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680章

作者:芈黍离

瞥了王溥一眼,赵普拱手拜道:“臣蒙陛下之幸,主持朝政,恩遇既深,自当尽力报效,若朝廷紊乱,国政不畅,那便是臣的失职,臣的无能,但求陛下治罪!

时下,朝中固然有些流言,也属多事之秋,然朝政之运行,仍旧是稳定的,一切都在国法规矩之下……”

“齐物,听到了吧!”刘皇帝收回手,扭头直勾勾地盯着王溥,轻笑道:“赵卿和你持不同意见,朝廷何乱之有啊?”

王溥冷峻的面庞上不由浮出一抹红润,既有羞,也有恼。迎着刘皇帝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臣礼,但是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英明睿智,素为臣工所敬服,虽处内廷,但对朝廷如今所处局势,老臣相信,陛下也是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臣之所虑,已尽陈本章,万望陛下审慎对待。滑州一案,牵涉愈广,株连之官吏,已达数百之众,影响之深,侵肌透骨,而今内外不宁,上下不安,以致人心涣散,朝政废弛,此等形势,严重深远,绝不可纵之,否则遗祸无穷!

忠言逆耳,老臣恳请陛下,稍纳忠言,以安内外……”

王溥一番恳切的陈辞,显然没有获得刘皇帝的认可,反而稍显冷漠地看着他,玩味道:“忠言逆耳,说得不错,你是忠臣,朝野尽知,朕若不纳你这番忠言,就是昏君了?”

“陛下息怒!”此言一落,王溥双腿一软,两眼一红,表情激动,语气甚至带有一点凄怆道:“老臣万无此意啊!”

见其这副惨然的模样,刘皇帝挪开了目光,也没叫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刘皇帝以一种认真的语气呢喃道:“你如此积极,想要平息此次风波,让朕宽纵那些那些罪臣罪人,莫非王家也有人牵涉其中?朕近来收到的案情太多,尚未阅完,是否忽视了?”

听到刘皇帝这番话,赵普顿时心头大动,倒不是因为对王溥的这番诛心之言,而是原本显得晦暗朦胧的刘皇帝的态度,此时似乎清晰了起来。

刘皇帝已然对那些犯事的勋贵官僚定性了,呼为“罪臣罪人”,那他的态度如何,还用赘言吗?

王溥显然不似赵普这般机敏,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心思去揣摩刘皇帝话流露出中深意思,只是面露惨然,干脆磕头了:“陛下此言,老臣无话可说,但请辞去本兼各职,听候发落!”

王溥这看起来有些过度的反应,让刘皇帝稍微愣了下,他这段时间,心情自然是不能用好来形容的,见其状,嘴角挂着点浅浅的笑意,但目光仍旧冷得惊人。

不过,看王溥声泪俱下的模样,心中多少还是有所触动,终究是二十多年的老臣了,这般委屈,倒也显得刘皇帝有些凉薄,对老臣苛刻了。

“起来吧!”刘皇帝轻叹一声。

“陛下!”王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已无他名士的风度,声音很是凄切。

“齐物,你要抗旨吗?”刘皇帝可不会哄他,顿时严厉道。

闻言,王溥顿时哆嗦了下,颤巍巍地站起身,还真落泪了,老脸已经白了,一副心神大创的样子。

当然,念旧归念旧,也是分人的,至少,对王溥刘皇帝还是相信的。这是个极度爱惜羽毛的人,侍君以忠,侍父以孝,侍人以礼。但是,王溥是王溥,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眼神只稍微示意了下,喦脱就像刘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顿晓其意,取出一张丝巾给王溥,让他收拾下自己的仪容。

“齐物,你的人品操守,朕素来是相信的,你对朕,对大汉的一片赤城之心,朕也素来感念!”看着王溥,刘皇帝终是平和道:“适才话重了些,切勿见怪!”

不待其接话,刘皇帝接续道:“这段时间以来,朕收到了太多的奏章,也见到了太多不堪事,已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了!

你的顾虑,朕能明白,滑州案外,连环案发,牵涉愈广,朝野内外,舆情汹涌,闹得是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这些都知道。

朕还知道,如今就是西京市井之中,也在流传这些案情秘闻,甚至有不少士民百姓,前往洛阳府,到刑部举报。

这已不只是一些案件了,也不只局限于朝廷内部,这已经是大汉立国以来朝中出现的最大影响最广的一桩桩丑闻了!”

说到这儿,刘皇帝语气已然异常森寒:“那么多公卿勋贵,那么多官员职吏,在其华丽的权贵外衣下,竟是如此的不堪,简直骇人听闻!

朕所仰仗的功臣勋贵们,朕所依赖的官员臣工们,难道都是些知法犯法、作奸犯科的腌臜之徒吗?

朕知道,任由事态扩大下去,不知有多少案件暴露出来,不知还有多少人牵涉出来,届时,朝廷也只会威严扫地,让天下人耻笑!”

“但是!”刘皇帝环视在场的三名大臣,目光最终落在王溥身上:“朕可以明确告诉你,试图掩盖妥协,那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朝廷出了问题,那就寻求解决,有过论过,有罪罚罪,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你的担心,固然老成谋国,但是,纯属多余!朕告诉你们,这天还塌不下来,朝廷离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朕,不会看到了问题,发觉疾病,而讳疾忌医,任由其腐败、溃烂!”

“陛下英明!”

听到刘皇帝这番态度强硬、斩钉截铁,就像宣言一般的话语,赵、王、李三人,都不由得心头大震。

但同样的,敬道英明,王溥也一样。

第414章 云消日出

“都坐!”刘皇帝回到御座,朝三人示意了下,语气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温和,但气氛却显得更加严肃了。

君臣落座,刘皇帝目光习惯性地扫了一圈,落在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与档案上,说道:“这段时间,朕收到了不少奏章,也阅览了不少案档,有一个感觉尤其深刻,时下的公卿百官,臣工职吏,似乎都很浮躁,都很焦虑啊!

看起来,开宝九年这个冬季,内外上下,过得似乎都不怎么顺心如意啊!齐物的谏章中,有些建议还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朕也听说了,现如今朝中诸部司,哪怕是政事堂,都不乏官员职吏,懒惰散漫,魂不守舍,心思不在国务职事上,反倒一心关注那些流言蜚语,舆情政潮。

这些日子,上上下下耽误了多少事?朝政废弛,有多少年朕没有遇到过了?朕也没想到,在这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这样的词!

朕是倍觉扎耳啊,不知诸卿如何看待?”

“臣当向陛下请罪,是臣对下属臣僚劝导督促不力,以致国事迟滞!”赵普当即起身,主动道。

“你坐下!”刘皇帝龙袍一摆,不怎客气地冲赵普说道:“卿为首相,本兼和协臣僚之责,朝政有怠慢废弛之象,你首当其责!”

听这话,赵普也跟被打了个闷棍一般,不敢辩驳,继续请罪。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刘皇帝似乎是找着由头要把当朝宰相给训斥一番,此前是王溥,现在则轮到他了。

今日的刘皇帝,给人压迫感十足,也表现出一种极强的攻击性。这种情况,俯首听命,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看着赵普,刘皇帝继续道:“朕也不是听你请罪,朝廷的管理,国家的事务,也不是靠请罪就能解决的。朕现在就给你一个任务!”

“陛下请讲!”赵普十分配合地回应道。

“现如今,三法司的精力,大多被朝中泛滥各项罪责案件给牵扯了,对诸部司职吏的监督松懈了!”刘皇帝直接指示道:“你奉命组织人手,好好查一查,将朝廷这段时间以来,出现的那些怠政、慢政、懒政之官吏,好生清理一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官员,要之何用,朝廷养来做甚?吃干饭吗?”

“是!”面对刘皇帝这强硬的措辞,赵普没有丝毫犹豫。

听到刘皇帝这番吩咐,赵普与李昉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反倒是王溥,明显露出了一抹苦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刘皇帝那略显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咽下了涌到喉头的话,最终化为一缕无奈的叹息。

王溥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定,希望朝廷能够回复到原本稳定的轨道上,不想震荡持续下去,给朝廷,给国家造成更大的伤害与损失。

初衷固然是好的,然而妥协的意味太明显,这与刘皇帝一贯的强势是相悖的。当然,对于刘皇帝,王溥岂能不了解,然而,明知有极大可能劝不住,但他还是选择了犯颜直谏,所为不过是表明态度,顺便追求那一丝丝的可能性。

刘皇帝虽然强势,但是也不是一根筋不会妥协的人,眼睛里也不是完全容不得沙子。只不过,在有些事情的分析上,王溥还是趋于保守了,就如此番这等情况,刘皇帝就断然没有妥协的可能。问题可以解决,但得顺着刘皇帝的心意来。

由滑州案引发的这场政治风波,已经是愈演愈烈,刘皇帝不肯轻易放过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让赵普对下属官员们进行一番清理,看那意思,规模不小,力度还重。

这样会对本就风雨飘摇的朝局造成怎样的影响,王溥自己都不敢贸然结论。在他看来,这无异于烈火添油,只会让局势走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届时朝廷若真乱了,如何收场?

当然,有前面进言的教训,王溥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了,刘皇帝正在兴头上,说了也难有多大效用,或许反倒会激发其戾气。

虽然没有开口,但王溥那不自觉间流露出的神情,让刘皇帝有些不爽。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以王溥妥协,垂下眼睑告终,不过,刘皇帝同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刘皇帝的大汉朝廷内部,也不全然是毫无底线、毫无坚持,一心俯首听命的大臣。

随手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章,随意地翻看几眼,注意力不在奏章上,表情间倒是深沉的思考。

思吟几许,刘皇帝再度抬眼,平静地说道:“你们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朝中局情若此,若是放纵不管,任其肆意,最终伤害的,还是朝廷。

此番震荡,因滑州案而起,扩散甚广,影响深远,至此,也该有个终结了,朝廷,也该拿出明确的态度与措施了!”

“陛下英明!”闻此言,高唱赞歌的,变成了王溥。

赵普也拱手道:“请陛下示谕!”

“这些日子,刑部确立了那么多案件,有几件是判罚既定了的?”刘皇帝问道。

赵普答:“回陛下,据臣所知,到目前为止,只有滑州案,在陛下的严令鞭策下,已有判决,一应涉案职吏人员计三十七人,悉数判决,只待处罚!其余牵连人员及案件,八百余众,数十起,尚在详细调查审定之中……”

“慢了!”闻言,刘皇帝很干脆地表示道:“数十起案,近千犯人,这是开国以来头一遭吧!也难怪有司处置,快不起来!”

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刘皇帝看着在座三臣,道:“朕现在便做出明确的指示,对于此番牵扯出的大小案件,一应人员,不论什么案件,不论什么出身背景,一律严肃办理,从快,从重,从严,不要有任何负担,该杀则杀,该贬则贬,该流则流!”

“是!”听得刘皇帝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指示,三名大臣都不由心中一紧。

刘皇帝瞧向王溥:“齐物你不是希望朝廷能够迅速安定下来吗?朕告诉你,案件调查清楚了,罪犯审判结果了,这事情也就结束了!”

“臣明白!”王溥语气略显低沉。

“李昉,你按照朕的意思拟诏,发传三法司!”刘皇帝又对李昉吩咐道:“有一点,还需强调,虽然朕要求从快,但是,具体执行,不可操切,不要为了快而快,一切当遵从国法朝制。法律纲纪,既然设立了,就要遵从,就要尊重,尤其这等时候,这等事件,更容不得松懈!”

“是!”李昉当即道。

而刘皇帝这番话,也让王溥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刘皇帝的语气依旧冰冷严厉,但至少,能够从圣意中感受到一丝理性。

只要这种理智还在,就不怕事情的发展会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而王溥最怕的,就是那种毫无节制,毫无理性的扩大株连。

如果一切以遵从国法为前提,那么,不论朝廷以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标准去执行判罚,都能稳如泰山,不避流言非议。局势,也能置于控制之下。

这一场君臣会面,持续的时间很久,这也是自滑州案发后,刘皇帝与他们就朝中局势事务讨论得最深的一次,刘皇帝的态度,在此次召见中,也算明确地表达出来了。

或许是朝廷正处多事之秋的缘故,刘皇帝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留赵、王二相用膳。等赵普与王溥是联袂走出垂拱殿的,时已过正午,出奇地,天空已能见到点冬阳的轮廓,阳光稍显散漫地刺破空中的残云,带来一些明亮与暖意。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基本的礼节过后,王溥加快脚步而去,心情仍旧不那么爽快。赵普也没多说什么,随其后,同路不同道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到了,赵普也没有把他袖中的奏章给拿出来。

第415章 血色将至

脚步稳健地行走在垂拱殿庑下,打磨得光滑的路面清晰地倒映出赵普的影子,表情不似王溥那般愁苦,只是略显严肃,有些凝沉。

思绪飘飞,脑海中活跃的仍旧是适才殿中刘皇帝那番严厉强硬的表态。倒也不是为刘皇帝那不加掩饰的训斥而忧虑,拜相侍君已久,刘皇帝的训斥针对何人何事,严重与否,赵普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让赵普有所凝思的,还在于刘皇帝对朝廷此番风波的最终态度与论调。原本,赵普自认为对刘皇帝还是有所了解的,但经过此番见驾,赵普又觉得自己对皇帝还是了解不足,圣意难测,刘皇帝垂拱而治,但其心思却是越发难以揣测捉摸了。

就此番政潮而言,涉及到了那么多的勋贵,那么多臣工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引起的震荡,岂能小觑,赵普平静的表面下,实际上是十分慎重的,根本不敢等闲视之。

刘皇帝按捺已久,虽有些诏令下达,但赵普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在此事上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以刘皇帝的性格与手段,这或许并不那么地出人意料,但与赵普预期的,终究有所偏差。

赵普袖中揣着的奏章,乃是一道份量不轻的条疏,主旨在于限制朝中势力庞大的勋贵阶层,具体的措施,包括对贵族俸禄的削减、减少各项税收上的优待,以及最为核心的,针对那些虽未明列条文却又事实存在的特权进行削弱。

这份条疏,赵普已然筹谋许久。从为相初期一个朦胧的概念,到地位稳固后仔细筹议,再多如今,已然酝酿出一套比较完善的条议,甚至可以说,这已然成为赵普执政方针中最重要的一点。有了这些年的摸索与试探,赵普心中也基本确定,这也是刘皇帝用他为相的目的之一。

这不是件易事,更是件得罪人的事,但是,在朝廷中总有些得罪人的差事需要人做。对此,赵普看得很清楚,刘皇帝给他充分的尊重与权力,给他一个可以挥洒才干、实现个人价值的舞台,他则尽全力回报之,这很公平,也符合赵普那务实的处世观。

过去,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出台,即便有所动作,只表露处一些意愿,便被刘皇帝给打回来了。

到如今,又按捺了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中,赵普的主要精力虽然放在国家的恢复治理以及各项财政改革上,但对于勋贵约束限制的政策准备,始终没有懈怠。

此番滑州案发,赵普初时虽然惊诧于那些人的胆大,却也没有过于留意,只当是一般的贪腐案件对待,只是情节严重些罢了。

然而,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不断有勋贵、官吏牵涉进来,他就开始上心了。直到从赵匡美开始,在朝中掀起的这股投案热潮,各族勋贵争先恐后,自曝其短,事态逐渐扩大,影响日益深远,从这日趋躁动不安的局势中,赵普终于窥探到了一丝机会,一个可以借势出台限制勋贵政策的机会。

勋贵,于大汉朝廷而言,是一个集团,是一个阶层,群体众多,势力庞大,影响深重,即便有些漏洞,也难以下嘴。

贸然动作,或许能够取得一些成果,打击一些人,但难伤其根本,且一旦触犯其利益,定会招致整个阶层的敌视与反抗。

因此,深悉其中利害的赵普,也没有贸然行动。然而此次,近三成的勋贵,因为张进一案,陆续牵连出来,这就是主动把破绽送到面前,赵普岂能会没有想法,紧紧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当然,以赵普的理智,自是不会妄图将这些勋贵全部拿下,一并摒弃罢黜,那不现实。并且,勋贵及其子弟们所投案件,大多也是有选择的,也并非都像赵匡美那般实诚,以国法判之,也很难上升到抄家灭族的程度。

除非,刻意扩大化,大搞针对株连。然而这样,并非赵普本意,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围之内,需要有皇权的强力支撑,而刘皇帝会不会这么做,从适才垂拱殿中刘皇帝态度就可知了,皇帝可尤其强调了一番,首重国法。

勋贵官僚们跟风的行为,赵匡义能够地做出清晰的判断,赵普又如何看不出来。因此,在赵普眼中,这就出现了一次交易的机会,朝廷或者说皇权与勋贵们之间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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