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94章

作者:芈黍离

刘旸略微释疑,伸手示意,道:“你继续讲!”

“是!”刘文涣再度行礼,从容道来:“赵德芳认为,六叔在安西之政,有失苛暴,如此虽可见奇效,但难以持久。长此以往,恐生祸端。

当地胡民,也并非全是不服王化者,也有心向朝廷者,对于这些人,都督府应当加以区分,施恩招抚,王而化之,同于华夏,以求长治。”

听到这番论调,刘旸的表情有些严肃,甚至泛着些苦涩,眼神缓缓了转悠地两圈,道:“你也认同此观点?”

刘文涣差点脱口而出,不过,见着父亲那有些“便秘”的表情,忍不住,思索了下,答非所问:“慕容永仁则与赵德芳持相反观点,他很佩服都督府的强硬政策,并坚定支持,他认为,想要大汉想要在安西建立牢固统治,非一朝一夕之功,时下当以压服当地胡民、抵抗萨曼人反扑为要务。

想要长治久安,对不服王化者,就该言严刑重典,与其费心去招抚那些顽固的胡民,不若将教育同化的目标,转向下一代孩童。

另外,大汉内地迁徙部民及百姓,充实当地人口,也是该长期坚持的政策……”

听到这儿,刘旸的脸色有了点浅浅的变化,想了想,舒出一口气,问刘文涣:“对这二人看法,你认同谁?”

刘文涣明显感受到了刘旸那考校的意图,显得很慎重,好生思吟了一会儿,道:“二者所言,皆有道理,儿以为,若能加以结合,或许会有喜人的结果!”

得到这么一个回答,刘旸嗔地看了他一眼:“滑头!”

刘文涣讪讪一笑,不过,刘旸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道:“你所说的,都是别人的想法,你自己呢?对碎叶,对安西军政,有何看法?”

不知觉间,刘旸自己都没注意,他的问题有些跑偏了,偏重大,偏严肃。

刘文涣也是慎重地思考一番后,方才道:“军国大事,儿不敢妄言,只是此番西行,经历见识深刻。为供馈安西大军作战,大汉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了,且不提将士死伤,仅辎重转运,耗费之人物力,便远超想象。

儿在高昌道时,曾遇到一支河西转运队伍,任务是转运军粮三千石,儿与带队的州尉聊过,据其所言,为了保证三千石军粮运抵作战前线,他们出发时至少需要准备两万石,其余都耗损在转运路途中了。

儿听得出,河西官民,对安西征战不休,对朝廷‘四征’,已然厌烦,河西也已疲敝不堪。儿以为,河西如此,朝廷亦然,安西的长期作战,已是一个巨大负担,朝廷当及时止损摆脱才是,否则长此以往,损害的也是朝廷与百姓的利益……”

第417章 轻狂

“你的这些想法与见解,在垂拱殿有同你祖父说过吗?”等刘文涣侃侃谈完,刘旸略显关切地问道。

小心地望了刘旸一样,刘文涣摇头道:“未曾!”

“为何?”

刘文涣略显迟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垂首道:“西征不只是六叔与安西将士建功立业的大事,更是祖父一力支持的,儿虽有些看法,却也不敢狂言造次……”

“那又为何要对我讲?”刘旸淡淡地道。

自然获取过一些消息,太子对于安西用兵,是持保守态度,存保留意见的……不过,这话就不敢直接说出来了,否则逢迎之举就显得太露骨了。

稍微琢磨了下,刘文涣说道:“祖父只是简单过问儿西行之旅中的经历见闻,并未以安西军政考校!”

闻言,刘旸若有所思,轻叹道:“乳臭未干,如何能咨之以军国大事……”

不知为何,听到刘旸这感慨,刘文涣心中没来由地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恐慌感。望着刘旸,刘文涣躬身拜道:“爹,是不是儿说错了什么?”

迎着刘文涣紧张而关切的目光,刘旸严肃的面庞柔和了些,平静地说道:“没有!”

停顿了下,刘旸又冲刘文涣娓娓道来:“你所言,有片狭之处,也有可取之处,非无的放矢,思之是有几分道理的!

西征以来,朝廷确实付出了沉重代价,西北的百姓也确实受苦,官兵民皆已疲惫不堪,这些都是事实。

但是,看问题不能仅着眼于表面,你祖父难道不知安西远征给朝廷带来的负担码?朝廷诸公不知吗?

都知道!但为何还是要西征?那是因为你祖父雄图远略,早已超乎于当代,他是为了打破千年以来中国统治西北的局限,是为了大汉西北之永固!

百年大计,岂因一时之困难而却步?”

说到这儿,明显发现刘文涣的表情凝重了许多,刘旸继续道:“你祖父的考量,未必能说服天下所有人,朝廷上下心怀异议者也不是一两人。

你是天家皇孙,是太子之子,同样可以不赞成这样的政策,但若是连基本的认识了解都做不到……”

刘旸说这话时忍不住摇了摇头,而刘文涣明显感受到父亲隐隐流露的失望之情。少年意气,尤好面子,此时面对刘旸,刘文涣有种无地自容之感,低着头,面红耳赤地道:“是儿见识短浅,未明祖父之远略……”

见状,刘旸摆摆手,正起身体,冲他微笑道:“也不必过于介怀,看得出来,此次西行,你收获不浅。

至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可没有万里之行的经历,脚踏实地去纵览大汉江山的无限风光。还是你祖父说得对,皇子不能久养于宫中,需要多出去走走看看……”

听刘旸这般讲,刘文涣好受了些,表情逐渐恢复正常,拱手道:“爹的教诲,儿谨记在心!”

“这一趟出行,辛苦了,好生歇息一番,多陪陪你娘亲!”刘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惫的模样:“至于回宫后的安排……对了,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面对这突然的转折,刘文涣有些措手不及,但经过此次出行,见识过外边的大千世界,再让刘文涣回文华、武英殿修习,怕也没那个耐性了。

不过,想了想,刘文涣还是沉着地道:“儿经此一事,自觉学识大有不足,还需刻苦用功,钻研文武技,以报效朝廷!”

闻言,刘旸默默地观察了刘文涣一会儿,就仿佛在琢磨此言的真假。思考少顷,缓缓道:“给你三日休息时间,三日之后,回军校报到,把耽搁的学业、训练补上。

结业之后,我会给你派个差事,在实职差遣中,继续锻炼……”

“是!”刘文涣平静地应道,心中则暗暗惊喜。

“走吧!晚膳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言罢,刘旸起身,打算去正殿。

刘文涣立刻跟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近身,有些犹犹豫豫地道:“儿还有一事,想向爹汇报!”

“你说!”刘旸随手一摆,示意道。

“儿回京途中,在河西结识了一名少年壮士,当时便觉得其颇为不凡,见识出众,豪爽大方,颇令人欣赏,儿也邀之同行。

此人名叫康明睿,乃是京中豪商康宁之孙,行至关内时,京中传来消息,说康氏谋反……”

关于刘文涣与康明睿结识的事情,武德司那边早已报告刘皇帝,刘旸也从赵德芳、慕容永仁那里知道了。

而人,已经被锁拿了,康氏“谋反”的消息过境后,在赵德芳与慕容永仁的力主下,由刘文涣亲自下令捉拿。如今人正被关在武德司狱,准备同新一批的“叛党”一起处决。

这件事,刘旸本是不打算过问,简单揭过即可,但刘文涣主动提了,刘旸也就住步了,偏过头,满面严肃地道:“怎么,你想替那康明睿求情?”

面对刘旸那一脸的威严,刘文涣心下微惊,原本的念头也迅速打消掉了,连连摇头道:“既是叛逆,自无容情可言!儿只是好奇,这康氏乃是大汉豪商,那康明睿也是多识明理之人,怎会造反作乱。儿犹听闻,爹当年还曾亲自接见过康宁,对其大加赞赏……”

刘旸怎么也没想到,刘文涣竟会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几乎勃然大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恶狠狠地斥骂道:“你给我住嘴!

你这是何意,是责朝廷冤屈了康氏,还是在影射我?我看你是得意忘形了!押运一趟军需,就受封一等侯爵,这爵位来得太容易了,但要丢掉,也同样不难,或许只是因为几句昏妄之语!”

刘旸显然是真生气了,刘文涣也从未见父亲如此发作过,心中大慌,直直地跪下,叩请道:“还请爹息怒!是儿轻狂无知,胡言乱语……”

看着刘文涣,刘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低沉地道:“起来吧!”

言罢,慢步走向正殿,眉头紧锁,神情郁郁,心中忧叹:“揠苗助长啊……”

刘旸本来打算在刘文涣回来之后,就带在身边,习政察事,用心培养,如今改主意了,还不到时候,仍需再多磨砺一番,也需更多的考察。

第418章 洗礼

时辰还不算晚,但夜已沉了,弘德殿的接风宴在一片温馨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内侍掌灯引路,萧妃母子二人,缓缓朝寝居而去,阑珊的灯光映照在脸上,露出两张沉静的面庞。

一路无言,哪怕回到殿室,一时间也是缄默。宫娥端盆送水,萧妃接过绢巾,轻轻地擦拭面部,仿佛要将脸上的醉意抹去。

在弘德殿,萧绰也是饮了些酒的,来自高昌道葡萄美酒。在当今之大汉,葡萄的种植虽然是遍地开花,伴随着的是葡萄酒业的大发展,但若论质量、口感,还得是高昌道的葡萄酒最为“正宗”。

不过,近些年,由于安西战争的缘故,也影响到了葡萄酒的酿制,价格日高,高昌葡萄酒也以其稀缺性,成为一种奢侈品,寻常时候也基本只有权贵们能享受到正宗的高昌葡萄酒。

刘文济也慢条斯理地洗手洁面,过程中仍未说话,一直到侍女们被屏退,萧绰看着沉默已久的儿子,低声问道:“羡慕吗?”

刘文济如今虽然才十三岁,于天家而言,也不算小了,萧绰的问题虽然没头没尾,但刘文济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稍作斟酌,应道:“羡慕!”

怎么能不羡慕,适才的弘德殿宴,虽然只是家宴,但明显多了个主角,太子刘旸的光芒似乎转移了一部分到刘文涣身上。过去东宫之内,兄弟之间,刘文济一直是处于一种随从附庸的状态,从来不争,也没想过争。

然而今日,当刘文涣得到父亲的认可与祖父的赏赐,当旁人将目光独独瞩目于刘文涣身上,当身份地位的悬殊变得明显后,刘文济是有些心血来潮的。

此时的刘文济,并不能准确描述出自己的感受,但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或许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不甘……

听得儿子给出的干脆答案,萧绰不免意外,头一次以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着他。原本,萧绰以为对这个问题,刘文济是会给出相反的答案,哪怕只是矜持地表示一番,结果却有些出乎她意料。

而比起这个答案,其背后透露的一些细微的变化,则让萧绰有些心慌,又莫名地有种期待。缓缓近前,坐在刘文济身边,嘴带笑意,温和地说道:“为何羡慕?”

刘文济摇摇头:“不知!只是羡慕!”

萧绰问道:“是羡慕获得爵位?还是祖、父的宠爱?”

刘文济沉默了下,道:“那些都是大哥应得的!”

看着满脸平静的儿子,萧绰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掰正他的身体,认真地问道:“告诉娘!你也想要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文济明显有些紧张,脸上掩饰不住一种名为期待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儿只是觉得,自己该向大哥学习。等儿到十六岁,不知是否也能如大哥那般,脚踏实地,行万里路!”

闻言,萧绰脸上再度绽开一道笑容,浓郁的笑意甚至显得明媚,抬手轻轻地抚了抚刘文济后脑勺,道:“你未必要行万里路,亦可读万卷书!”

听到这则建议,刘文济两眼微亮,但很快又变得黯然:“读万卷书,也能封侯吗?”

“文济,你当知晓,你与世间那些士林学子不同,你读书识理,并非像他们那般为了功名富贵。你的出身决定了,你不需要为了区区爵位而烦恼,同样,你也不能过于积极地去争取一些本该得到的东西……”萧绰轻叹道。

对萧妃的话,刘文济听得很认真,但显然不大明白,并且直接摇着头:“娘的话,儿有些听不懂!”

萧绰还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轻声道:“虽然娘并不想说起一些事,更不希望你受到干扰,但今日话已至此,你便姑且听之。你身上流着一半契丹人的血……”

“可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契丹人!”刘文济突然爆发了,有些激动地冲萧绰道。青葱的面庞虽然稚嫩,但表情十分严肃,目光异常坚定。

迎着其坚定且带着质询的目光,萧绰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道:“娘知道!娘也从不认为你是契丹人,也不希望你是,但旁人如何看待,却不是我们母子能左右的了!”

“大汉有那么多各族文武,功臣勋贵,乃至开国元老,难道朝廷不曾视他们为国人?难道史册上没有记载他们的功绩,昭烈庙没有祭奠他们的英灵?”刘文济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刘文济质问是如此铿锵有力,萧绰听之两眼则更加明亮了,以一种认可的语气道:“但是,有些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娘确实是随你外祖父南下的契丹女子,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谁也无法否认你是汉人,因为你是大汉皇孙,身上流淌着一半天下最珍贵的血脉。然而,你若想获得与你大哥同等的东西,却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听母亲这般说,刘文济眉头紧紧地锁起,牙齿下意识地咬着唇,很是用力,几乎咬出血,但萧绰没有阻止他,今日的话,对刘文济的冲击显然是巨大的。

但这些事是必须要经历的,十三岁不小了,在草原上甚至已经可以看作成年劳动力,也该经事了。双拳握紧,气息粗重,胸脯几度起伏,刘文济忽然抬眼看向萧绰,两眼微微泛红:“祖父与爹也是如娘所说那般看待我吗?”

闻问,萧绰笑容温和而具备感染力,柔声道:“你从小就受你爹熏陶,又常被召见侍奉祖父膝下,你觉得他们有对你区别相待、另眼相视吗?”

刘文济想了想,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肯定地道:“没有!”

“你要知道!”萧绰微微颔首,郑重地道:“你或许需要数倍的努力,方能得到外臣民们的认可,但是,千万外臣民的意见,都不如你祖、父二人的想法重要!”

见刘文济若有所思,萧绰又悠悠然道:“娘再回答你适才的问题。读万卷书,未必能封爵,但是,你大哥行万里路,所行只是西北一路,所见只是安西一隅。而你若能读一万卷书,却可见朝廷、万民,以及整个天下……”

母子俩的谈话,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人静,刘文济方才告退。而最后,萧妃再度给刘文济一个叮嘱,要他牢记今夜的话,但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同时,他对祖与父,对东宫二妃,对刘文涣,乃至对才一岁的三弟刘文澎的态度,都要一如既往,不得有任何怠慢。

刘文济身上,过去呈现的最大特点,就是听话,同时还认死理,重承诺,答应母亲的事情,就更不可能食言了。

不得不说,这一夜的谈话,对刘文济的触动很大,虽然还有诸多迷惑不解之处,甚至显得懵懵懂懂,但十三岁的刘文济,在精神上,经受了一番从未有过的洗礼。

至于这样的洗礼,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对他的未来产生多大的作用,还有待检验。至少这一夜后,很多对刘文济熟悉的人都发现了,皇孙殿下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不可名状的变化,有些奇怪,但并不让人反感……

第419章 离宫、噩耗

已是盛夏,气候炎热异常,天地跟个闷炉子一般,对于刘皇帝而言,这样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亲近之人都知道,进入六月以来,老皇帝脾气暴躁了许多,并且明显是天气的缘故,他忌热的毛病是一辈子都克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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