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60章

作者:芈黍离

赵普这二十年,他的相位不是一直牢靠的,还记得当年中原大水吗?那么多流言蜚语,从何而来?

还记得泰山封禅归来,陛下亲自理政吗?陛下的想法动摇了,陛下的信任减弱了,就是其根基的动摇……”

第108章 后知后觉后怕

灯火阑珊下,汴河水面也是五彩斑斓的,水波荡漾,哪怕在黑夜中也有些晃眼。轻舟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王寅武独坐船头,身上罩着黑袍,两眼出神地盯着水面。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如这水面一般波澜起伏,又觉得自己就如这江上轻舟,随波逐流,不能自由。

今夜与卢多逊的一番会面,让王寅武大开眼界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惊悚,一种恐惧感汹涌向他袭来,越是深思,则越觉恐惧。

他与卢多逊相识相交快三十年了,过去一直觉得还算了解此人,卢多逊给他的印象也是精明、自负,但今夜却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卢多逊。

卢多逊那番议论,彻底刷新了王寅武的一些认识,对朝廷的,对皇帝的,也有对他自己的。

过去王寅武觉得自己很重要,也认为自己是个人物,堂堂的武德使,掌管着大汉最庞大的特务机构。

然而,经过卢多逊那番话的震动,王寅武方才恍然觉察,自己或许只是卢多逊意图对付赵普的一个工具罢了。

在武德司,他可以一言九鼎,颐指气使,但于朝廷而言,份量实在不高,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话语权。

而眼下,他已经深深地陷入其中,此前或许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甚至觉得自己很聪明,有一个可以仰仗的盟友。

但现在,王寅武是真的有些怕了,尤其在卢多逊那“洗脑”般的解释之下,就更觉心惊了。

王寅武支持卢多逊扳倒赵普,两人之间的关系,倒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些年承受的压力有些大,不只是皇城司,还有朝廷。而朝廷,明面上可是赵普主导的。

但是,若真亮明旗帜,与赵普作对,那王寅武也难免心头发虚,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刘皇帝的态度如何。

而一想到刘皇帝,王寅武这心头的忐忑,就更加重了。他这个武德使,与卢多逊如此勾结串连,武德司更逐渐成为朝廷党争的工具,参与到相权的争斗中,过去有所忽视,但反应过来之后,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是压都压不住。

蓦然回首,王寅武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犯忌讳了,而且足以致命的大忌!

当此之时,卢多逊若是发动“倒赵”,成功也就罢了,万一失败了呢?虽然卢多逊言辞凿凿,说得很自信,但依王寅武看来,卢多逊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而一旦事败,卢多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牵连出自己,那自己的下场,恐怕比卢多逊还要凄凉。因为,自己也犯了一条重罪,欺君之罪,当武德使罪犯欺君,那么可以想见会是怎样的结局。

赵普是那么好对付的吗?还有卢多逊所提及的赵匡义,以及他所说的外戚、勋贵们,那些人又能提供多大的助力?

最重要的,皇帝的态度如何?皇帝陛下的心思是那么好猜的?他当真对赵普不满了,你卢多逊是否太想当然了?

思考越深,想的越多,王寅武就越觉恐怖,汗珠不自觉地从额头滑落,青筋都不由露出。猛得掀开遮挡的帘布,王寅武扭身朝后方张望两眼,那艘画舫依旧安安静静地漂浮在河中,灯光晦暗不明,但王寅武总有种感觉,卢多逊依旧倚栏独立,注视着自己这艘轻舟。

此刻,王寅武真有股冲动,调转船头,回去见面卢多逊,好生劝说一番。卢兄,咱别搞事了,你当你的宰臣,我当我的司使,安享富贵,不是很好吗?

然而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冲动的念头,卢多逊是什么样的人,他多少是了解一些的,若是能够轻易劝阻得了,那就不是卢多逊了。

更何况,筹谋许久,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哪怕有些遮掩,又岂能天衣无缝。如今,卢多逊或许是箭在弦上,而他王寅武,又何尝不是骑虎难下。

上了卢多逊这艘船,哪里能够轻易下得了,他王寅武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这或许也是卢多逊敢于如此与自己交心的缘故吧。

而思及卢多逊适才的表现,一方面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另一方面,又未尝没有警告自己的意思。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逃不了。

人心从来都是最难测的,王寅武与卢多逊这二人,前一刻还在把酒言欢,此一刻已然有些离心背德了。

从靠岸登陆,到乘车回府,王寅武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时而忧虑,时而恍惚。马车轻驰于开封平坦的石板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辗转穿过几座街坊,快至王寅武府邸时,他忽然唤道:“停车!”

车夫勒缰,策马随从的下属凑上前来请示。王寅武一时没有做出什么吩咐,躲在车厢内,犹豫良久,脸上露出少许挣扎,终于沉声道:“去赵相公府!”

赵普的府邸,坐落在皇城西南侧的延康坊内,离大内很近,是刘皇帝赏赐,为方便赵普进出皇城办公。

当朝宰相的府邸,自然独具一格,别有一番气度,虽然没有过于奢靡浮华,但威风十足,高门大户,让人向往。

虽至深夜,但府门前的灯光下,仍旧依稀可见几辆车驾,从早到晚,总是不缺登门拜访的人,哪怕大部分人都难以见到赵普,甚至连门槛都难以跨入,但拜谒者积极的热情却从未被浇灭过。

王寅武的车驾,在街道尽头停下了,远远地望了望赵府门前,眉头微凝,犹豫之色再度显露于他脸上。

“司使,要不要去侧门?”随从贴心地建议道。

王寅武张了张嘴,没有接话,抬起手,很快又放下,犹犹豫豫,踟踟蹰蹰,良久,别过头,肃声道:“不去了!调头回府!”

随从有些意外,但感王寅武那明显不妙的心情,也不敢再多嘴,恭敬地应了声:“是!”

马车施施而行,车轮滚压过地面,显得十分厚重,可与王寅武沉重的心情相较。再归府邸,这回王寅武下了车,但是,在府门的匾额下,又不由住步。

来回踱走一番,经过一场复杂的心理斗争,嘴唇都咬破了,王寅武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嘴里呢喃道:“卢兄,恐怕要向你说声抱歉了……”

第109章 大相国寺

夏日炎炎,东京的空气中都蒸腾着一股热浪,但炎热的时节并不能阻止信众的热情,大相国寺依旧是人声鼎沸,香客云集。

在取得刘皇帝的谅解,并且服从于朝廷法制之后,佛门在大汉又于悄然之间实现复兴。他们的生命力,总是那么顽强,来自世俗皇权的打压,也只是让他们消沉一些年月,然而只要头上束缚稍微松懈,他们又会再度抬头。

虽然佛门在当下的大汉,仍旧有着条条框框的限制,不论是佛寺数量,还是僧众数目,以及寺产僧田,都有设定了一条不可逾越的上线,乃至是佛家思想理论中,也不得不增添了一些服务于大汉朝廷、尊崇刘皇帝统治的内容,但到如今,也确实可以说,佛门已经成功度过那段寒冬岁月。

佛门本身或许存在一些来自朝廷方面的压制,但信徒却是难以做到真正限制,当没有来自强权的刻意打压,民间的礼佛之风,也再度复苏,尤其在近十年之内。

当年刘皇帝少林寺一行,一番“礼佛论道”,虽然再度强调了宗教也该臣服皇权这一基本准则,但实际上,却给佛门解了一些禁,给天下佛道带去少许渴望已久的甘霖,使长期笼罩在佛门头顶的阴云消散许多。

至少,没有再强行让外行指挥内行,让不通佛理的官僚去做佛寺审察工作。如今的大汉,仅以宗教而论,是崇佛尚道,这也是刘皇帝与这些“方外之人”达成的共识,在此基础上,其余一切宗教团体,都视为异端邪说,都是厉行取缔。

在刘皇帝的意志下,曾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一次对邪神淫祠的清理行动,尤其对那些蛊惑人心、诱导愚民的邪教,更是当作叛贼处理,杀的杀,流的流。

当然,宗教有其存在的内涵,也涉及到文化传统,是杀不尽、灭不绝的,至少在那些异族夷民中,他们仍旧供奉着他们的神祇,而这些,都是不被朝廷承认的。

朝廷在宗教文化上实施的对异族的同化,可以说效果并不是太好,让他们说汉话、穿汉服、行汉礼,都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毁祭祀,灭信仰,这就困难。

虽然,在一些部族之中,有信仰刘皇帝的情况,但是,那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哪管你刘皇帝是谁。

在当下大汉的边境纷扰、民族矛盾之中,朝廷在宗教上的一些举措,确实大失人心,这也可以算是祸乱之源。

但是,刘皇帝的态度与意志,决定了一切,他固执地崇尚大一统,而宗教上的大一统,在他眼里,同样是必要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他的统治,只要是他眼里的阻碍,也都该被消灭,被取缔、被禁。

当年“灭佛”之时,蛊惑人心、图谋不轨,也是朝廷拿出来的理由,但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妖异邪说,佛门思想,还是有利于稳定,在维护朝廷统治上,也同样可以作为一个有效的工具。

刘皇帝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时代变了,情况变了,那自然不用像乾祐时代那般对佛门赶尽杀绝。就如当下,那些得道高僧,除了他们本职工作外,还在朝廷钦天监挂着职事,为大汉的“宗教统一”做着贡献。

当年的灭佛行动,确实拆了不少寺庙,熔了大量佛像,但剩下的,都属精华,都有足够的底蕴。毕竟,按照现行的规定,原则上,在大汉每一个州,只允许存在一座佛寺。

因为少,那礼佛上香之人,自然容易扎堆聚集,而在肉眼凡胎之人看来,这就是香火鼎盛的表现,哪怕是从众心理,也愿意到那唯一的寺庙中走上一遭。

当然像开封这样的地方,显然特殊些,一座寺庙也是不够的。同时,天下最兴盛的寺庙,也毫无疑问,坐落东京城内的大相国寺,如今的佛家的门庭也在大相国寺。

艳阳高照,尽情地释放着热量,稍微一晒,就不住盗汗。王寅武走出大相国寺那气象庄严的山门,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回首一望,寺内烟气缭绕,寺外人流如织,依托于相国寺的商贩叫卖声不断,整个一片热闹红火的景象。

不过,王寅武那压抑的心情,却并没有得到多少缓解。不少亲信之人都看出来了,王寅武近来,有些恍惚,时而坐立不安,那焦虑不安的情绪,甚至在武德司内蔓延开来,当然,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地认为是因为河西案情。

心中有苦自知,因为卢多逊的事,王寅武已经煎熬了这些许时日了。今日到相国寺进香,也是前来求佛问签的。

王寅武信佛,在大汉,倒也不算太奇怪,毕竟不是当年了。不过,像他这样长处黑暗、见惯了阴谋的人,居然是佛家信徒,或许传出去,还是会令人惊奇。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在大汉上层权贵中,也有不少类似的人。有一个比较典型流人,就是田钦祚了,心念佛陀,手举屠刀,说的就是他。与之相类的,是已故衡阳侯张勋,那也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但生前同样有礼佛的习惯。

要说王寅武当真有信佛,那也不尽然,左右不过寻个寄托,找些心理安慰罢了,要是那一日,刘皇帝下令,让他带着武德营把相国寺踏平了,想来也是不会有丝毫犹豫。

此番过寺求签,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虽然解签的僧值满嘴禅机,说得云山雾绕,让晕头晃脑,但还是帮他做下了决定。

一个艰难的决定!一个前途难料的决定。

虽然充满了风险,但是比起这样终日惶惶不安,患得患失,被动地等待,主动出击表现,至少还能有所争取。

对王寅武而言,卢多逊已经是完全失控了,那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是安抚不住,劝说不住的。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爆发,可能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那一夜,王寅武原本就有所意动,准备找赵普,稍微透露一下,提醒一下,来个左右逢源,临门之时又反悔了。

已经十分清醒的他,也容易意识到,找赵普,那与卢多逊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更何况,赵普会相信他吗?即便相信了,恐怕仍旧是作为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而经过相国寺一行,王寅武是彻底反应过来了,为今之计,想要寻求安稳度过危机,只有一条路可走。

但同样的,这是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仍旧可能是一条死路,但是,王寅武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至于跟着卢多逊一条道走到黑,经过这几日的思吟,已经彻底被王寅武放弃了。

相国寺外的商贩,卖什么的都有,这已经是东京城中大有名气的一个商业中心,相国寺也是天下最具商业氛围的佛寺,连僧房都有住宿收费、货物存储的业务。

王寅武离开之前,找到一个卖佛珠、佛饰的摊子,随意地拿起一串佛珠,稍微打量了两眼,也不问价,带到手腕上,撂下一颗银锭子,在摊贩茫然的眼神中,带着随从离开了。

王寅武没有回武德司,而是直奔皇城,一路上,嘴里默念着什么,显得神神叨叨的。

如果发声的话,能够听到,王寅武在说:“陛下,臣有罪……”

“陛下,臣有要事相禀……”

“臣乞陛下治罪……”

“陛下,臣,臣……”

越是念叨,王寅武越有一种心慌的感觉,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确实有些艰难,那是越想越恐怖,越想越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开封皇城,王寅武也是进出如常了,但从没有一次像此番这样步履维艰,赶到崇政殿时,望着那高高的殿台,竟有些腿软,好不容易,才把转身弃逃的冲动,强行按捺住……

第110章 坦白

王寅武来得不巧,刘皇帝并不在崇政殿,这倒也又给了他一些时间去做心理建设。

刘皇帝去看望周宜妃以及她给自己生的小儿子,刘曜。刘皇帝确实是老了,身体机能的下降也是明显的,当初生孩子,跟下饺子一样,几乎是一年一个,但年纪上来之后,情欲都不旺盛了,就更别播种发芽了。

上一次刘皇帝的后宫添子,开始开宝十一年的时候,秦湘妃给他生了个小公主,而这时隔近十年,又得到一个儿子,还是这些年最受宠的周宜妃,那刘皇帝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毕竟这还能证明他的老当益壮。

四十岁前后之时,刘皇帝总喜欢装模作样地感慨自己老了,但五十岁之后,他就从没有在旁人面前提过一个老字,甚至对这个字有种厌恶的情绪。

未老是自怜自叹,真老了,又不愿意承认了,这大概也是刘皇帝真实的其中一面。

十六皇子取名刘曜,如今尚在襁褓,同样这新来的一个儿子,似乎有激起了刘皇帝淡漠许久的舐犊之事,因此,回到崇政殿的时候,老脸上仍旧挂着点浅浅的笑意。

“王寅武来了?”刘皇帝随口说道。

大概是见刘皇帝心情不错,喦脱禀道:“来了快一个时辰了,茶都饮了七盏,不过,不让内侍们禀报,想来怕是打扰了官家吧……”

“哦?”刘皇帝老眼中闪过一道疑色,淡淡道:“这可不像王寅武的作风啊!”

崇政殿的偏殿内,王寅武仍旧枯坐在会客的椅子上,只是,腰板虽直,但那种坐立难安的情绪依旧不免外泄,手里端着茶杯,明明是好茶,但却饮得没滋没味的。

刘皇帝身影一晃,进入殿中,见状,呵呵一笑:“崇政殿的茶就这么好喝吗?你今日,不会是专为此而来的吧!”

见到刘皇帝,王寅武顿时手忙脚乱,放下茶盏,起身迎拜。

王寅武的局促,实在难不引起注意,刘皇帝眼睛稍眯,打量了他一会儿方才挪开视线:“免礼!”

慢悠悠地回到御座上,平静地注视着王寅武:“何事?莫非是河西案有新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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