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69章

作者:芈黍离

刘文海见状,也乖巧地坐在一旁,至于喦脱,则亲自去迎太子。很快,刘旸便赶来了,脚步略快,一直到靠近,见到随意坐在金明池畔与高琼笑谈的刘皇帝,方才放缓。

见礼,同样盘腿而坐,刘皇帝看着刘旸,直接问道:“又出了什么事,要你亲自来,等不急我回宫吗?”

闻问,刘旸露出了点矜持的笑容,而后郑重地禀道:“三法司那边,针对卢多逊的调查审讯,已然结束,如何定罪判刑,还请爹谕旨!”

听其言,刘皇帝表情没太大变化,不过语气却显悠长:“终于结束了啊……我已经说过几次了,一切参照《刑统》,依法处置,怎么还要来问我?调查都结束了,如何判刑,辛仲甫他们就没有一个意见?”

感受到刘皇帝语气中的不满,刘旸迟疑了下,还是为之辩解:“卢多逊毕竟是宰臣,此案又牵涉重大,影响甚广,纷纷扰扰至今,终于有个结果,辛尚书等人顾虑持重,也是可以理解的。没有您的指示,他们又怎敢贸然判决!于情于理,此事还需圣意指导!”

对于刘旸的话,刘皇帝未置可否,想了想,问:“辛仲甫是什么意见?别只望我做出指示,他们这些熟知律法,又负责调查的人,要是没有一点想法,那我要他们何用?”

刘皇帝态度,始终显得有些苛刻,刘旸也陪了些小心:“若依照法制,卢多逊之罪,也在杀与不杀之间……”

“好个杀与不杀之间!”刘皇帝有些乐了,只不过那语气实在让人胆战心惊。

刘皇帝的不满,已经流于表面了,这个时候,刘旸也不好贸然进言了,只是微微垂头,默默等着训斥。

看了他一眼,刘皇帝又笑了:“辛仲甫啊,也是作风果敢的干吏,怎么此番如此婆婆妈妈,拖拖拉拉,他不敢来见我,反求你来禀报!”

感慨了一句,刘皇帝问:“对卢多逊的处置,朝中大臣,可有进言?”

刘旸:“大多朝臣,都沉默不言,不过也有几人上表,言卢多逊罪不容诛,当正国法!”

对此,刘皇帝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又问:“就没有人上表,替卢多逊求情吗?”

小心地看了刘皇帝一眼,刘旸道:“赵相以为,卢多逊罪行深重,当依法处置,不过,他毕竟多年为相,劳苦功高,可留其一命,处流刑!”

一听这话,刘皇帝顿时嗤笑道:“赵普是怎么回事?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给我谈什么功过相抵之论!

卢多逊有功,我承认,也不需否认,但他的功劳,过去朝廷没有赏赐吗?没有犒劳吗?我有薄待他吗?

以旧功抵新罪,《刑统》之中,有如此规定吗?”

刘皇帝又开始批评了,并且是毫不留情地批评赵普,话说得也有些重。不过,话说得凛然,却连刘旸也说服不了,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刘皇帝,毕竟是凌驾与律法之上的。不过,他左一句刑统,右一句法制,但卢多逊之罪,有很多还真无法体现在《刑统》中。

但是,不论如何,从刘皇帝这种态度就可知,卢多逊,危矣!

刘皇帝还在说着诛心之言:“赵卢之间是死对头,他居然替卢多逊求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考虑的。不是他这个宰相心胸宽广,他是怕有一就有二啊……”

这话一出,刘旸顿时色变,眉头拧起,下意识地埋下头,不敢接话。

不过,说完这句,刘皇帝也沉默了,目光投向金明池,陷入深思,那荡漾的池水似乎反映着他此时的心绪。

杀不杀卢多逊,确实只是刘皇帝一句话,甚至不用说,只要一个态度罢了。但是,究竟杀不杀,刘皇帝终究有那么一丝犹豫,哪怕只是一丝,也让他没有直接决断。

然而,并没有思考太久,当王寅武当日的汇报再度浮现刘皇帝脑海时,他脸上也再无一丝表情,语气也是那般令人心悸的淡漠:“大汉自开国以来,似乎就没有杀过宰相吧!那卢多逊,就当这第一个!”

第127章 打破潜规则

让卢多逊成为大汉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杀的宰相,这话从刘皇帝说出来,哪怕语气森冷些,但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一丝负担。

而对于此时在场的几人来说,就有种振聋发聩的感觉了,刘旸稍微抬头,吃惊地望了刘皇帝一眼,然后又微微埋下,掩饰住苦涩的表情。

至于高琼,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懂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稀疏泛黄的草地,与虫蚁做着眼神交流,然而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事实上,在太子来之时,高琼就已经想告退了,但是,把不准刘皇帝的脉,不敢贸然退避。而皇帝与太子之间的问对,却无法阻遏地一股脑儿地往他耳朵里钻,挡都挡不住。

当听到刘皇帝給卢多逊判处死刑之时,哪怕是高琼,心头都不禁哆嗦了下。高琼固然与卢多逊不熟,甚至从来没有什么交际,但那毕竟是宰相啊,是朝廷中明面上除赵普之外权势最重的大臣。

然就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刘皇帝说杀就要杀了。高琼虽然缺乏文化素养,但他并不蠢,相反很聪明,有一定政治嗅觉,对局势的把握也向来敏锐,没有那份见识与决断,也不会在当年关中蜀乱之时把最大的一块蛋糕給抢到了,亲自擒拿叛军首领王顺,那时候的高琼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盩厔县尉。

而高琼心惊的,也正是卢多逊被杀可能带来的影响,诚然,大汉一直以来,都没有“刑不上大夫”的传统,过去的三十年,因为各种罪行被杀的官吏更是成百上千,但从来没有杀过宰相。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登堂拜相,那不仅代表着权势地位,也身加光环,是超脱一定等级的,与一般的大臣官僚是两回事。

即便犯错,抑或政治斗争失败,贬职外放也就是了,过去基本也都是这么做的,何必杀头呢?很多人提倡的仁恕之道,追求的政治成熟,大抵就是从中体现出来的。

别看卢多逊被安排了几十条罪状,那么多人攻讦弹劾,但大部分人只是持把他拉下马来的心思,以便谋取政治利益,真正想让卢多逊死的,恐怕没有多少。

把卢多逊贬出京城,再让“卢党”占据的诸多职位空出来,这样的结果就能大部分人满意了。而上表请杀卢多逊的,要么是仇怨深重,要么是目光短浅没有“大局意识”。

但如今看来,这个几十年形成的潜规则,满朝公卿官僚达成的共识,似乎要被打破了。哪怕这种潜规则与共识,是刘皇帝有意无意中培养出来的,但如今,鉴于诸多不满以及心中积压的各种负面情绪,让他迫不及待地要发泄出来,亲手打破,给公卿官僚们树个典型,给他们再带上个紧箍咒。

高琼自然想不到那么深,但他也不免浮想联翩,宰相能处死,那将帅呢?大汉这么多年,同样的军法处置了大批将校军官,但高级别的将帅,也从来没有杀过,至多夺权免职。

卢多逊这个口子一开,是不是也意味着,将帅们也不那么安全了?

刘皇帝并不在意身边几人的反应,而迅速收敛起气势,平和地问道:“听说卢忆已经死了?”

闻问,刘旸不敢怠慢,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少许怜悯:“卢忆病逝于十日前,只是,到目前为止,家人只是简单收殓,设灵堂,也无人过府吊唁……”

听此禀报,刘皇帝脸上没什么动容,不过,语气却是完全缓和下来,沉吟了下,道:“卢多逊这父子二人,完全是两类人。卢忆尽忠王事二十余年,便无大功,也有苦劳,如今晚景凄凉,落寞而去,我心中,也终究不忍。

吕蒙正代禀,则更令我感慨万千,如此怎能不遂其愿。这样吧,让卢府家人扶灵出京,还乡归葬,至于卢多逊家人,就不必流放边陲了,就让他们在乡里种地自养吧!”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郑重地应道:“是!”

同时,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刘皇帝如此安排,终究没做得太绝,还保有一丝怜悯。当然,这也得益于卢忆的深明大义。

“卢多逊他们不敢擅自做主,其他人呢?”刘皇帝问道。

“经过这数月的调查审判,陆续有了结果!”

“直说!杀多少人?”刘皇帝瞥了刘旸一眼。

刘旸顿了一下,方才缓缓说道:“根据三法司的审断,最终决定,判处死刑者,达八十三人,余者根据罪行轻重,各处流刑!”

闻言,刘皇帝露出了一点笑容,但是不满意的笑容,淡淡道:“少了!”

而后,在刘旸有些惊悚的目光中,做出指示:“至少两百人!”

八月的秋风,并没有那么冰凉,甚至让人感到爽快,然刘皇帝这话一出,却令人感受到彻骨的寒意。这样赤裸裸地,以处死官员数目作为指标,实在是,残暴。

刘旸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劝阻,然而,见到刘皇帝那不容置疑的表情,还是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忧虑。

刘皇帝则不管刘旸的想法,自顾自地说道:“快中秋了,如此佳节,不便多添杀戮,就留待中秋之后,单独秋决。届时,让公卿大臣们都去观刑,都好好看看,这些结党营私、贪污腐败者的下场,还有!你亲自去监斩!”

在刘皇帝满带压迫的目光下,刘旸哪怕心里堵得慌,也不敢不应,只能埋头拱手:“是!”

……

回宫的路途间,刘皇帝让刘旸与他同乘銮驾,刘皇帝依旧淡淡然地坐在那里,还有兴致拿着一卷《开宝总类》阅读,内容还正是有关刑法一类的东西。

刘旸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身体随着銮驾的行驶微微晃动,只是看起来,略显消沉,面色深沉,满脸凝思。

随着东京城垣越来越近,刘皇帝放下手中书卷,终于开口了:“怎么,还没有想通?”

闻问,刘旸摇了摇头,略作沉吟,还是说道:“卢案爆发至今,已然震动朝野内外,抓了那么多人,爹要少卢多逊,儿也认同,然,一定再诛杀那么人吗?”

听到这话,刘皇帝并没有恼怒,目光平静地看着刘旸,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妇人之仁了,我当然也清楚,为了你所谓的安稳人心,可以少杀人,甚至不杀人,但是,这一次,必须要杀!

朝廷安稳了这么多年,太平是太平,但也积累太多问题,发生了一些弊病,需要整顿,卢多逊结党的问题,就是其中最鲜明的表现。

对此,朝廷不得不施重手,处严刑,非如此,不可震慑朝臣。根本性的问题,我早说过,是难以解决的,但哪怕是治标的办法,也该用一用。

我也知道,按照以往的惯例,有些人是可以不用死的,他们的家人也可以不用流放,然也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他们养成了习惯,把朝廷的宽容,当成他们肆意妄为的依仗。

有些问题,非严刑峻法,不足以让其警醒!卢案搞得这般大,牵扯出这么多人,绝不能虎头蛇尾,非人头滚滚,鲜血淋漓,不足以取得成效。

我再提醒你,仁恕,是对那些忠臣廉吏、良民百姓的,不是对这些党同伐异、违法乱制的贪官污吏,对他们宽容,是安何人之心?

究竟是宽容,还是放纵?你自己好生想想,如果想不通……”

说到这儿,刘皇帝停下了,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有些不愿意往下说了。注视着脸色变幻不已的刘旸,刘皇帝几乎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记住,你是太子,是储君!”

刘皇帝的话,几乎直指刘旸内心,大概是受其气势所逼,脸色都白了几分。

良久,刘皇帝有缓和语气,悠悠道:“你以为我为何一定要杀卢多逊?他可是我一路提拔上来的。但是,或也正因如此,他把我的看重与宽容当作放纵了,触犯底线的问题,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第128章 开宝宰相之死

刘皇帝在金明池畔的那一番指示,不可避免地传开了,当然,也并没有遮掩的意思,而其在朝中引发的震荡,也超过此前任何一次政潮。

到这个时候,卢多逊的生死,已不那么地重要了,相反,刘皇帝在此事上所流露出的对勋贵、对官僚的态度,才是更让人关心的。

而这一点,显然不容乐观,甚至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那句“少了”,更令人毛骨悚然,那么多的官僚,还牵扯到几十名勋贵阶层,在刘皇帝眼里,仿佛都成了待宰的羔羊,说杀就杀。

这么多年,朝廷坚吏治,反复打击贪腐,不论功臣勋贵、还是官僚大臣,也确实杀了不少人,但都还遵从一个依法执法、明正典刑,维持一个基本的体面。

但此次,显然不同,分明有种为了杀而杀的意思。卢案爆发至今,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朝廷上下人心浮动,但很出奇的,一片寂然,没有人敢胡言乱语,所有人都开始安分守己,收敛爪牙,哪怕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按捺着,压抑着。

于是,大汉自进入开宝时代后,陷入一阵特殊的氛围之中,朝廷内部在震荡之后,出现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朝廷内部的是非少了,争斗少了,风纪大清,满朝忠良,只是,这种情况,难免带给人些许不正常的感觉。

……

刑部大牢,卢多逊身陷于此,已然差不多三个月了,而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过去二十年还要明显,那一头花白的须发,实在令人感慨。

深陷的眼窝中,布满了些许血丝,槛栏外,自赵普之后,这森冷大狱中又迎来了一位访客。自赵普探监一番“交心”之后,后续的调查中,卢多逊虽然仍旧保持着他的傲然,但总体而言,是配合了许多,而随着老父卢忆病故的消息传来,他更遭打击,丧失了所有的坚持,沉浸在哀伤与愧疚之中。

不过,此番的来人,却把卢多逊仅剩的精气神给激起来了,站在监房外的,乃是喦脱,这个闻名内外廷的大宦官。

而喦脱的到来,显然是代表刘皇帝的。见卢多逊此事狼狈至极的模样,喦脱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怜悯,当然,一点感慨总归是有的。

“把牢门打开!”虽然监房内的环境还算干净,但喦脱仍旧露出了点厌恶的表情,眉梢不满地跳动一下,吩咐道。

一旁的狱吏赶忙掏出钥匙,慌慌张张的地打开牢门,由于紧张的原因,手都有些颤抖。此前的那名狱吏被换了,升职了,据说是赵普觉得此人有些见识,是个不错的小吏,调任司刑掌固。

“卢多逊接诏!”看着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的卢多逊,喦脱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直接把一封黄澄澄的诏帛掏出来。

而听此言,卢多逊几乎本能地起身,跪倒在地,哪怕三个月的牢狱之灾已经让他身体什么虚弱,但动作仍旧一板一眼的。

喦脱见状,也没有任何废话,并不宣读,双手捧着诏书,十分郑重地把诏书下交给卢多逊,然后就站在那里,默默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罪臣接诏!”卢多逊也同样郑重异常,恭谨地接过,聚精会神,满怀忐忑地打开。

很快,两手颤抖的幅度变大了,老脸之上也出现一抹骇然,两眼中燃起的亮彩也迅速黯淡下去。

这是一封无字诏书,其意如何,不需言表,对卢多逊,刘皇帝已然无话可说。而卢多逊,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哈哈哈……”突兀的笑声在监室中回荡,有些悲凉,有些哀伤。

不由自主渗出的泪水,让卢多逊显得更加狼狈了,卢多逊缓慢地把诏书卷起,珍重地收入囚服之内,又转身,朝着皇城方向重重地叩拜了九下。

像卢多逊这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可能的彻底放弃的。哪怕在喦脱到来之前,在消沉的表面下,他内心仍旧存有一丝希望,即便很渺茫。

他一方面希望能够再见刘皇帝一次,面陈衷情,一方面也做好最坏的打算,哪怕被贬斥流放,也未必没有复起的机会。

不得不说,这样的想法,实在可怜可叹,由于与世隔绝,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那些附骥他的党羽同僚,基本已经被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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