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97章

作者:芈黍离

刘承祐此前所下之诏,对于县镇一级,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苛政犹在,杂税照收,欺民之事常存。农垦之事,倒没有刻意去祸害,毕竟朝廷几番严令,再加农民不种出粮食来,怎么去压榨。但是,若以彼辈行什么积极的劝农政策举措,却也是困难。官吏若此,民间岂得安生?

地方上县、镇将吏,实则也多由武人担任,或以军功升迁,或以节度、观察等上官委私,剩下的,或走中枢大臣的关系,还有不少地方豪强、地主靠行贿之类的手段,谋得职司。真正由朝廷量才任用的,那当真是凤毛麟角……

照理说,皇帝出巡,纵使境内再不堪,你造个假,弄个形象场面也好。然而地方上的官吏们,似乎无动于衷。说到底,还是皇权不振,对于地方上的官吏们而言,天子的威严太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换了呢?

结果便是,沿途所过,但有怠政不法之官吏,尽数免除,有贪暴餐残虐者,还被刘承祐下令摘了脑袋,不管什么身份,不管其后台是谁,断不容情。御驾过处,可谓是官不聊生,一片哀鸿,而民气大振。

自郑州至洛阳,两百来里的路程,所过州县镇,未有一州一县,无官吏为刘承祐整治。

两京之地,本为朝廷直辖,其吏况民治尚且如此,而况于那些仍掌握着地方军政大权的节度方镇?这由不得刘承祐不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一番严厉的惩治手段过后,刘承祐是痛快了,但问题又出现了。免了那么多官员,谁人继之,短时间内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来弥补空缺。世上不会缺少做官的人,这话是不假,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又岂能为政一方?

事实上,短时间内,刘承祐还真只能由地方上的“阿猫阿狗”们暂代其职。

科举选材,一下子充斥在刘承祐的脑袋,这天下,还得确实还得靠文人来治,靠由朝廷选拔的文人。同时,刘承祐心中暗下决定,回朝之后,他得将而今朝堂上养着的那些虚职文臣,外放一些到地方任职。

都说腐儒无能,但以如今的国情,刘承祐倒不需要地方文官有什么惊世的理政才能,只要求得安稳,勿扰黎民,即可。甚至于,哪怕无为而治,放民自养,也比一干武夫乱政来得好。

第24章 被瓜分的洛阳

西京洛阳。

上百的大小官员,并驻守兵马,以及数千百姓,等候在城外。毕竟是天子西巡的终点站,一场稍微像样点的接驾仪式,总归是要有的。

迎驾队伍中,百姓麻木,军队淡漠,官吏彷徨,就是没有多少欣喜的意味。刘承祐这一路,贬过来,杀过来,名声已经传开了。

为首的便是留守,莒国公李从敏,站在前列,目光向东,视线尽头,已隐约能望见林立的龙旗旌仗。李从敏将入知天命之年,但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地衰老,样貌看起来远超其年龄。

神情十分严肃,他毕竟身份特殊,乃前前朝宗室,当初被刘知远任命为西京留守,也只是安抚人心之举。如今换了新皇帝,对他会是什么态度,也不得而知。

并且,这段时间,他才得罪了宰相苏逢吉。而此次,天子西巡,苏逢吉奉诏随驾,由不得他不担心其打击报复。天子此行,已经处置了那么多官员,李从敏并不认为自己屁股干净。

“这便是洛阳?”御驾缓缓转至洛阳南门,探首望着洛阳城池的时候,刘承祐的语气中带着些诧异。

以顾念老臣,冯道被叫到御驾上陪刘承祐聊天,此时一同望着洛阳城,也有些深沉的感慨:“正是。多年未履至西京,老臣竟觉陌生。”

刘承祐所发感慨,倒不是惊诧于城池的雄伟壮丽,而是城池显得太过古旧衰颓了。城自然是雄城,毕竟千年古都,底蕴深厚,城垣之广大,是东京开封都比不了的。但是,没有东京的那股“生气”。

“臣,西京留守李从敏,率西京诸衙属、将吏、勋臣、百姓,恭迎圣驾!”及至御驾临近,洛阳文武在李从敏的率领下,齐刷刷地拜迎。

刘承祐出车驾,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圈。对西京官员的第一印象便是:怎么这么多官!

人太多了,并且刘承祐敢肯定,大部分都是虚职,这累朝下来,不知产生的多少勋爵旧臣,而今全让大汉接手了,毕竟得收买人心,就如留用大量后晋官员于东京一样,一个道理。

在那些垂首躬身的官员身上扫过,又看了看周遭“蜂拥”而来的百姓,踊跃谒君迎拜的场面根本没有,气氛显得很严肃,严肃地有些压抑。

刘承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人传谕,让西京官民免礼,诏嘉士民。

“朕三令五申,不需迎拜,严禁扰民。这洛京官员,仍旧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是欲做什么,邀宠献媚吗?”进城的时候,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冯道在旁绷着屁股坐着,闻言面皮不禁抽搐了下,他觉得刘承祐待下有些过严了,若真不欲扰民,他这个皇帝旧不该出巡,老实地待在皇宫垂拱而治,绝对不会扰民。

当然,这也只是老狐狸心中腹诽罢了,根本不会说出来,甚至神情间都不会有一点表现。想了想,轻声劝慰道:“洛阳亦为国都,而今陛下驾至,群臣士民喜迎,如盼甘霖,想来是发乎于衷心……”

冯道的话,刘承祐没有当真,不过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了。照理说,洛阳文武的恭敬迎奉,应当取悦刘承祐才是,然而,就是违背了刘承祐此前的命令。使得刘承祐感受有些复杂,当然,他也清楚,自己不好显得太过苛刻……

贯穿洛阳南北的天街,还是那般宽阔,只是显得凌乱了许多。亲身历洛京,能够发现,城内外,有太多年久失修的痕迹了。

入紫微宫城,御正殿,接受留洛阳文武的朝贺。这是洛阳的文武第一次见刘承祐这个天子,也是刘承祐第一次见他们。这边,几乎就是一个小朝廷,哪怕刘承祐就在洛阳理政治天下,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文武百官召之即来……

按照事前准备好的演讲稿,没有多少感情地,刘承祐讲了一遍。大概就是阐述一下西巡安民、劝农、察政的目的,稍微对一路以来的“整治行动”做了个解释,又出了些安抚之言,至于起了多少安慰的效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洛阳宫城残败,西京官府根本没有余力去修缮,宫内也没剩什么器玉财富了,据说是前番北狄凭陵时,为契丹人搜掠一空。不过刘承祐,并不讲究这些,能住便好。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刘承祐便是召见李少游,听他做汇报。在西来之前,刘承祐便遣他这个武德使,亲自带队,先行至于西京,暗查情况。

李少游汇报上来的情况,让刘承祐恼怒异常。

洛阳这边的情况,实则一个词便可以概括:瓜分殆尽。

无论是当朝新贵,还是前朝旧臣,抑或是外镇大吏,基本都在洛阳置有产业。

以苏逢吉为例,自进中原后后,他便派了一批家仆部曲,在洛阳,圈地占房。近一载的时间下来,洛阳城内,有苏宅五处,洛阳周边有庄园十余处,分别控制着属于苏逢吉的五十余顷土地……

这还只是苏逢吉一家,东京的朝臣,多多少少都有学之,连一向以清廉著称的杨邠,在洛阳城内,亦有两栋宅邸,洛阳周遭的土地同样有他一份。据说,是杨邠的几个儿子派人所置。

东京有多少官员,洛阳又有多少官员。开封城在天子脚下,故没有多少人敢肆意妄为,洛阳这边就不一样了。

具各方面的消息,大概做个估计,洛阳周遭的土地,有约八成都为大小官员所占。至于李从敏在西京展开的屯田,只是很小的一块规模。

而由此牵扯出了一个问题,便是隐户的问题,光有地可不行,他们得找人耕种,于是大量的无主农民,成为了他们的庄客佃农,并且很可能是“被自愿”的。

毕竟朝廷的政策在,只要登记籍簿,便可得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是,政策也是要人施行的,而施行的人,基本上都是这些占田的官僚阶级。

似乎,是个恶性循环。

各地流民,本该属于朝廷所令,分配土地的自耕农,为朝廷缴税纳粮的!封建时代,自耕农才是朝廷财税的来源的主力军。

也就是这个年代,人口稀少,到处地广人稀,在土地上基本没有太大的矛盾。但是,洛阳的这等反常的兼并现象让刘承祐异常心惊。他仿佛看到了,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的景象。

当然,全国各地,不至于都如此,洛阳自有其特殊性。但是,这样的情况,如不压制,一旦扩散开来,国家必然不稳。想得远一些,只要天下恢复宁定,人口进入暴增阶段,用不了几十年,估计整个国家又要迅速地陷入土地矛盾那个怪圈中去。

第25章 拟一份名单

心中有那么一股冲动,下诏将洛阳这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给处理了,但也仅冲动了那么一下。恼怒归恼怒,但于刘承祐而言,还不至于被恼怒冲昏了头脑。

洛阳的占地情况虽然严重,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是,以当今天下的局势,要说这些官员们真犯了多大的过错,那倒也不至于。

在遍地荒芜废弛的大环境下,官员们“身体力行”,积极招抚丁口,开垦务农,恢复生产,为国家创造税收,这应当是值得“鼓励”的。真正让刘承祐感到震怒心惊的是,这些官吏们占田的手段与吃相太难看看,并且,涉及到的占民问题,那基本就是在挖朝廷的墙角,以及最重要的,税赋问题。

按照旧制,这些官员所占土地,除根据职官等级得以免税的一部分额定田亩之外,余者都应照常按制进行夏秋两税的缴纳。但是,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可就太大了,让官僚自己给自己的土地为国家收税,可想而知这其中会发生些什么。

并且占地官僚中,不乏似苏逢吉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并且,而今天下,地方财政尚且未归中央,地方财税,也只有一小部分输送向东京,数目多少,还得看地方上的实权官僚、将吏们的觉悟。

仍以西京为例,倘正常税收入库,洛阳周遭能收上多少税收,绝对要打上一个大问号,逃税避税甚至抗税,恐怕是这群官僚的基本手段。基本可以肯定,财赋大部分会来源于那仅占着两成地的自耕农或半自耕农。

同时,收上来的这部分税,大部分又要用于西京衙署正常的运转支出、驻军的供给以及养的那些勋臣贵族。能输送到东京,供朝廷调用的,可想而知会是怎样一个渺小的数目。

事实上,去岁秋税,就是这般的情况。

直接便能联想到大宋的情况,赵匡胤的赎买政策,虽然收了兵权,抑了武臣,却也催生了大量的贵族地主,勋臣、官僚乃至地方豪强,都能合法地兼并土地,广置豪宅庄园。而于国家而言,税定然收不齐,每年还得拿出大量的米粮布帛来养他们,勋臣、官僚可是都要拿俸禄的。这对国家的财政,当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赵匡胤靠土地、俸禄、名爵、赏赐来收买军心,达到“杯酒释兵权”,解决自唐末以来兵乱“根源”的目的,却也极大地加速了封建王朝下土地矛盾的积累爆发。

有一说一,换作周世宗郭荣,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段,不是能力上的差距,而是性格问题。郭荣刚毅性急,为了增加国家财赋,可是连“灭佛”都做得出来,又怎会给国家背上这么个重负。

思绪稍微飘远,刘承祐也能稍微透彻点地理解,宋代于诸路州府设置转运使,专掌握地方财赋的目的。除了强化中央财税,削夺地方节度财权之外,恐怕也是囿于那危险紧张的土地国情形势。若不将财税独立出来,任由地方官僚们操作,看他们会不会废私爱国,又或者不惧强权,尽责履职。

远的暂且不谈,现在问题摆在刘承祐面前,怎么处置?

下诏夺其夺其田宅,这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容易引起变乱的做法。且起到的效果,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况且,这些人的土地,倒也不是全是非法侵占。一刀切的做法,恐失人心。

加其税,手段稍微温和一些,但结果恐怕也不会尽如人意。更有可能的,是这些“富产者”将压力转嫁到为他们耕种的佃户身上。

但是,这样的情况必须得遏制,适宜的制度与政策,能够想到不少,但是,再好的政策,也得有人去实施,而刘承祐缺人,更缺权威。纵使此刻,他下一道诏,严禁天下官员私自圈地占民,谁了他?动了阶级利益,必然引得群情反抗。

“或许,朕还需要一干酷吏?”刘承祐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

不过,稍微幸运的是,“船小好调头”,几十年的战乱下来,纵使大汉接手了不少累朝沉疴,但是,那股子官僚力量实则还不算强大。只要中央够强大,皇权与朝廷的威严树立起来了,迟早能推动解决。

中央如何强大,皇权的威严如何树立,最终又得扯到军队上。没办法,这个时代,万事万务必然指向军权,军队是基础,强权即真理。

从大的方面,土地政策与制度,还需根据国情需要,重新制定。

整个天下的形势,绝对不像洛阳这边严重,毕竟占再多的地,也得有足够的人去耕种。以乱归治的阶段,地不值钱,人更重要。并且,仅以地方而言,那些节镇方镇们,如欲敛财聚赋,又岂会放任属下官员将吏太过放肆,影响地方的财税。当然,最大的地主,还得数那些节度、观察、防御、团练使……

洛阳这边,以其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情况显然是有些畸形的,针对于此,刘承祐也得想法子压制一番。

“军队。”刘承祐小声呢喃了一句。

李少游站在殿下,几乎是眼瞧着刘承祐由怒转阴,而后彻底恢复平淡,坐在那儿沉思。突闻刘承祐出声,来了精神,但是对刘承祐提到“军队”,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自认头脑灵活,反应快,此时却也觉跟不上刘承祐的思路,圣心难测吶。

回过神,刘承祐瞥着李少游,突然好奇问道:“既然东京群臣,多有于洛阳置宅占地者,你们家呢?”

刘承祐的问话,让李少游悚然,这火是烧到自己身上了?小心地注意了下刘承祐的神色,平静如常,李少游稍微顿了下,老实地答道:“臣父子,共有庄园三处,田亩十顷,雇农约以百户。”

闻言,刘承祐点了点头:“朕登基以来,却未对你与舅舅有什么赏赐,这些庄园与土地,就当朕的赏励吧。”

“谢陛下恩典!”李少游当即谢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略作沉吟,刘承祐食指轻敲在桌案上,严肃地对李少游吩咐道:“西京占农官员,给朕严查细查,将那些情节严重,手段酷烈,不法猖獗者,理出一份名单来!”

李少游先是诧异,很快恍然,迅速地拱手应道:“遵命!”

他心里清楚,依刘承祐的性子与手段,恐怕是又欲杀鸡儆猴了,这西京要起波澜了。同时,也对那些贪婪无度朝臣、官员生出些鄙视,尤其是那些前朝旧臣。于国家没什么功劳,谋起私利来却如此不知收敛。两京乃中原腹地,归治之后,可是朝廷直辖的财税重地。

国家缺钱缺粮,换个角度,这也算是朝廷手里抢钱、抢人。尤其是抢人这一点,国家需要人口耕种,这些官员却有不少强役百姓为佃民。思索间,李少游脑子里也渐渐想清楚了,该给刘承祐提供一份怎样的名单。

占地过多是一个条件,谁手下人多,才是最为关键的因素。至于“欺压良善、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之类的,只是非充分条件。

当然,刘承祐这边,大抵也是类似的想法,直接夺你地,释你农,显得朝廷手段严刻,吃相难看,但整治贪污,维护法纪,惩戒不法分子,这总是正当理由。顺带着,或还可抄个家?

第26章 史卿,朕要重任相托

夜渐深,几点亮光缓缓移向刘承祐暂居的文明殿,远远的,守殿班直早注意到了情况,待离近了,方才瞧清楚,那是几名打着宫灯的侍婢,簇拥着皇后符氏。

“参见圣人。”当值殿直立刻迎了上去,低声见礼。

“免礼!”大符气度大方,伸手虚扶,朝灯火明亮的殿内看了眼,问道:“官家在吧。”

“末将这便通报!”

经过通报,进殿之后,大符发现,刘承祐正扶着御案,捏着鼻梁,似乎格外疲惫。

二者之间,也算熟悉了,没有过多的客套。刘承祐瞄了她一眼,嗯,没带夜宵来……

“你怎么来了?”拉着他的皇后的手,引至身边坐下,轻轻地把玩着,刘承祐舒了口气,问道。

“这洛宫清苦,冷夜孤枕难眠,心中惦记官家,特来探视。”大符面色有些红润,温声应道。

她这话,是很容易引起歧义的,好像有种欠安慰的意思……

大符瞟了眼御案上摞起的奏章,问道:“没有影响官家理政吧。”

“朕呐,迟早要累垮在这奏折堆里边!”刘承祐不禁抱怨了一句。

哪怕是西巡,来自东京的一些重要奏折,仍旧专驿至御前,供刘承祐御览批示。刘承祐说这话,很明显是口嫌体正直,若没有这些奏章的烦扰,他又要心怀忧笃,担心大权旁落。

但刘承祐眉宇间的疲惫倒是一点也做不得假的,见状,大符不由劝道:“官家乃明君,勤于政事,为国操劳,也要顾念身体啊!”

“这沿路处置了那么多昏官暴吏,治下清肃,民气大振,官家何故仍如此忧虑?”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心情并不好,大符温柔地表示着关切,想要替他纾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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