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622章

作者:芈黍离

不过,比起将士的欢欣鼓舞,辽帝耶律贤却始终忧心忡忡的,难以释怀。夜幕之下的辽军大营,风声畜鸣夹杂着诸军各营的欢声笑语,甚至飘扬着草原民歌。

这种愉悦的氛围,作为主帅的耶律贤实在不愿意去打破,自汉辽交战以来,大辽总是失败,将士部卒也太久没有如此纵情地享受过胜利的喜悦了。

只是,下面的将士可以沉浸在里面,他这个大辽之主、三军统帅却不可以,如今已算“深入”汉境了,对汉军民杀伤甚众,缴获颇多,发出了抗击汉朝最坚定而响亮的呐喊,但是耶律贤这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

也只有独处之时,耶律贤才会把他的忐忑表露出来,时至如今,辽东失陷,东北大乱,西域已失,漠北残缺,他的大辽再也经不起更多的失败、更大的震荡了,也由不得耶律贤不当心。

殿帐前,耶律贤胡裘貂帽,矗立在冷风中,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波澜,却直直南望,注视着云中城方向。

耶律贤难以体会当年耶律璟放弃云中时的回望是什么心情,但时隔十余载,辽军再度来临,耶律贤却只有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怅与失落。他心里也清楚,远处的那座城池,既然改姓刘姓汉,那么原本属于他们大辽与契丹的痕迹,只会越来越淡薄,直到彻底消散,只载于史册上。

兵临云中,已然八日了,但这八日之间,耶律贤的心情是在不断往下沉,哪怕不断有来自四方的斩获与喜讯,都无法覆盖那股始终萦绕心头的忧虑。

固若金汤、丝毫不露破绽的云中城,以及围绕着云中城展开的那尚处于朦胧状态的汉军的应对,都让耶律贤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这可比待在上京之时的感触要深刻得多。

“陛下!”

轻声的呼唤有些温柔,但仍旧将耶律贤拉回了神,扭头看,是韩德让。大概是冷风吹多了,耶律贤一个哆嗦,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点稍显苍白的笑容:“韩卿,你来了!”

“帐外风大,切勿多吹,陛下还当保重身体!”韩德让劝了一句。

感受到韩德让的关怀,耶律贤也听了劝,邀韩德让入帐叙话。落座,内侍给二人摆上热酒,君臣共享。

大概也清楚韩德让的来意,耶律贤看着他:“韩卿,贵族、将领们的想法如何,试探出什么结果没?”

“士气高昂,军心可用!”韩德让答道,不过表情却反倒凝重了:“汉境百姓,或遁入山林,或躲入城池,乡野之间,已无可掳掠!

亲军军纪良好,陛下诏令即从,然征召的部卒们则不然,他们不会愿意就此收手,反而希望加大掳掠范围,继续深入汉境,攻其城邑,甚至有人提出强攻云中!还有一些将领认为,该召四掠的将士,换他们去……”

很多辽军眼下的心态,还正是要在汉境多做逗留,多抢些物资。有了在漠南以及山阳的收获,欲望也彻底被勾出来了。哪怕一个普通的部卒都知道,汉人更多的财货、钱粮、服甲都囤积在那些城池中,想要有更多的斩获,就要破城。

已经被攻破的怀仁、长青两县,便收获不小,那这么一座云中城就摆在眼前,若是攻破了,又会有多么丰硕的缴获呢?

利欲熏心蔽目,很多人都不会考虑更多了,什么云中的坚固,汉军的援救,危机没有迫近之前,都不用顾及。再者,他们都是骑兵,大可去得!

但是,耶律贤与韩德让显然不这么想,他们也不得不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韩卿以为如何?”耶律贤沉声问韩德让。

闻问,韩德让态度很坚决:“臣还是此前的意见,约束将士,尽快撤离,返回塞北!云中,非久留之地!”

“汉军的援军,仍未迫近,有必要如此急切吗?”耶律贤问。韩德让在三日之前,就已经提出撤军了。

韩德让表情凝重,直言道:“陛下,正因如此,臣方觉忧虑!我军初来之际,趁汉军新败,山阳空虚,因而高歌猛进,直抵云中!

然二十余日过去,汉军即便再迟钝,也当有所反应。陛下当知,汉军实力绝不止于此,南靠河东,东据燕山,我军趁虚而入,乃有建树,却不可久陷于此!

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汉军反应过来,调兵增援,但时至如今,始终未有大股兵马来援的迹象,山阳诸城,仍旧闭门自守,这已不正常。

云中的汉军,纹丝不动,甚至不遣人尝试突围联络,只是缩首坚城,耐性十足,就仿佛在等待出击的机会一般!

陛下,此番南来,我军取得的斩获已经足够了,切不可再贪多求大,否则,恐坠入不可挽回的危机!”

第285章 胃口极大的反击

“韩卿所言不可挽回的危机是什么?有话但请直言,不必保留,你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耶律贤眉头深锁,看向韩德让的目光中带有几分疑问。

韩德让则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拱手应道:“臣无定论,只是觉得,南朝实力雄厚,有充足的军力民力可以调用,此番虽为我军所趁,乃有山阳之失,但绝不会坐视局面恶化。

汉军援兵不至,越是如此,则越令臣惊心,或许,在我们不察之间,汉军暗蓄兵马,潜伏而来,意图谋我!

陛下,如今的云中对于我军而言,太过深入了!”

“韩卿,这还是朕第一次见你露出如此怯态吧!”见韩德让一脸迟疑,满口猜测,耶律贤叹道。

“臣只是,深感忧虑!”韩德让道。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耶律贤疲惫的面容间露出少许萧索之意,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一一般:“召唤在外将士,全军准备撤离!”

虽然耶律贤听取建议,做下决定,但是韩德让也没有多少松懈,而是紧跟着请道:“陛下,还当从速!”

“立刻召集将领,议定撤军事宜!”迎着韩德让凝重的目光,耶律贤几乎咬牙道。

撤兵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是个技术活,稍有不慎,或出现些什么意外,撤退就变成败退了。

辽军也一样,耶律贤想要安全地北撤,就辽军自身,都有不少需要克服的困难。其一,将士众愿,在没有发现明显危机之时,很多人都不愿意就这么畏战北撤;其二,兵力处于分散状态,想要将那些外山阳劫掠上瘾的军队重新召集起来,需要时间;其三,辽军虽然全是骑兵,畜马颇多,但那些缴获的钱粮物资,将大大降低他们的机动能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在于,汉军这边,岂会甘休,放任他们轻松离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辽军兵围云中,肆掠山阳之时,大量的汉军援兵已自三面向山阳挺进,或许不该叫援军,因为汉军的目标明显不在救援云中,而是击破这支胆大猖獗的辽军。

二十日的时间,足够让刘皇帝从辽东抽调一支精锐归来,并集结休整。更多的军队,则在后续不断完善的作战计划中,按照军令,运动到位,只待发出雷霆一击。

云中辽军大营的动静,当然瞒不过云中城汉军的眼睛。老将虽然已多年不带兵,但是老当益壮,重披戎装,仍旧极俱威势。

登上北城关,极目远眺,虽然并不能看清楚什么,但是,隔着数里地,都能感受到辽军答应的忙碌与紧张。

“这两日,已有三支分掠的辽军,回到云中,敌西北两大营,都在收拾整备,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辽军打算撤退了!”手指城外,山阳诸军副都指挥使田重进语速极快,向李万超说道。

“想走?岂能如其意?”李万超花白的胡须在凉风中凌乱,老眼依旧如鹰隼一般犀利。

“此前,尚无动静,变化就发生在这两日间,末将也无法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惊得辽军欲遁!”田重进四十岁左右,有勇力,通兵略,带兵经验丰富,但此时,语气中带有几分焦虑。

此番,籍辽军南下之机,设套引诱山阳深入,合围歼之,这个策略是田重进最先提出筹划,然后才由李万超出面,上报通知,协调执行。

结果基本是按照设想在走,辽军确实破防南下了,兵临云中,但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最难把握的一步,还未开始。

山阳已经被辽军祸害过了,官民损失严重,若是最后让辽军溜掉了,那结果就太难让人接受了。虽然上边有李万超顶着,但作为首先提出策略并辅助执行的田重进而言,也是巨大的挫败,会影响仕途的。

“辽军之中也是有能人的!”李万超倒是稳得住,沉着说道:“有所警惕,不足为奇,若无此机警,纵然给他们机会,也未必抓得住,南下闯关!”

李万超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似乎有安抚情绪的作用,田重进也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道:“而今辽军欲走,合围的大军也不知已兵临何处,进展如何!”

这便是这种大计划执行最为困难的地方,消息传递不便,也很难及时,参与各路兵马想要做到完美配合,就更难了,很多情况,只能靠各路的将领临机决断,而任何一种选择,都可能造成结果的不同,影响胜负成败。

而云中在被围的情况下,想要及时协调,与其他几路军紧密配合作战,就更难了。

李万超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表情微微绷紧,使得脸上的沟壑更加清晰了,沉吟几许,李万超道:“再派人南下,联系上康延泽,让他尽快北上。”

说着,李万超不由望向西北方向,严肃道:“其余诸军的行动,固然重要,但老夫最为关切的,还是康保裔!能否留下辽军,能取得多大的战果,就看他那边,能否扎紧北面这道口子了!”

闻之,田重进颔首,附和道:“这么久了,康保裔当有充足的时间东来,如无意外,眼下应当已过白道坂,能够赶上!唯一的顾虑,是其兵少,且远途行军,难免疲惫,能否截断辽军归路,无法保证!”

李万超叹道:“陛下过去曾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形势已然发展至此,其余几路军的进展,不在我们把控之中,作为包围反击的基础,我们眼下,只能将我们能做的事情做好,竭尽全力!传令吧,让将士们准备好,一旦辽军北撤,便出城追击,务必要缠住他们,以待后援!”

“是!”田重进郑重应道。

“末将有一请!”看着李万超,田重进拱手,一脸认真像。

“请讲,不必如此客气!”见状,李万超轻笑道。

田重进:“追击之事,由末将率众出城,请老将军坐镇云中,不必亲临战阵!”

“田将军是嫌老夫年老,不能提刀跃马,上阵杀敌了吗?”听此前,李万超双眼一眯,盯着田重进,语气中有所不满。

见状,田重进神情严肃而真诚,应道:“此战凶险,胜负安危难料,末将自当率众死战,若有差池,陷于其中,末将自不足惜。然云中,还需老将军坐镇,只要云中在,那么战局就仍在我们掌控之中,为顾全大局,还请老将军暂抑杀敌之心,留守云中!”

听田重进这番话,李万超面上的不愉之色消散了,目光变得和蔼,虽然共事还不足一个月,但他对田重进确实欣赏。

稍加考虑,李万超道:“罢了,我这老朽之躯,就留在云中城,坐待尔等得胜而还!”

“是!”田重进再拱手,慨然道。

云中辽军后撤意切,汉军也针锋相对,当围城十日之后,汉骑第一次出城,突破辽骑的封锁,南下之后,辽军的反应也更加急切了。

这种情况,对韩德让而言,再清晰不过了,汉军谋划他们,已是定论,否则,不会他们这一动,就这般大的反应。

对汉辽双方而言,这似乎,又是一场对时间的争夺战了。当日,耶律贤便派了一支轻骑北上,保护后撤道路,同时,第一批约两万人的部卒军队,也先行动身北返。云中城中的汉军则没有轻动,他们要打的是追击战,出击的时机要把握好!

在辽军正式动身北撤时,云中以南百余里的地方,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已越过桑干河向北挺进。高扬的旌旗,绵延的队伍,游弋的骑士,无不证明着,这就是合围大军的主力了。

这支军队一共六万余人,成分比较复杂,有边军,有州县兵,有蕃兵,还有大量的乡兵义勇,但基本都来源自河东道。这也是,河东那边,在不到一个月时间,组织起来的军队。

虽然战斗力比起禁、边军要弱上不少,但都经过基础训练,具备一定纪律的士卒,哪怕是那些乡兵义勇。

即便如此,集结的军队,也另外花时间进行整备,中下层的军官,则多源自有战阵经验的官兵,一路有序北上,也伴随着整编以及训练。

当收到云中急讯时,北上的速度也立刻提了起来。二十九日,尚在应州境内隐蔽休整,十月一日,便已进入怀仁境内。

而怀仁,距离云中不过八十来里。河东援军的领军主将,名叫康延泽,当年曾作为杨业的副将,参与百草口之战,痛击来犯辽军。此人虽然名声不扬,但识略非凡,统军能力很强,尤其是组织编练军队的能力。

日晡时分,大军抵达怀仁,以营为单位,各结守御阵型,就地休息,饮水进食。北风呼啸而过,被辽军肆掠过的怀仁县城空无一人,冷清清地矗立在那儿,仿佛诉说着无限的凄凉。

康延泽看起来像个儒将,平日里身上带着一股随和的气质,但此时,凝望着破败萧条的县城,面容冷峻,久久无语。

“都将,是否派人,进城收容尸体?”身边的偏将请示道。

“不了!破辽要紧!”康延泽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给下属极大的压力。

“天色已然黯淡,是否吩咐下去,就地宿营,明日再向云中进兵?”

“不!”康延泽再度拒绝,转向北方,双目中闪动出惊人的神采,说道:“辽军已然北撤,可以放心进军!传令下去,全军高举火把,做足声势,结阵向北,连夜进发!”

“连夜进兵,是不是太冒险了?”

“赶到云中即可!”

第286章 你可不能死了

文德县乃是宣化府治,虽夹于燕山山脉之中,但地势平坦开阔,水利资源丰富,不算是什么富庶繁荣的地方,却也是燕山一带的核心城镇,这也是燕山西北关防的后勤基地。

四季分明的文德县,在秋末冬初,季节变化尤其明显,尤其对于外来者而言,感触尤深。该是这座城邑的荣幸,时隔逾十年,皇帝再度驾临,驻幸于此,上一次,还是乾祐北伐期间,这一回,同样源于汉辽战争。

在刘皇帝驾幸之前,已有四万多汉军精锐西来,驻扎在城外,休整待命。虽然是府城,但文德城实在称不上大,在数万军队的营垒衬托下,则更显“瘦小”。所幸,联营之中,飘扬的旗帜,是大汉的玄旗。在刘皇帝到达后,更树起了明黄鲜艳的龙旗,耀武扬威,而又杀气腾腾。

驻屯于文德县的汉军,终究还是以辽东抽调回的北伐将士为主,原本刘皇帝是不愿意过于疲惫将士的,但田重进的计划上报之后,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便同意了。

刘皇帝早不是当初那个深沉理智、能忍辱、可含耻的刘承祐了,辽军此番南下,虽然明面上显得淡定从容,积极应对,但内心里是恨极的。

再加上漠北的那个噩耗,更使得他愤怒敏感,田重进的计划,则正契合了刘皇帝的心理。辽军既然敢来,那就不要想轻松离开,被动防守从来就不是刘皇帝的作风,主动出击,报复回去,力求歼灭才是。

刘皇帝驾临文德的第一件事,不是巡看军营,察问备战情况,而前往县衙,探望李处耘。自从率军把刘廷翰接应返回之后,李处耘就彻底病倒了,并且一病难起,被安排在文德县疗养。

最好的医师,最好的药材,能够提供的医疗条件都提供了,但是,李处耘的病情仍旧不见好。

“王太医,你直接告诉朕,李卿的病情究竟如何?”病室之外,刘皇帝拉着那名形象良好的太医询问,还特意放低了声音:“还能支撑多久?”

太医姓王,还不到四十岁,但医术很不错,善于研究配置药膳,凭着这一点,在太医署内的诸家诸科中,独成一派,若不是缺乏医政管理才能,职权地位都还有得升。

此番也属于随驾太医中的一员,李处耘病重,刘皇帝特地遣这王太医前来长住诊治,以示恩宠。

刘皇帝问这话时,目光很平静,王太医则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李使君乃是积劳成疾,且已病入膏肓,臣医术不精,实难挽之,病情暂且稳定住了,但以臣估计,使君很难熬过此冬……”

说完,太医垂下了头,准备迎接皇帝的责骂。过去,因为太后、皇后的病情,刘皇帝可是放狠话,发威胁。而他此番受命时,刘皇帝也强调了一定要治好,然而办不到。

有些出乎意料的,刘皇帝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对他挥了挥手:“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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