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你别怂 第477章

作者:贼眉鼠眼

李勣快七十岁了,而且深谙官场为臣之道,自从在李治废王立武事件中说了关键一句话后,李勣便选择了急流勇退。

一来不想给李治造成恃功而骄的印象,后宫的水太深,李勣当初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这句话,从臣子的本分来说,其实已经算有些僭越了,事后当然要果断抽身。

二来当初废王立武事件,不仅是为了肃清后宫,更重要是敲打关陇门阀集团,罢免长孙无忌褚遂良,更是警告关陇集团不要插手皇权。

李勣在这件事里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的分量很重,这句话代表了军方的态度,给李治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能够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地肃清后宫。

当然,李勣也因此与关陇集团有了嫌隙,当初郑家设局李钦载卖掉白玉飞马,便是关陇集团的报复之一,差点把整个李家拖下水。

李勣是绝对的聪明人,聪明人从来不会给自己埋隐祸,从那以后李勣便果断退出了朝堂的权力和是非,基本处于退休状态。

所以,平日无论任何规模的朝会,李勣通常是不会参与的,只有在每年末的天子祭天仪式上,李勣才会出现一回。

今日此刻,一次寻常的朔望朝会,李勣居然出现了。这不得不令满殿君臣震惊。

李治当即便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外,恰好见到老态龙钟的李勣,正佝偻着腰,在宫人恭敬的陪侍下慢慢地踱来。

李治伸出双手搀住李勣的胳膊,叹道:“朝中无事,怎敢劳大将军亲至,您受累了。”

李勣穿着正式的紫色朝服,头戴梁冠,腰系紫金鱼袋,闻言轻轻挣脱了李治搀扶的手,执拗地朝李治躬身行臣礼。

腰刚弯下去,李治便急忙托住了他的手肘,苦笑道:“老将军莫折煞朕了,免礼免礼,莫把您折腾出好歹来,朕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勣摇摇头:“君是君,臣是臣,君君臣臣,礼不可废。”

李治急忙将李勣往殿内搀去,李勣跨入太极殿,殿内十余名武将也站了出来,恭敬地朝李勣抱拳行礼,心悦诚服之态,连站在殿中的李钦载都看得羡慕不已。

这得是有多高的威望,才能得此高规模的礼遇啊。

从殿门往里走,短短不到百步,李勣所过之处,无论文臣武将,皆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

李勣却像个邻家慈祥的老头儿,脸上毫无倨傲之色,一脸微笑地朝群臣颔首致意。

然而目光瞥过孤独地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钦载,李勣却仿佛没看到他似的,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李钦载摸着鼻子苦笑。

这一幕自然也看在君臣眼中,顿时许多人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李治眼中也闪过几分莫测的光芒,从李勣走进大殿这一刻开始,他便隐隐明白了什么。

搀扶着李勣走到殿首,李治吩咐宫人给李勣赐座,就坐在李治的下首不远处,群臣羡慕之余,倒也无话可说。

以李勣的资历和功绩,还有他在大唐军方的分量,值得被天子隆重礼遇,旁人也只能羡慕了。

李勣到来之前,殿内李治和李钦载原本已剑拔弩张,李勣再晚来片刻,说不定李钦载就会被李治下令乱棍赶出太极宫了。

然而此刻李勣的到来,却仿佛给沸腾的水里淋了一盆冰水,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降温。

当着人家爷爷的面,你好意思揍他孙子?心智正常的人都干不出这事儿。

李治心中无奈,倒也对李勣没什么不满,扭头陪着笑道:“今日只是寻常的朝会,老将军何必亲至,朕倒有些不安了。”

李勣跪坐在蒲团上,朝李治揖手,道:“老臣多年未参与朝会了,今日早起听到太极宫钟鼓楼的钟声,心中顿时感慨良多。”

“当年老臣身子尚健之时,每日风雨无阻入宫与先帝和诸多贤臣同僚议事,如今先帝远逝,同僚凋零,唯剩老臣苟活于世,思来不觉潸然涕零。”

李勣说着,浑浊的老眼顿时泪光闪动,表情也变得伤感起来。

“故而老臣厚颜入宫,听一听诸位同僚议事,追忆一下当年尔,陛下莫怪老臣唐突。”李勣抬袖擦了擦眼眶,揖手道。

李治急忙道:“不唐突,不唐突,老将军虽年迈,忧国之心未减当年,朕既感到荣幸,又觉惶恐,位居庙堂之高,朕若有丝毫行差踏错,还请老将军及时棒喝,朕不胜感激。”

李勣捋须笑了笑,道:“君臣议事,老臣只是坐在殿中旁听,不会插言,陛下放心。”

说完李勣面带微笑,然后……竟然在大殿内阖上双目,仿佛快睡着了。

这一下搞得李治很是尴尬,刚才朕还打算教训你孙子呢,现在这么一搞,是继续还是停止?

独自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钦载嘴角微微一扯。

老狐狸果真不愧是老狐狸,一张嘴便是追忆先帝当年,满满的回忆杀,说完便承诺不插言不捣乱,就坐着听听。

面子里子都给了李治,自己却坐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然而从李勣入殿的那一刹开始,谁会以为他真是没事来追忆先帝的?多年不参加朝会的老国公突然来了,他来干啥,君臣心里没数吗?

李治此时也是满嘴苦涩。

李勣今日突然到来,说是来旁听,但一张嘴便是追忆先帝,李治基本的情商还是有的,他知道这是李勣拿话点他呢。

人家进来便提起先帝,是为了什么?是在告诉他,要做个像先帝一样英明的君主,你不是活在先帝的阴影下吗?你不是想在文治武功方面超越先帝吗?首先你得英明呀。

又说什么同僚凋零,意思是江山是先帝和老臣们拼了性命打下来的,你最好且行且珍惜,不要当败家子。

李勣的几句开场白,被君臣解读得很深,够写一篇小作文读后感了。

见李勣已坐在一旁看似打起了瞌睡,李治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目光再次望向大殿中央站着的李钦载。

嘴角努力挤出一丝和蔼可亲的微笑,李治的嗓子都仿佛变了调,夹里夹气的,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景初爱卿,有事尽管奏来,朕虽不及先帝之胸襟博大,却也自问能够纳谏如流,再逆耳的忠言,朕都听得进去。”

李钦载听得后背都炸了毛。

这称呼……

要不你特么还是打我一顿廷杖吧。

第七百四十一章 直言不讳

君臣和风细雨在金殿上吵个架而已,你把爷爷请出来撑腰,这特么简直是耍流氓。

李治心里苦,但脸上却还带着笑。

殿内所有人都清楚,天子此刻脸上的笑容,不是笑给李钦载看的。

李勣仍跪坐在蒲团上阖目不语,仿佛真的睡着了,李治说话时不停地瞥向他,似乎在确定老狐狸会不会真的不插言。

李钦载站在殿中,感受四周朝臣们投来的异样目光,他也觉得有点委屈。

这尊大佛不是我请来的啊,是他自己要来的啊,我难道能给他来个亚洲式捆绑不准他出门?

今日上朝,李钦载本来没指望过任何人帮他,李素节等弟子的保驾护航,李勣的突然到来,都非李钦载的本意。

男子汉大丈夫,跟皇帝吵个架而已,我犯得着请救兵吗?

然而,不得不承认,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爷爷当靠山,真的很舒服。

比如此刻,李钦载就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了,李治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已说明了很多。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先朝李治长揖一礼,然后直起身道:“臣李钦载有事奏。”

“景初爱卿尽管奏来。”李治微笑道。

“今日朔望朝参之期,满殿公卿,文臣武将,为何无一人提及来年陛下封禅泰山一事?”李钦载环视四周道。

此话一出,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主持朝会的右相许敬宗脸色有点难看,但他迅速瞥了李勣一眼后,还是选择默不出声。

李治笑容愈发勉强:“景初爱卿不妨直言。”

李钦载垂头道:“臣若直言,只有一句话,请陛下暂停封禅泰山之议,此议,至少五年内不得提。”

李治表情难看,但没发怒。

不得不说,李勣的存在,真的是核弹一般的威慑。

哪怕是天子,在李勣面前都不敢发脾气。

这是对三朝功勋老臣发自内心的尊重,同时,李治其实也隐隐有些心虚。

封禅泰山对百姓是利是弊,李治难道心里真没数?

不过是虚荣心令他失了智罢了。

刘仁轨和李钦载的劝谏,李治可以发怒,可以责廷杖罢免官职,但在李勣这位三朝功勋面前,理亏的李治怎敢发怒?

“景初可直言不讳,无论对错,朕不罪也。”李治微笑道。

李钦载当然不会跟他客气,于是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双手捧起高举过顶。

“臣近日在关中诸州县借调了一些数据,请陛下御览。”

宫人快步走来,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几页纸,然后匆匆送到李治手中。

李治不想看,他知道里面肯定没啥好消息。

但李勣就在不远处打瞌睡,李治不能不看。

心里叹了口气,李治仍然面带微笑展开纸,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李钦载站在殿内,仿佛为了让殿内群臣都广而知之,于是扬声道:“陛下封禅泰山,此举本是敬崇天道,告慰神明的好事,但不合时宜。”

“最近一个月内,关中诸州县共计征调青壮民夫三十余万,许多地方官员为了不影响仕途,早在朝廷公文下发之际便已开始征调各村各庄青壮,以至许多地方连春播都耽误了。”

“去年北方大旱,国库告罄,无数百姓被官府赈济,天下农户都指望今年这个好年景里能多些收成,让妻儿家小能够糊口,能够翻身,然而朝廷征调令一下,许多青壮不得不只身离家,为天子修路,建造行宫。”

“据查,仅是关中一带,今年各州县耽误春播的土地便不下数十万亩,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本来年景不错的,但关中土地的收成却仍然不容乐观。”

“而据臣所知,去年国库因赈济北方大旱和收吐谷浑之故,已在江南产粮诸地积欠了不少地主富户的存粮,今年陛下本应下文颁诏,督促各地春播耕种。”

“而陛下却因封禅之故,各地州县农户不仅耽误了春播,反而雪上加霜,将关中青壮尽数抽调,而致关中十室九空,村田乡土仅剩老弱妇孺。”

“陛下封禅泰山,是为敬崇天地神明,为百姓祈福,为何因封禅而苦百姓耶?”

“陛下,国库钱粮去年透支几何,积欠民间几何,还需几年才能充盈,此外,陛下为封禅而修路,建造行宫,而致国库正常开支之外,尚需额外支出几何,这一笔笔的国库债务,殿内诸位公卿可曾想过多少年才能翻身?”

李钦载越说越激动,转身环顾四周,愤然道:“臣还听说,有朝臣上奏天子,议民间加赋之事……”

“权贵公卿之奢靡所耗,竟加诸于无辜劳苦百姓,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大唐贞观之治是何等的清明贤达之世,时隔不过十余年,尔等竟全都忘了当初先帝的警世铮言了吗?”

殿内群臣垂头不语,能站在这个殿里的都是精明干练之士,谁能看不出封禅之举的弊处?

只不过贞观之后,功臣凋零,贤臣渐去,剩下的人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明明能看到的弊处,却还是选择了忽视,只知一味阿谀附和而已。

李钦载说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在抒泄最近以来胸中积蓄的郁懑之气。

然后李钦载站直了身子,直视李治道:“陛下,臣言尽于此,封禅泰山是举是废,臣不再多言。臣只想请陛下在徒耗民脂之时,多想想民间百姓的疾苦心酸。”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才是撑起社稷的基石,子民之福,来自天子的仁义,来自朝廷的善政,来自满朝公卿的悲悯之心。”

说完后,李钦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地站回了朝班中。

李治呆坐良久,脸色时青时红,倒也不像是愤怒,反而多了几分说不出复杂意味。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群臣不知是否心中有亏,或是被李钦载凌厉的气势所慑,许久没人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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