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63章

作者:芈黍离

“恐怕有大事!”

朝廷总是这般,一有些风吹草动,就难免议论纷纷,蜚短流长。但大部分人,也仅止于此,底下人都揣测诸般,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们,又岂能没有猜测。

而他们,通常耳目更清明,消息更灵通,嗅觉更敏锐,但即便如此,此情此景,眼前也有如蒙上了一层迷雾,难以窥测。

过去,每临大朝,都会提早准备,并且把相关议题整理好,连流程都是固定的。但此番,明显不一样。

议论多了,声音就难免嘈杂,并且越聚越大,这精英齐聚的崇元大殿上,一时之间与东京城内那些茶寮酒肆内的氛围差不多了。

见此情形,端坐臣席首座,正闭目养神的赵普睁开了双眼,环视一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嗽声短促而有力,穿透力十足,就像具备着特殊的能量,一下子就改变了殿中的氛围,渐渐的,议论声停止了,所有人静气凝神,不敢再多言,静静地等待着刘皇帝的道来。

这一等,就是大概两刻钟,在所难免地引起了一些惊疑,不是这些大臣们耐性不够,只是那种异样的感觉萦绕于他们心头。像这样的正式严肃的场合,刘皇帝是几乎不会让满殿朝臣如此枯等的。

一直到喦脱以其高亢的声音唱道“陛下驾到”,所有人都肃容挺腰,起身迎拜,这一刻,所有人的小心思仿佛都停止了。

刘皇帝是与太子刘旸一道前来的,一身简便的龙袍,在所有人或恭敬、或畏惧的目光中,隆重出场,表情平静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依旧让人不敢侧目。

太子落后半步,步伐稳健地跟随,只是,神情之间,似乎多了几分凝重。

登上丹墀,落座,接受百官朝拜,刘皇帝稍微扫一圈,目光在赵普、卢多逊这二者身上稍微停留了下,而后大手一挥,免礼平身。

这场朝会,以一种平淡的方式展开,还是议了一些东西,比如抬升治安执法职吏地位,给天下捕吏分级定品。

这是顺势而为的事情,一直以来,大汉都实行的官吏分流制度,官与吏之间,也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天下官吏成千上万,但属于朝廷正授的官员,却是少数,并且这个比例,正在不断变大。

以一县为例,真正有官身的,只有县令、县城、县尉、主簿,至于其他,全都属于不入流的杂吏。然而,真正做事的,恰恰是这些吏,而吏也是整个大汉管理体系中最庞大,也基础的一个群体。

关于提升“吏”的地位与待遇,朝廷中也争论了许多年了,但始终没有一个结果,支持的人不少,但反对的人更多。

大部分人,站在阶级的立场看问题,坚决反对官吏合流,要维护官的体面与地位,还有一些人,则是考虑到财政的问题,这一提升,便是全方位的,倘若通过,朝廷每年在养吏一方面,又将增加一笔巨大的支出。

而此番对捕吏的地位的提升决议,也算是正式开了一道口子,也是多方因素促成的。毕竟,捕吏衙差也属于国家的暴力机构,为维护治安、打击罪恶的主要力量,该值得重视。

过去,又不少军队军官,在退役之后,都安排进地方的治安系统中,也就造成了一种情况,在军中有军官头衔,转任地方后,却成为了不入流的角色,哪怕他们的职责、权力实则都不小,这种差距,让很多人都不适应,怨言颇多,已经上达天听。

另一方面,考虑到河西案所引申出的全国各地治安恶化的现状,朝廷已然决策对各地进行一次治安整肃,要想让捕吏尽力卖力,这也是先给一个甜头,提高其积极性。

显然,这是对大汉官吏体系结构的又一次调整,可以想见,今后还会进一步改良,至于结果如何,影响如何,还有待检验。

大朝会总是这样,这并不是议事的场所,比起讨论国事,更像是一种宣布仪式,走个流程,这一点,所有的朝臣早已习惯。几乎都有人都知道,国家大事需要议论的时候,都在政事堂,在崇政殿。

而此番大朝,显然也不只是通知一下决策,捕吏提级的事情定下之后,崇政殿快速地安静下来,气氛趋于严肃,逐渐压抑。

刘皇帝高居宝座,平静地俯视着群臣,良久,方才悠悠出声:“许久未曾大朝,许久没有见到这么多臣工,你们有些人也许久未曾见朕,如此难得的机会,就没人有话要说,有事要奏吗?”

此言落,不少人面面相觑,就是靠后的那些言官,也面露犹疑,这架势,不像是要听他们进谏奏事的样子。

“臣监察御史王禹偁,有事启奏!”这个时候,“头铁”的人站出来了,满朝侧目。

但见到是王禹偁,很多人都收起了意外的表情。当年“童谣案”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个胆大包天、犯颜直谏的年轻谏臣。

朝中言官谏臣虽多,像王禹偁那样行事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有好结果的,却没几个。关键,还是看刘皇帝心情,看他的认识,刘皇帝总是有一双“慧眼”,有些人在他看来是忠言直谏,有些人则被他认为是以直邀宠。

当年“童谣案”后,王禹偁被冷落了半年多的时间,闲居在家研究学问,写诗作赋,但半年之后,刘皇帝又想起了此人,一道诏书,又复其职,还给他升了官。

此时,见又是王禹偁跳出来,大部分人都有些好奇,此等场合,这“铁头娃”又要说什么事。

第115章 罪状十五条

刘皇帝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清,再加上距离稍远,显得模糊。沉吟了下,道:“王禹偁!近前答话!”

“是!”王禹偁闻言,趋步向前。

打量了王禹偁两眼,刘皇帝眼神中仿佛带上了少许期待,轻声道:“说说吧,你有何事?”

王禹偁满脸的郑重,答话前还深吸了一口气,拱手拜道:“禀陛下,臣要弹劾侍中卢多逊!”

王禹偁声音嘹亮,语气肯定,表情严肃,此言一出,顿时满朝皆惊,殿中群臣的目光,迅速在王禹偁、刘皇帝、卢多逊这三者之间转悠了一圈,十分整齐,短暂的静默之后,哗然不可避免。

喦脱见状,高唱一声“肃静”以作提醒,简短的波澜之后,崇元殿内再度归于沉寂。但是气氛,却与之前迥然不同,压抑依旧压抑,但抑制不住朝臣们那活跃的心思。

这满朝公卿们的表情很精彩,有的人震惊,有的人意外,有的人沉凝,有的人则明显带着些雀跃。

还有一些人,把目光投向前首面无表情的赵普身上,都下意识地认为,这是赵普的指示,赵、卢之争,又掀高潮了。

但敏锐的人稍加思量,也意识到,不大可能,王禹偁就是一颗铜豌豆,哪怕是赵普,也难收服。何况,在大朝会上进行攻讦,这种摆明阵仗、撕破脸皮的做法,也不像赵普的行事风格。

不管殿中群臣的心思如何丰富,刘皇帝面色如常,目光也投向赵、卢二人。赵普很淡定,脸上无波无澜的,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卢多逊脸上虽然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但是仍旧按捺着,没有过于失态,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收回目光,刘皇帝笑吟吟看着双手捧着一份劾章表现得一板一眼的王禹偁,笑吟吟地调侃道:“好你个王禹偁,胆子可真是不小啊,居然敢在如此场合,攻讦当朝宰臣!”

“为国进言,岂避权贵?”王禹偁义正言辞地回道。这样的话,若是换个人说,刘皇帝必定认为是装模作样,但王禹偁,倒不必质疑,这是他素来的坚守。

“卢卿!”刘皇帝脸上依旧挂着点笑意,有些诛心地问卢多逊:“有人要弹劾你,你可有什么意见?”

对此,正暗自思虑着的卢多逊惊了下,抬眼只稍微与刘皇帝对了下目光,又迅速埋下,冷汗不自觉地渗出,沉声道:“陛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一片丹心,坦荡赤忱,岂惧小人谣言中伤!”

闻言,刘皇帝笑了笑,身体也略微前倾,盯着殿下的王禹偁,淡淡道:“你讲吧,朕听着,这满朝公卿也听着!”

“是!”王禹偁毫不怯场,甚至不需要翻看拟好的劾章,张口便来:“臣弹劾卢多逊罪状十五条。其一,结党营私;其二,党同伐异;其三,闭塞圣听;其四,欺君罔上;其五,阴谋敛权;其五,谋国不忠;其六;矫饰天平;其七,徇私枉法;其八,阳奉阴违;其九……”

“够了!够了!”刘皇帝与群臣们听得津津有味,卢多逊却是实在忍不住了,怒斥一声,起身出列,两眼喷火,恨恨地瞪了王禹偁一眼,向刘皇帝激动道:“陛下,如此小人攻讦中伤,断不可偏信啊!其所列罪状,虚构罗织,毫无实据,还请陛下明断!”

说完,扭头怒斥王禹偁:“王禹偁,你如此费尽心机,造谣攻讦本相,究竟是何居心?”

面对卢多逊的威吓,王禹偁是一点也不虚,肃容道:“臣只秉公直言,欲为朝廷除一大害,所言无私,一心为公。卢相若是心中坦荡,何必如此紧张!”

卢多逊有些炸毛:“本相是容不得你这小人,在这昭昭天道之下,煌煌大殿之中,恶言中伤,挑拨是非,败坏纲纪!”

看这二人针锋相对,刘皇帝似乎也没有多少耐心,没有放任他们,淡淡地说道:“还有什么,比朝臣像市井泼妇一般争执谩骂,更有损朝仪,败坏纲纪的?”

“陛下!”刘皇帝的态度,有些让卢多逊心惊。

扫了两人一眼,刘皇帝缓缓道:“朕方才没有听错的话,王禹偁拟了罪状十五条,这才说到第八条,为何不让他说完啊?卢卿,你说,这算不算是闭塞圣听啊?”

“陛下!”这下,卢多逊脸上彻底绷不住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再不敢贸然开口了。

而刘皇帝的话,也再度让朝臣们惊愕不已,今日陛下的屁股,可歪得不行啊。有些人顿时意识到,这不只不是赵普的攻击,王禹偁的行为,甚至可能直接来自刘皇帝的授意。

刘皇帝又朝喦脱示意了下,喦脱会意,快步下殿,从王禹偁手里接过劾章,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稳稳当当地呈给刘皇帝,安安分分地做着一个工具人。

刘皇帝打开那份劾章,稍微扫了两眼,又看向王禹偁,语气变得严厉:“王卿,朝廷宰臣,可不是靠你单口一辞就能攻讦的!你所拟条状,可不够说服力!证据呢?倘若只是你虚言罗织,朕必定办你一个中伤大臣之罪!”

“陛下!”王禹偁当即禀道:“陛下,卢多逊罪行,臣在劾章中,皆有详述!请容臣,稍言一二,以供明鉴!

开宝五年中秋,卢多逊于河西官衙,与下属官员聚会,酒至酣时,曾说,你们这些人,都是靠我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今后,还当尽力效忠,相互扶持,我早晚是要登堂拜相的,待他日,还需你们支持,我也更好庇护于你们;

开宝七年,朝廷北伐,河西军西征,卢多逊主持粮饷筹措供应,曾狂言,王彦升、郭进领军出征,威风八面,但命脉皆系于他一手,还得求助于他,不敢怠慢;又与河西将校言,河西西北边防重地,正是建功立业之所,还需文武协心,并力扶持;

开宝十年,卢多逊奉调两浙,满怀怨愤,离任之前,召集心腹交待,言他虽离任,但河西仍是他们的根据,交待他们,好好保住河西;

开宝十一年,中原大水,卢多逊暗使亲信,上书攻击赵相,意言这是天赐良机,意图扳倒赵相,取而代之;

开宝十二年,封禅大典,卢多逊使人假造祥瑞,上奏朝廷,谄媚圣上,以求幸进;

开宝十六年,淮东道监察御史孙成,事忤于卢多逊,使人弹劾攻讦,罢其官,削其职;

开宝十七年,十六名御史职位调迁,卢多逊私授其半;

开宝……”

随着王禹偁将那一桩桩,一件件吐露出来,所有人都露出的震惊的表情,不管是真的也好,假装的也好,显然都对卢多逊刷新了一番认识,议论声再起,有几人甚至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跃跃欲试,想要跟着王禹偁奏他一奏。当然,还有一些人,就面露惶恐了,尤其是都察院的几名官员。

“好了!”刘皇帝摆了摆手。

王禹偁则一副没有说痛快的样子,郑重地总结道:“陛下,臣具言其事,皆有迹可循,有据可查,还请陛下明鉴!”

稍微点了点头,刘皇帝瞧向卢多逊:“卢卿,对这些,你可有什么话讲?”

“陛下!”卢多逊已经被这蒙头一击搞得慌了神,哪怕冷汗淋漓,闻问,也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冤枉!这些都是不实之词,都是王禹偁构陷于臣,还望陛下明鉴,还臣以清白!”

对于他的反应刘皇帝笑了笑,看向赵普:“赵卿,你是宰相,朝廷出了这样的丑闻,实在耸人听闻,对王禹偁所劾,你以为,当如何处置啊?”

若非必要,在这个时候,赵普实在不愿意发声,哪怕是死对头卢多逊倒霉。但迎着刘皇帝的目光,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斟酌了下,方才道:“陛下,老臣以为,被弹劾的乃是堂堂宰臣,事关重大,还当慎重,需细细查证,待事情查清之后,再作区处!”

“赵卿,还是这般老成谋国啊!”听其言,刘皇帝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暂时放过了赵普,刘皇帝也不再询问其他人的意见了,沉吟几许,淡淡吩咐道:“先把卢多逊下狱,着三法司,联合侦办此案,实证实据,严查严办!”

刘皇帝此言一出,卢多逊猛然抬起头来,如遭重击,脸刷得就白了。这边,殿前卫士,奉命进殿,拘住卢多逊,卢多逊也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失魂落魄地任由卫士,将他拖拽出殿。

也不再顾及崇元殿间的震荡,刘皇帝淡淡地说了句“退朝”,起身离去。

第116章 满朝震动

一直到刘皇帝的毫不留恋的身影消失于视野,崇元殿中的王公大臣们才彻底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太子刘旸此时也起身了,吸引了众臣目光,看向赵普,目光稍显复杂,欲言又止,最终扫向群臣,沉声道:“众卿且各归其职,不要耽误了公事!”

“是!”众人再拜。

刘旸也无心再多待,循着刘皇帝的脚步而去。其后,赵普也不多说什么,满脸沉默,缓步离开,余者见状,也各自散去。

崇元殿外,参与大朝的权贵们三三两两,走在一块,没有了刘皇帝的威慑,没有大殿的镇压,室外的空气都弥漫着自由轻松的气息,诸多不吐不快的话也终于敢说出口了。

卢多逊被弹劾,不算什么大事,朝廷那些众臣,有那个没有被弹劾过,连赵普这首相都无法避免,更何况人缘并不算好的卢多逊。对于他们这样的权相而言,些许中伤并不算什么,甚至弹劾都是必要的。

而最重要的,是皇帝的反应如何,而此番,就因为王禹偁那份劾章,那些看似真实的描述,二话不说,就直接把卢多逊下狱。

“实在太可怕,也实在耸人听闻!”礼部侍郎周访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感慨道。

“周侍郎是在为卢相的罪行而感叹吗?”一人问道。

瞥了他一眼,周访想了想,道:“二者皆有吧!”

“卢相,不,卢多逊就这样完了?”另外一名官员,有种这个世界都不真实的感觉,但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兴奋的意态。

“是啊!堂堂宰臣,大权在握,说下狱就下狱了!想卢多逊,这些年掌管着都察院,在朝中是何等意气风发,权势滔天……”显然,哪怕再多人看卢多逊不爽,但对于他的地位与权势,都是充满向往的。

“政事堂次席,就这么倒下了,是否也太过容易了?”一人提出疑问。

“陛下口衔天宪,在天子权威面前,一个卢多逊又算得了什么?”

“提及此,倒是不免想到陛下适才的表情,着实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知诸位是什么感觉,我是几乎喘不过气来!”

“自开国以来,可有宰相如此落难的?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被羁拿下狱,当真是一点体面都不存了!”

这话,说出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心理,过去,宰臣罢相,哪怕是黜落地方,基本的体面还是有的,甚至都不能用罢免来形容,完全可以看作正常的职位调迁。

但卢多逊,可是直接下狱,一副要问罪的样子,皇帝“实证实据、严查严办”八个字,就几乎将之定性,这才是这些大臣们震惊的地方,甚至有些难以接受的地方。

“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周访两眼之中露出回忆之色,捋着老须,感慨道:“若是老朽没有记错,乾祐初年,权相苏逢吉、杨邠,可先后下狱,陛下降诏严查重办,最后二者皆流放西北,在泾原吹了二十年风沙,方才得归原籍。”

如今朝廷中的这些大臣,基本都是后进者,对于开国初年的那些权力斗争、政治变迁,实在是不熟悉,甚至,有些人都不知苏逢吉、杨邠为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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