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40章

作者:芈黍离

喦脱应了一声,然后手朝外一招,很快,两排宫娥端着托盘一次入内,每个托盘上边都摆着几杯满斟的酒水。众人虽然疑惑,手上动作却很麻利,一人一杯,拿在手里。

刘皇帝起身,也持一杯,站在丹墀边沿,左手撑在雕栏上,俯视众臣道:“此酒,就当朕为你们送行了!”

刘皇帝虽然衰老,但此时此刻,声音却中气十足,极具威严。话音刚落,殿中便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队列之中,一道身影狼狈地趴在地上,磕头不止,嘴里惶恐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却是此人,过于紧张之下,手抖没拿住,打翻了酒杯,酒水撒了一地。见状,刘皇帝两眼微眯,打量着此人,慢慢走下,一步一响,每一响仿佛都踩在殿中众臣的心上。

一直到刘皇帝走到面前,其人方才停止磕头,畏惧道:“臣失仪,臣大罪,陛下饶命!”

刘皇帝低头打量了此人一会儿,一个六品的小官,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年纪大概有三十多岁,但其表现出的失措,实在没有一个大汉官僚该有的风度。

看了眼打翻的酒杯,刘皇帝淡淡道:“你莫不是以为,这些是毒酒?”

“不,不!”其人哆嗦了下,嘴上慌忙解释道:“陛下神威,臣深感震撼,恍惚之下,失仪杯洒……”

不过话有些说不下去了,脸色变得格外苍白,身体颤抖的幅度也更大了,站在其附近的人都发现了其异状,因为那股刺鼻的骚味实在有些明显。

尿了……

不过,没有人表示鄙夷与厌弃,甚至没有多少怜悯与同情,只是小心地注意着刘皇帝的脸色与反应。对于此人的不堪表现,刘皇帝明显有些讶然,甚至迟疑了下,方才指着他问王继恩:“这是何人?何官何职?”

王继恩脸色十分严肃,恨恨地盯了此人一眼,禀道:“回官家,这是大理寺丞朱博。”

“这就是你们给朕选的精兵强将?这样的表现,能托重任,能担重责?”刘皇帝问道。

面对刘皇帝有些严厉的责问,王继恩还没回答,那跪着的朱博已然瘫倒在地,脸色也由白转红,气都喘不过来,好似要窒息的样子。

王继恩则压抑着心头厌恶,硬着头皮向刘皇帝解释道:“官家,小的查阅吏册,见此人履历扎实,擅长刑狱,因而将之选入此次差事派遣之列。只是没想到,其人如此不堪,或许是升任不久,初次面圣,失了方寸,殿中失仪。是小的识人不明,还请官家治罪!”

听其言,刘皇帝蹙起的眉头有所舒展,又低头看了那朱博一眼,嘀咕道:“朕是要吃人的饿虎吗?”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但不少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刘皇帝终究没拿这失仪的寺丞开刀,而是冲喦脱吩咐道:“带这位朱寺丞下去换身袍服!”

“官家,此人大胆荒唐,殿前失仪,当如何处置?”喦脱轻声问道。

刘皇帝摇了摇头:“失仪是实,大胆却未必,朕无心与之计较了!”

一个小插曲过后,殿中的气氛却缓和了些,看起来,刘皇帝今日的杀性并不重,否则就冲着这御前吓尿的表现,杀了他都不会有人同情。

很快,刘皇帝继续说起正事,冲殿下中百多官员道:“你们都是皇城、武德及三法司中精选出的干吏,都是熟谙刑律的行家里手,朕今日把你们召集起来,是有重任相托。

今日之后,你们将作为朝廷的使者,奔赴天下各道州府,去给朕清查吏治,究察民生,你们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把那些欺君的贪官污吏、害民的土豪劣绅给朕揪出来,一一法办。

大汉的蠹虫太多了,不清理一番,江山不稳,黎庶难安!你们的责任,重于泰山,为国为民,大义之举,当在所不辞!

前不久,为了朝廷的吏政澄清,为了惩治不法之风,朕失去了一个公主,但朕绝无丝毫后悔!朕要通过你们的行动,告诉天下人,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任何皇亲国戚,勋贵大臣,但有触法,概莫能容!

朕与那些寄生在大汉躯体上吸血抽髓的蠹虫,不共戴天!”

一场别看生面的饯行酒后,一场更大规模的吏治整肃运动才刚刚开始,与之相比,几个月来西京发生的那些事,只能算小打小闹了。

第284章 军队得求稳

紫宸殿饯行的那一百多官员,并不是此番朝廷派遣地方肃贪除恶的所有人,对于偌大的帝国而言,一百来人实在太渺小了,正常情况下连朵浪花都掀不起。

他们只是挑选出的骨干,每个人,刘皇帝还给他们配备一个专门查案团队,并授予特权,地方上也有相关人员的配合。

可以说,过去几个月,在洛阳城中发生的清洗整治,更像是一场养蛊,淘汰出庸劣之人,培养选拔出一批能担重责、打硬仗的治贪除恶队伍,整个大汉才是他们最终的舞台。

分遣诸道州,也不只是简简单单,一股脑儿地把人派出去,到地方上折腾,而是有计划、有节奏、有目标。几乎所有人,在离京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各方面的情报支持,并至少有了三至五个明确的清查目标。

在皇城、武德二司的档案之中,可保存有几十年积累的卷宗记录,这些东西,平日里放着也就放着,真拿出来使用,却也能保证一个师出有名,有的放矢。

有这些东西打底,专使们的调查处置效率,也能得到保证,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一般,胡飞乱撞。除了现行犯罪,一些疑案、错案,同样在复查之列。

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效果如何,仍需时间检验,需要成效来证明,但刘皇帝是满怀期待的,也紧紧盯着,随时做好预防,有弹压一切意外的准备。

刘皇帝自己也有所预感,对地方的整治并不会顺利,毕竟天高皇帝远,他整治勋贵大臣容易,换宰相都是一句话的事,相反,对于那些一般的地方官僚,反而需要更多的耐心以及更强大的决心。

但即便有阻力重重,该做还得做。刘皇帝心里也清楚,这只是一个封建帝国自我改良的一种激进暴力手段,并不能常用,对国家有多少实际好处,又是否真能延续国运,实则并不明朗。

不过,比起什么都不做,他宁愿做出些尝试。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刘皇帝多少有些数的,也不得不承认,在最后说不准多长的统治时光里,他也只能尽力为后继之君,清扫些障碍,为他一手创建的大汉帝国去去腐肉,哪怕再维持二三十年的健康,也终究是有意义的。

而由于那大理寺丞朱博在殿上的不堪表现,刘皇帝对于那些选拔出的“精兵强将”心中也打了个问号,因此,在他们出动之后,又另外秘密安排了一些人,任务就是监督调查这些查案的人。

在清除弊政的过程中,新的弊端往往随之产生,甚至是实时的,刘皇帝太清楚这一点了,因此,也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

枢密院,每有大事之时,刘皇帝总是喜欢驾临,这里是全国的军令中心,一切军事命令的发源地。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枢密院早成为一个庞大且复杂的系统,诸部、司、房、监、令使职能陆续完善,甚至显得有一些臃肿。

几十年来,军事系统内部权力分散,山头林立,但整个军政系统却是在不断壮大,而作为他们头头的枢密使,虽然一直有来自刘皇帝的压制以及政事堂的打压,但其在朝中的地位,始终是超然的。

过去,宰相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些时候,刘皇帝还需考虑大臣们的想法,综合各方建议,唯独在枢密使的任命上,从来未和文官们商量。

到如今,不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化,由枢密院总理的军政体系,总是不动如山的。枢密院,或者说全国军政管理,早已是自成体系。

当然,为了避免其失控,刘皇帝也是费尽了心机,给其套上了诸多枷锁,政事堂同样也多有钳制,比如在财政以及一些辅助性事务上,政事堂还是占据着主动权,只是正常时候,不会交恶,出现“府院之争”。

枢密院的运行,是越发像一座精密的仪器了,军事政令追求高效,也强大纪律,虽然无法避免出现一些官僚的弊病,但总体而言,风气还是要好一些的。

从刘皇帝当国以来,虽然大收军权,约束将帅,把军队牢牢置于皇权之下,但实则就像在调教守户的鹰犬,为了看门护院,因此爪牙依旧锋利着。

至少,还没有出现过由文官掌军的情况,每一任枢密使,都是具备丰富战争经验,并且具备统帅协调能力的大将,这个习惯,一直沿用至今。

懂兵者掌军,这也是几十年下来,大汉的军政军队,很少出现大变故的原因之一。至少从表面上看,军令系统中的腌臜事要少得多,毕竟军法森严,动辄杀头,比起文官系统,要严酷得多。刘皇帝此前便说过,倘若连军队都腐败了,那帝国就危险了,因此过去对官民的治理、量刑轻重是有个波动起伏的,而对军队,从来都只有一个原则,从严治军,军法如山。

刘皇帝进入枢密院时,一切都井然有序,不过,他的到来,显然影响到了正在办公的僚属们。刘皇帝则如常,让他们各归己职,不要管他,然后便直接前往去找潘美。

枢密院地方是很大的,公房也多,换做不熟悉的人,乱入是会迷路的,当然更有可能是被当作奸贼抓起来,擅闯枢密院,也是杀头之罪,即便受令前来的军官职吏,也是不敢乱走乱动的。

一直到军令房,收到消息的枢密使潘美这才匆匆赶来,一脸严肃地拜道:“臣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免礼!”刘皇帝轻笑道。

温和的态度难得地在刘皇帝老脸上重现,但现如今已经没人再敢当真了,潘美应付起刘皇帝,也明显更加小心了。

“潘卿,自你回朝就任枢密使,朕还没来看看你,今日得空,过来逛逛!”在潘美的陪同下,刘皇帝缓缓步行,嘴里轻松道:“不过,你曾久任枢密副使,如今回朝扶正,这枢相差事,想来也应当难不倒你吧!”

“多谢陛下信任!有陛下威德照拂,一切尚好!”潘美答道。

入内,落座,奉茶。大汉枢相平日里喝的茶,显然是上品,味道是真不错。放下茶盏,刘皇帝看着潘美,问道:“近来各地还算安分吧?可有边情?可有动乱?”

对此,潘美心中琢磨着刘皇帝的来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利落地回答道:“回陛下,只有安东、剑南发生了少许骚乱,当地驻军,已然出动平息了!”

刘皇帝点点头,沉吟了下,语气严肃了些,道:“朝中近来的大事,想来你心里也清楚。朕就直说了,反贪除恶,朕是痛下决心,不论有多大的阻碍,造成多大的影响,朕都要推行下去,直到吏治恢复清明。

但朕也知道,此事不会顺利,地方上,难免发生一些不可测的变故与纷乱。朕要求你们枢密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加强对全国军队的管控,地方上若有事,必须及时反应,戡乱治安,维持稳定。

哪里都可以乱,军队不能乱,这是朕对你们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严格的要求!”

刘皇帝如此郑重其事,潘美自然不敢大意,略一思忖,便明白圣意如何,也坚定地表示道:“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定毫无保留,竭尽全力!”

“你当知晓,军队稳了,社稷黎民才能安稳!过去,朕是靠你们打天下,如今,却是要指望你们守江山,责任犹重!”刘皇帝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臣明白!”潘美颔首,表情肃重。

看着这个自己一向很欣赏的将帅之英,刘皇帝心中莫名地增添了些许感慨,虽然知道有些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听说你家从侄,也被抓起来法办了,心中没有怨言吧……”

一听这话,潘美便觉头皮发麻,赶忙道:“臣管教不严,由得孽畜仗势欺人,败坏声名,臣只感惭愧,岂有怨言!”

“朕知道你潘仲询是深明大义之人!”刘皇帝叹息一声,脸色恢复平和。

但潘美的心情可无法在这一时半刻平静下来,盘算了下,潘美主动道:“陛下,朝廷在清查吏弊,臣以为,枢密院也当与时俱进,紧随脚步,在军队之中,也进行一次整改,将那些隐藏在军中的蠹虫揪出来……”

听其建议,刘皇帝一时有些意外,几十年来,对军队的整改,也是周期性的,每一次军权、兵制的改革,都伴随着一批将校军官的处理。论频率,甚至比朝廷反腐还高。

不过,这一回,刘皇帝又果断选择求稳了,几乎不假思索,很是干脆地摇头道:“不了!暂时放一放吧!事分轻重缓急,军队之事,容后再议,眼下以稳为主!”

刘皇帝表这态时,潘美明显松了口气,事实上,他也在赌,心也悬着,倘若刘皇帝真要对军队也来上这么一场运动,他就要撂挑子不干这枢密使了。

所幸,刘皇帝人虽老而刚愎,但这脑袋还是清醒,对于事务利弊,局势把控,还是很到位的。当此之时,最不能折腾的就是军队,这是他推行吏治最后也是最强力的保障,是绝对不能乱的。

即便要折腾,也得轮着来,得视情况而定。

第285章 归来

河南道,密州,胶州港。

自三十多年前,朝廷开始大练水军时起,胶州港便开始崛起,初时是东海水师驻港,后开放民用,有军港的优势在,三十年下来,胶州港已经成为大汉北方最重要的港口之一。

与邻居登莱二州的那些越发侧重与商业民用港口不同,胶州港由于优越的水文条件,一直是大汉北方最大的一座军港,大汉海军主力东海舰队便常驻于此。

几十年日新月异的发展下来,环胶州湾,也成为了一片繁荣富庶之地,人口在开宝十年之时,便突破了三十万。经商的,务工的,走镖的,跑船的,大量的外来人口,不懈为胶州湾的兴起添砖加瓦。

为了胶州湾的归属,当年密州与莱州二地官府,还起过争执,闹到河南道,甚至一度闹到东京朝堂。不过,在综合考虑后,朝廷还是拉了偏架,把胶州湾这块宝地,划给了密州。

没办法,比起富庶的莱州,当初的密州只能用穷困来形容了,一个兴盛的胶州港,对密州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补充。而后来的发展,也证明了此点,密州的发展也被带动起来,成为了胶东半岛重要的交通枢纽。

每年秋时,是胶州港最繁忙的时候,大量的客货船汇聚于此,下海的下海,上岸的上岸,陆地与海上,呈现出一片兴旺的交汇景象。

不过,今日的胶州港气氛明显不同了,州县两衙门的差役与港口巡卒把码头控制起来了,甚至连东海舰队都派出了一支水兵,帮忙维持治安。

大量的官僚齐聚于港口,河南道以下,叫得上名号的高官,基本都来了,包括河南道布政使荥国公史德珫。

大汉的二代勋贵中,史德珫是比较杰出的一人,与他那个刚直骄横父亲不同,史德珫为人正直,虚怀若谷,名声极佳,也一直受到刘皇帝的信任与重视,如今已然年过花甲,仍旧让他担当重任。

几十年下来,虽未登堂拜相,但始终是道司大员,封疆大吏。河南道,在大汉的经济版图中,声名不显,没有江浙的风花雪月,也没有河北的慷慨悲歌,不似剑南天府之国,也不像两湖鱼米之乡,但事实上,河南道一直是大汉最繁荣的地区之一,不论是人口、物产、税赋,始终排在全国前列。

而由于毗邻京畿,又是南北经济的交汇地带,刘皇帝一向很看重,每一任布政使都非同一般,像李洪威、李少游、宋延渥者,都是皇亲国戚,因此史德珫能够出任河南道,已经足以显示刘皇帝对他的看重了。

此时的胶州港内,围观的人更多了,虽然在兵丁差役的阻隔下,都只能远远地观看,但好奇心反而更盛。这场面不小,看那架势,似乎在迎接什么重要人物,而在码头边树起的一张张崭新的龙旗,则突出“尊贵”二字。

码头上,周围的喧闹声,甚至盖过了海浪的拍击声,与史德珫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真正的天潢贵胄,吴国公刘晖。

仍旧在持续的治贪除恶运动中,刘皇帝不只朝各地派遣调查官吏,紧随其后,又把长成的皇子们以及信得过的重臣分派各地,代天巡狩,没有具体的事务要求,只是替刘皇帝把关,同时起到一个坐镇的作用。

甚至于,就连一向浪荡的九皇子楚国公刘曙刘皇帝都给了一个机会,这小子,本性难移,还想去江南耍耍,结果被刘皇帝生生安排到辽东去了。

刘晖本来也想去江南的,由于出身的缘故,他与江南的官僚素来亲近,也被刘皇帝拒绝了,但派到河南道来,对刘晖而言也不差。

在过去的近三月中,河南道这边的官场,同样是震荡不断,在整治过程中,穷困偏僻地区如果突出一个“恶”字的话,富庶地区就首在治贪了,经济发达的河南地区,恰是如此。

随着年纪的增长,刘晖身上多了些“华而不实”与“志大才疏”的属性,他到河南,也是想做出一番成绩的,此次反贪除恶,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不过,折腾了一段时间,大失人望,一边亲自出手,掺合到犯罪调查之中,一方面又刚愎自用,手段稚嫩,结果搞出了乱子。

有人举报,说沂州知州王凌贪腐,他立刻让随行属吏把人家抓起来,亲自审问,然后找到了一大堆的“证据”,最终逼死了王凌。然而,王凌在当地官声不错,是个好官,因为王凌被陷害致死,甚至发生了一起百姓聚众裹乱,闹得是一地鸡毛。

然后在道司与武德司的强力干预之下,沂州民乱被迅速平定,但死了两千多人,沂州官场也被清洗一大半,当地豪强更是饱受打击。

显然,刘晖是被人利用了的,搞出的事情,亲者痛仇者快。虽然事态最终平息,但刘晖无能表现,也传到京中,大臣们不敢对皇子菲薄,但刘皇帝是格外失望。

显然,文才再出众,脑筋再敏捷,办起事来如此愚蠢,刘皇帝对这个曾经十分喜爱的儿子,也实在没什么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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