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715章

作者:芈黍离

只是,熟悉刘皇帝的太子,还是捕捉到了皇帝瞬息之间跳动的眉头,虽然一闪而逝,但也足以表明,刘皇帝多少有些触动。

“这就是你所说的奇谈怪论?果然够奇、够怪,也够新!”良久,刘皇帝抬起了头,手里挥动纸张发出的声响,使殿中显得格外安静。

嘴角洋溢着的笑容,看起来很温和,刘皇帝对刘旸道:“你也不必讳言,其中有些话,就是对朕、对朝廷政策的批评指正,既然让人家议政,持什么论调,给出什么见解,只要言之有物,都可以理解,不足为奇。

朕坐朝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被批评过,当初,追着我,指着我鼻子说我不对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这区区一个刀笔出身的徐士廉,初抵京华,就敢如此放眼,倒是勇气可嘉,这份胆量,倒是胜过朝中不少大臣啊!”

刘皇帝说这话时,语调轻松,似乎不以为意,话里还隐约带有对徐士廉的赞赏。只是,最后又补了一句:“徐士廉著此文时,是否也吃酒了?”

或许用“醉言”来形容徐士廉这篇策论,已经是刘皇帝宽容大度的表现了。

听刘皇帝这这样一番评述,刘旸拱手道:“徐士廉或许有些见地,但这份见识,过于粗疏浅显,只知浮面,不晓内涵。

他毕竟只是出自山阳,读过些书,习得些学问,了解到一些朝廷政策,但是,眼界毕竟狭窄,所做论调,固然出奇,但终究狭隘。

些许狂言,自不必理会!”

“这就是不为阅卷官所取的原因了?”刘皇帝淡淡道:“看得出来,徐士廉写这篇策论,也是费了不少心血的,李昉就因为‘为尊者讳’便给人否了?

就冲这份勇气与执着,取个进士,又能如何?就因为此人做了篇不如人意的文章,表达了一些辛辣的意见与看法?

难道,就只能对朕歌功颂德,对朝廷的政策,就不能有异声?我倒觉得,朝廷还是可以多些敢说逆耳之言的人……”

这么一番话,大概也只有刘皇帝能说了,而对于阅卷取士的臣僚们而言,立场是需要考虑的,求稳也是必要的。

更何况,刘皇帝的封禅大典,余韵尚存,满朝的歌颂声中,这样一篇文章,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何况,还是区区一个士子。

对于阅卷官而言,怎么做选择,并不困难,而从结果来说,所有人的选择,不约而同,已经能够说明其中的道理。

至少,不纳此人,不会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只是没人能想到,这徐士廉会那般不知天高地厚,那般刚直锋利,受不得委屈,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这般地简单粗暴。

“不过!”刘皇帝继续说着他的看法:“恩科、制举,朝廷已然举办了十几次的,形形色色,那么多士子,似徐士廉这般特立高标的,还是第一次。

卢多逊当初少年中第,名列前茅,也算狂傲自得了,没曾想,二十年后,还有比之更自负的!”

能够得到刘皇帝如此评价,徐士廉也足以自傲了。

“如非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恐怕也做不出登闻告状来,可惜,是自信过头了,终不自知!”

“事情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了,如何处置收尾,你可有想法?”刘皇帝回过头来便问刘旸。

刘旸显然有所迟疑,拱手道:“还请爹示下!”

“我是问你有什么想法?”刘皇帝淡淡道。

刘皇帝的眼神,总是带给人一种压力,刘旸是深有体会,沉吟了下,也不再犹疑,答来:“儿与赵相公商讨过,认为,只当以此事调查结果,明宣天下,以正试听,消除谣言!

唯一顾虑的是,此事已然在朝野,在今科士子中,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哪怕真相大白,恐怕还是免不了质疑与非议。

如何安抚士心,需要多做些考虑!”

“还有怎么考虑?”听其言,刘皇帝当即反问道:“你既然已经查明真相,李昉清白,难道要因为那些民意质疑,就要冤屈无辜吗?

朝野士子需要一个交代,那朝廷呢?李昉呢?为一士子激愤之举,就要罪责自己的大臣吗?岂有此理!”

刘皇帝当然知道刘旸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也只是表一个态罢了。他当真没有那么地在意此事的结果,只是看他的太子是如何表现作为的。

“是!”刘旸也不慌,摆出一个受教的姿态。

“另外,除澄清事实之外,儿以为,对于朝廷科举制度,还应进行适当的改良!”刘旸又道。

“哦?”刘皇帝来了些兴致,示意道:“说!”

“此番,之所以闹出如此风波,除了徐士廉不辨事实,不分轻重,莽撞上告的缘由之外。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主考权责过重,武济川与李公的同乡关系,也只是一个引子。

主考操持科考前后一应流程,甚至连考官、阅卷官的人选,都由其主导。儿以为,今后科举,主考、监考、阅卷官员,应当分立,相互制衡,设立独立的阅卷队伍,以保证公平,减少徇私的可能。

另外,对于考题审阅评分标准,还可做更为详细规定,尽量避免因阅卷官个人偏好,导致不公结果。

不只考生当糊名作答,腾封抄录,阅卷官在审阅之时,也当糊名不记,并且严格限制行动,在录取名额出台之前,所有人都不得有私交私游……”

听刘旸之言,哪怕是刘皇帝也不由颔首认可,看着他,赞许道:“你的考虑很好,能从这场风波中汲取教训,完善条制,防微杜渐,也算一个收获了!”

“儿只是在爹的教诲之下,偶有所得罢了!”面对刘皇帝的肯定,刘旸谦虚道。

“此事,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就由你牵头,将其完善出台,做为成制!”刘皇帝吩咐道:“你的想法很好,要尽量避免个人因素在录士过程中的主导作用!”

“是!”

“关于此案涉及到的个人,如何安排,你可有考量?”刘皇帝又问。

刘旸:“武济川,材质虽则丑陋,但朝廷取贤论才而不论貌,臣也了解过此人,学识才能还是具备的,只是性情卑懦,此番也算无辜受累,让其到三馆修书、做学问,或是个好去处;

徐士廉,虽有才情,但恃才傲物,还需雕琢打磨。其不问事实,莽撞上告,中伤大臣,影响恶劣,后果严重,以赵相公之见,当严惩后诫!

不过,儿以为,念其年少轻狂,又事出有因,就不做严厉处置了,以免再起波澜。不若将其放逐边陲,以作历练,倘若他能从此次实践中汲取教训,反思自省,修身养性,他日未必不能成为朝廷的有用之才。”

“你倒是心善,还是顾忌那些无谓的影响啊!”刘皇帝轻笑道。

见自己的心思被点破,刘旸回了一个矜持的笑容。

“关于两次审阅中,出现九名进士的差误,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爹谕旨!”刘旸再做请示。

闻言,刘皇帝当即道:“前诏有言,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你自己考虑即可!”

刘旸踌躇几许,道:“这先后一十八人,一并录取如何?”

“可!”刘皇帝干脆地给了个回应。

“还有一些涉事人员,为何不提?”见刘旸一副奏完了的表情,刘皇帝提醒道。

刘旸微愣,想了想,说:“既然李公清白,朝廷当鼎立支持,还其声誉!”

“我不是说李昉!”刘皇帝淡淡道。

刘旸眉头皱了起来,他是真没有领会刘皇帝的意思,不知他嘴里的一些人,指的是谁。又琢磨了下道:“二次审阅的臣僚们,颇为辛苦,当给予一定奖赏!”

刘皇帝摇了摇头,直接道:“登闻鼓案后,有一批落第士子,聚集鼓噪,大闹皇城,这些人,你没有想过如何处置?”

“这……”刘旸不由一惊,说:“这些士子,也是不明情由,无心之举……”

话没说完,就见刘皇帝驳斥道:“既然不明情由,何以鼓噪滋事,这等寻衅之举,岂能容之,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说到底,还是利益相关,不服结果,想要浑水摸鱼罢了。没有自己的判断,人云亦云,这样的人,比之徐士廉,更加可恶!”

刘旸低下了头,道:“不知爹打算如何处置?”

这下,刘皇帝没有让刘旸自己决定,当即道:“所有当日聚集皇城的落第士子,全部取消再次参考的资格!”

听到刘皇帝有些冷漠的声音,刘旸悚然一惊,当日聚集皇城阙下的,可有上百人啊……

但见刘皇帝那淡定的模样,刘旸长了张嘴,还是拱手应道:“是!”

他想尽量消除不良影响,但是,刘皇帝显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对了,李昉此次受委屈了,你替朕安慰一下!”刘皇帝又轻飘飘地道。

第11章 刘皇帝的法治思想

刘皇帝对于那些鼓噪皇城落第士子的处置,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烈,直接粗暴,强势无情。虽然这么多年了,对刘皇帝的这种风格早就习惯了,但再一次见识到,仍旧不免心神震动。

刘旸所思所想,还是尽量安稳地平息这场风波,消除登闻鼓案带来的不利影响。但是,一次禁锢上百名士子,以当下的情况,无异于火上浇油,不论初衷是什么,也不管有没有道理,汹涌的舆情必然会持续一段时间。

最终,刘旸还是忍不住向刘皇帝请教,如此粗暴地禁锢上百士子的会考资格,在天下的士人群体中,都将造成不利影响,将如何解决?

对此,刘皇帝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去问问那些中第的进士,去问问那些落榜却安分守己、展望下一届的士子!

倘若此番,取士当真有弊,那么这些人的行为便情有可原,朕自然不会苛责。但是,你既然把事情查清楚了,那他们鼓噪生事,动机就值得怀疑了,其心可诛,其行则不可宥,必须予以惩治!

朝廷固然善待士人学子,需要录其才,但也不是放任他们书生意气,朝廷的制度,朝廷的威严,岂能容其亵渎?”

刘皇帝的思路也很清晰,单纯以结果为导向,不论主动还是被动,既然趟了这摊浑水,都该有个结果,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付出代价。

刘皇帝目的同样很明确,那就是朝廷的权威与制度,必须得到维护。禁锢那些闹事的落第士子,也是为了警示后来者,免其自误。

“我大概也知道你的顾虑,但是,多虑了!”最后,刘皇帝又对刘旸告诫一番:“你记住,你是太子,代表是天家,是国家。

朝廷自有体制规矩,你的立场也要坚定,该考虑的是朝廷如何运转,官吏如何清治,百姓如何安定,而不是去顾及一些士林学子的情绪。

士人固然是朝廷人才后备,也需要从中选拔优秀者加以任用,但是,他们在成为朝廷的官吏之前,也只是布衣平民,与那些农民、手工业、商贾,并无多大区别。

何况,这些士子中,有不少已经在地方出任过吏职,也算在朝廷体制之内,就是这样,还敢聚众闹事,视朝廷权威如无物,这样不守规矩的士子,学问再高,要来又何用,遑论还只是一干落第者……”

刘皇帝这番话,算是把这十几年来营造的对士人的温和与宽仁撕了个支离破碎,在那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尽是独夫的冷漠与无情。

虽然朝廷需要有学问、有才干、有见识的文人士子来治理,但显然,在刘皇帝的心目中,读书人与那些种地的、经商的、跑船的、修路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所有人都被置于大汉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管理体系之下,扮演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做出自己本分的贡献。

在这个前提下,刘皇帝显然更注重朝廷的体制与法度,更加在乎皇权的威严。这一点,在过去有无数的案例,可作佐证。

一直以来,刘皇帝都很讨厌不守规矩的人,他更愿意看到,他所统治的大汉臣民,都能安分地束缚在大汉法纪与体统的框架内,所有逾越抑或试图逾越的,都该受到打击。

此番,那些喧闹的落第士子,算是倒霉,正好触及了刘皇帝思想的敏感处。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士民聚众请愿的情况,别说上百人,就是千人、万人也不足奇,但要看是为什么事,目的是什么。

去年冬的时候,还有东京内外,数万百姓聚集请愿,希望刘皇帝封禅呢?更早的时候,也有士民聚众上书请求朝廷发兵平南,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南方黎民。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背后是有开封府、宣慰司这样朝廷部司衙门在引导的。正常情况下,安分守己的良民,哪能干出聚众集会的事情来,这样的人,要么利益相关,要么就是有政治企图。

因此,打那上百落第士子聚集皇城之时,刘皇帝就已经不乐意了,将之定性为聚众闹事,寻衅滋扰。

就如其言,倘若今科春闱真有问题,主考徇私用情了,那还可以稍予宽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就必须加以惩戒。

而从刘皇帝本心而言,就算李昉真的徇私舞弊了,朝廷自会调查处置,那一干落第士子的行为,更是在向朝廷施压,质疑朝廷的威权,实在难以容忍。

相比之下,徐士廉倒占据了一个先发优势,很多时候,举事者无事,从众者倒霉,就是如此。

如今的大汉帝国,这个由刘皇帝主导完善的社会管理体系,其本质还是人治,但刘皇帝明显更相信法治,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也一直致力于朝廷法律与制度的完善。

当然,这不代表刘皇帝有多么高的法治思想与觉悟,只是立场原则问题,屁股决定脑袋。那一整套的法律制度的构建,除了维持国家的稳定、朝廷的正常运转,其核心思想,还在于对皇权的巩固。

在大汉的这个体系之中,刘皇帝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又怎么能不想方设法地去维护、去强化?

而大汉法治的尽头,直指的却是刘皇帝的人治,维护的也是刘氏的家天下。

“好了,你也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见刘旸当着自己面陷入了沉思,也不等其消化完毕,刘皇帝摆手道:“你还是有些宽仁了,治国安民,仁恕之道固然有用,但也不能单纯依靠这两个字!

过度了,那就是宽纵,放任,最终造成的危害,恐怕会超乎你想象。你是太子,是储君,不要总是站在旁人的立场,过多去顾忌旁人的想法,储君也是君,不要困于臣本思想!”

“是!”刘皇帝的话,几乎扎到了刘旸心底,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然而,心头难免苦涩,他知道,自己有些方面,还是不如刘皇帝之意的,但是,性格上的毛病,当真难改,毕竟他也没有刘皇帝的威权,也根本做不到。

更何况,他是太子,也仅仅是太子,半君半臣,哪里能够真正站在一个帝王的角度去思考行事。如果真那么做了,也未必是好事。

“好了,此事的收尾,还是由你去做,我不插手!”脸上又露出了点笑意,仿佛适才的严重都是错觉,刘皇帝交待道:“天色已晚了,你退下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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