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042章

作者:南希北庆

  王安石摆手道。

  不管是民事诉讼,还是刑事案件,他确实都不喜欢出庭作证,主要是格局太小,没什么意思。

  但是这听证会,跟庭审还真是不一样,庭审的话,攻击性比较强,听证会相对就事论事,尤其是看到薛向都能够在上面侃侃而谈,他其实也有些心痒痒。

  张斐解释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薛发运使的回答已经是非常完美,超出我的预期,足以让检察院驳回那些商人的控诉,所以,无须王学士再出席作证。”

  王安石呵呵一笑:“莫不是因为薛向夸了公检法?”

  张斐点点头道:“这确实是此案的转折点所在。”

  王安石好奇地看着张斐,“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你爱听这些话。”

  张斐笑着解释道:“好话谁都爱听,但与这真的是毫无关系。主要还是因为薛发运使这一番话,几乎将不利于均输法的问题,撇得是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变,严肃道:“因为此案的关键,是在于均输法是否存在问题,侵占商人的权益,而从事实来看,好像是存在着一些问题。

  但是薛发运使巧妙地将其中关系梳理清楚,并且给出了一个具体结论,就是均输法设计理念,其实并无任何问题,问题都是朝廷在律法上面的缺失所导致的。

  而从具体事实来看,也是如此,均输法只是朝廷自身调配供应制度,是保护自己的权益,而不是要去侵占商人的权益,这无可厚非。

  但是由于商人自己缺乏安全感,已经对官府的不信任感,故此是敬而远之,从而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我想很多人都无法反驳。

  那么这也将有利于新政的执行,因为这将政策设计和政策执行是完全分离开来。

  在执行中出了问题,不一定是政策的问题,可能是其它方面的因素。而这也将使得新政变得更加稳固,这就是我答应王学士的。”

  王安石当然清楚这一点,道:“就算如此,让我上去补充两句,难不成还会拖后腿。”

  “会。”

  “嗯?”

  “王学士稍安勿躁。”

  张斐笑着解释道:“假设,方才是王学士坐在上面,说得跟薛发运使同样的话,王学士认为会有这样的效果吗?”

  王安石道:“我不会这么说。”

  张斐道:“我的意思是,这个场合其实其实更适合薛发运使,而不适合王学士。”

  王安石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如果这是一场讨论均输法是否该颁布,那必然那是要请王学士上去解释,但这是一场讨论在执行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显然薛发运司更为适合,到底薛发运使才是执行者。

  而王学士,你是决策者之一,你要顾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同样一句话,出自薛发运使之口和出自王学士之口,结果可能是天壤之别。

  如果王学士稍微认同一下公检法,可能都会引来不少人的不满。从此次听证会来看,王学士今后完全可以让执行者来应付这种场合,自己则是在后面主持大局,把守着着那最后一关。”

  王安石稍稍点了下头,确实,他还得顾忌下属的看法,薛向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即便薛向出错,他也能够根据后续反应做出调整,关键不管是庭审,还是听证会,都是有规矩的,客观强于主观,谁都有可能在上面被问得哑口无言。

  过得片刻,王安石突然问道:“所以,你是打算借机,在东南六路推行公检法?”

  张斐如实道:“这我就不大清楚,因为这是司马学士他们决定,不过公检法确实能够解决均输法的一些麻烦,这一点薛发运使已经在庭上做出解释。”

  王安石哼道:“但同时也会给均输法带来一些麻烦。”

  你少忽悠我,大家心里有数。

  公检法要是去了,说不定发运司就会亏本啊!

  买卖本就是有赚有赔,必须得有权力加持,才能够做到稳赚不赔。

  “我不这么看。”

  张斐摇摇头,“公检法是不会给均输法带去任何麻烦的,是均输法设计上有缺陷,给自己制造麻烦。”

  王安石听得眉头一皱,“什么缺陷?”

  “过于简单粗暴。”

  张斐道。

  王安石立刻道:“我这都已经很委婉了。”

  他的新政,都是想尽办法,让新政师出有名。

  张斐道:“我指的是名义上。”

  “名义上?”

  “就是官府直接下场做买卖。”

  张斐道:“只要这一点不变,大家永远可以以此为借口攻击均输法,任何事,都可以归咎于一句话,谁家买卖,能够做得赢官府。

  而且,这其实也不利于均输法的执行。过于正直官员,一定会谨小慎微,畏手畏脚,生怕贻人口实。而过于奸诈的官员,则是会欺上瞒下,贪污受贿,徇私枉法。

  由于这种限制,均输法是很难发挥它最大潜力。”

  其实关于这一点,苏轼也曾指出来过,但同样一番话,张斐说得就要动听许多,因为张斐始终是站在王安石的角度来说。

  苏轼是说,你这么干不行,必定事变。

  王安石回答的也非常干脆,你给我滚。

  但张斐是说,你这样干,不足以发挥均输法的潜力,换而言之,无法完全体现出你王安石的才华。

  王安石也虚心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干?”

  “其实以前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但是现在有了事业法,可就不一样了。”

  “事业法?”

  王安石诧异道:“这跟事业法有何关系?”

  张斐道:“这事业署是介于官与民之间的,不知道王学士是否又发现,发运司下场做买卖,很多人都质疑,但事业署做的其实也是买卖,大家却又觉得很合理。既然如此,何不将均输法和事业署联系在一起。”

  王安石想一想是这么回事,事业署比发运司更加追求利益,问道:“你是说,专门成立一个事业署来做这买卖?”

  张斐道:“不能直接这么说,还得委婉一点。”

  “怎么个委婉法?”王安石不解道。

  张斐道:“就是将冗官之弊,兼并之弊,常平仓法,事业法,均输法,国家安全,全部都糅杂在一起。然后以此为由,成立一个超级事业署。”

  又是超级?

  上回来了个超级提举常平司。

  王安石略显激动道:“什么意思?”

  这听着太复杂了一点,将这些因素杂糅在一起。

  张斐道:“先是打着冗官之弊的名义,由制置二府条例司出资建立一个事业署,但如果什么买卖都做的话,必然引发很多人的不满。

  咱们得找一个让他们都无法反对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常平仓法。只不过这个常平仓法跟均输法杂糅在一起。

  以前常平仓法就是一州自我循环,这粮价高了,卖粮食,粮价低了,买粮食,以此来稳定物价。

  其实均输法与之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均输法是将丰盈地区的粮食卖去欠收地区,效果差不多,只是说可以跨越州府。

  但常平仓法是公认的良法,司马学士他们都是非常推崇的,那么将均输法的制度常平仓法的理念结合,这样就能够更加正义。”

  王安石听得是频频点头。

  张斐又继续道:“此外,均输法又兼顾供应京城的粮食,而这里面就涉及到国家安全,因为这个原因,事业署就还可以负担粮食储备的重任。这又可以改正均输法的另一个弊端,就是周期太短,目前对于均输法的要求,是每年都得盈利,这显然是给予发运司太大的压力,但如果肩负粮食储备的重任,这就变成一向长期投资,可以做长期布局,王学士也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而一旦这个事业署完成粮食储备,成为全国最大的粮商,并且覆盖全国,这在一定的程度上,是可以在无形中削弱地主豪绅的地位,打击土地兼并,做到真正由国家主导,同时还让司马学士他们无话可说。”

  王安石听得目光急闪,仿佛打通任督二脉,脑海中的一些零碎的计划,也全部都联系在一起,使得他的新政也变得更为立体化,欣喜道:“超级事业署,这法子倒是不错。”

  说罢,他又问道:“也就是说,这个事业署,只做粮食买卖?”

  “是的。”

  张斐点点头,“但这已经足以,因为控制住粮食,就等于是控制一切,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其它买卖,同时又不会被人指责。如今均输法涉及的交易,太多太杂,反而容易让人各个击破。

  我敢说,只要允许商人公平竞争,发运司会在很多交易上面都面临血本无归,因为根本顾不过来。

  然而,发运司一旦亏损,就无法向上面交代,可能会有官员铤而走险,这就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当然,为求更加正义,更师出有名,可以由这个官署,拨钱建立农业学院,专门研究农业,招揽更多的年轻学子进来,让基础变得更加坚实。如同河北的水利学府一样。”

  王安石点点头道:“不错,只要控制粮食,就能控制一切。唉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将薛向给调回京城,如果要成立这个事业署,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官员来主持。”

  张斐立刻道:“如果王学士暂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替补人选。”

  王安石忙问道:“谁?”

  张斐道:“蔡京。”

  “蔡京?”

  王安石还想了想,才道:“哦,就是跟你一块去河中府的学生蔡京?”

  张斐点点头道:“正是此人。”

  王安石道:“我倒是更欣赏其弟蔡卞。”

  张斐道:“其实他们兄弟二人是各有所长,可单就此事而言,蔡卞不如蔡京。”

  王安石问道:“为何?”

  张斐道:“首先,蔡京在财政方面的才干,是要胜于蔡卞;

  其次,蔡京更具有野心,且手段更加狠毒;

  最后,蔡京不拘泥于儒家道德,且自私自利,只要利益足够大,他绝对会毫不留情地出卖我。”

  这是在举荐人才吗?王安石诧异道:“如此小人,你也用?”

  张斐笑道:“如果让司马学士去主持这个官署,能够成功吗?”

  王安石想都没有想,“当然不能。”

  先否定再说。

  “正是此理。”

  张斐道:“由于蔡京非常具有野心,故此他会非常认真地对待此事,因为他知道,一旦将这事做好了,他必然是会进入政事堂的,但如果弄砸了,他就彻底完了。换而言之,是没有任何利益,能够说服他,出卖王学士的,这可是入相的绝佳机会啊。

  此外,那些个地主个个都非善类,这要不找一个狠一点的去,根本就打不过他们,薛发运使其实都还有些畏惧,但蔡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定不会对那些地主手下留情的。

  可一味的蛮干也是不行的,好在蔡京非常熟知公检法的运作体系,他会知道如何规避被公检法缠上。

  等到稳定之后,王学士就可以将他调回来,再派一个稳重一点的人去接手,如此也可以防止他掌控太多权力。蔡京就只是一把破口的利刃,用完就可以收走,如此亦可避免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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