是的。”

  张斐问道:“他为何来找你?”

  梁福仁道:“他告诉我,朝廷马上就要在齐州推行青苗法,他希望我跟他一样,支持青苗法,帮助官府分摊青苗钱。”

  张斐道:“你答应他了吗?”

  梁福仁点点头。

  张斐道:“但是据我所知,借青苗钱是要归还利息的,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梁福仁道:“因为他告诉我,如果青苗法失败,那么朝廷将会在京东东路建设公检法和税务司,到时我们都得缴足足额的税,至于青苗钱的利息,我们可以拿着借来的钱,再去借给百姓,收取更高的利息,从而赚钱利润。”

  旁听的王安石登时显得有些尴尬,偷偷瞄了眼对面的司马光,果不其然,司马光正冲着他用嘴型念着,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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