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581章

作者:芈黍离

胡汉矛盾,民族问题,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解决的了的,尤其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历史遗留问题太过严重,不要说短短数年,就是放大十倍,放宽到百年,能够得到彻底解决吗?

对此,刘皇帝的态度是保留的,族群之别,地位之差,利益纠葛,文化冲突,摊开了来讲,就是一团乱麻。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未必能够得到改善,反而会更加严重,这些都是未料之事。

不过,卢多逊有这个想法与打算,刘皇帝自然还是支持的,汉文化的包容与同化能力,也是值得信任,也许就有意外的收获与结果呢?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那样多简单干脆。不过,真采取那种“一劳永逸”的办法,那么河西就不会有新的问题了吗?显然,那将是必然的。

偌大一个帝国,总会有问题的,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往往接踵而至。如今的河西乃至大西北,胡汉问题乃是治政安民、稳固疆土的主要矛盾,但至少是摆在明面上的,并且引起了朝廷与官员们的重视,可以随时防备、及时反应……

看得见的问题,往往没有那么得可怕。

卢多逊虽然机敏,但也难以真的揣测清楚刘皇帝的心思,他并不知道,刘皇帝看待这些事情,已经站在一个十分深刻、极其高远的角度。

感到天威难测的同时,卢多逊仍旧体会到了刘皇帝表露出的支持之意。注意了下刘皇帝仍旧平静的面庞,卢多逊继续道:“陛下,臣欲于河西深入推行汉化,以求归治,除了陛下认可,还需要一定的支持!”

“有什么要求,就大胆提嘛!”抬眼朝向卢多逊,见他这副主动样子,刘皇帝轻笑道。

“谢陛下!”卢多逊一作揖,而后说道:“无外乎钱粮罢了!臣替河西百姓请愿,希望能减少一些税赋,留足钱粮,以资发展……”

“河西这几年,可有大灾大荒?”见卢多逊不客气,刘皇帝却平淡地反问了句。

“这……”立时察觉到了皇帝语气的变化,卢多逊声音低了些:“未曾。”

“无灾无荒,为何要减免税赋?”刘皇帝语气紧跟着更加强硬了:“河西虽然置道归治不长,但过去的这些年,已然实行过安抚政策了。根据开宝税制,西北诸道两税配额,已然有过调整,河西更有重点关照。

论偏远,论穷困,比河西不如的也有,朕若是允了今日之请,予以额外优待,那来日其他道州同样上请,这个要减税,那个要免赋,朕如何回应?

国家财税降低了,中枢支配的钱粮缺少了,朝廷如何维持,军队如何供养,那些利国利民的工程设施如何修建……”

虽然自当政以来,刘皇帝数度此诏下恩旨,减少百姓负担,提高黎民生计水平。每逢灾害,减免受灾害州县税赋更是常有的事。

然而,若是仔细剖析,就可以发现,爱护百姓,体恤黎民,其中有很大程度都是为了树立人设,以收买人心。

刘皇帝的惠民政策,从来都是一步一步来的。拿减轻税赋这一项来说,往往是在国家财政良好,抑或百姓负担到一种接近危险的程度,方才果断大方。

当年他初继位,实行乾祐新政,就废除了大量的苛捐杂税,但那都是些过于不合理乃至荒诞的税法,比如结婚、出殡、乞讨等等。而在正税方面,也只是象征性的减少,让人看得着希望罢了。

仅王章实行的“省陌”、“省耗”二法,就从百姓手中剥削了大量的钱粮,赚取了大量“差价”,也是持续了近五年,到收取淮南之后,方才调整。记住,是调整,不是废除,税收过程中造成的省耗,一直都是由纳税人买单的。这点到开宝七年,都没有实质的改变。

国初的艰难,财政的拮据,如今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当初是怎样熬下来的?可以讲,大汉前期的发展强大,就是靠着内部剥削,挖掘潜力。

在乾祐时代的前十年,大汉百姓的日子用艰苦还形容,是没有什么疑问。直到对外战争的不断胜利,天下渐成一统,内部造血能力也逐渐恢复正常,方才开始改善。

而大汉百姓迎来真正的好日子,还得是进入开宝年之后。当初制定的那一系列开宝新政,才是真正的惠民、爱民。

在税收的问题上,刘皇帝也素来是理性的,少有因为你一请,我一奏,倒倒苦水,就是轻易允诺的。这也算是他一贯以成的风格了,如非必要,非成例,绝不轻易降税。

这也是对驳回卢多逊奏请的根本原因,不能因为河西偏远困难,军事意义重大,就表现得偏私,毕竟对河西的税收,财政司在制定每年配额时,对其优待就已经考虑进去了。刘皇帝玩平衡,可不只在中枢朝堂,对地方道州也是一样。

感受到刘皇帝的态度,卢多逊先是愕然,稍做思考,就低头告罪了:“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朕何时因言问罪了?”刘皇帝大度地摆了摆手,盯着卢多逊,带着少许鼓励道:“你主政河西,为治下百姓谋福,是当为之事,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仅仅盯着河西这一地,最好能够放眼全国,纵览全局。格局嘛,不妨放大些!”

听此言,卢多逊原本有些消沉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默默咀嚼了一番话,当即应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臣眼界狭小了!”

心中还不免自责,他卢多逊的目标可是要入朝拜相的,看来,这眼光还是得放得更高更远,着眼于未来。但是,如果河西任上干得不好,没有出彩的政绩,又如何能够入朝呢?

卢多逊的心理活动开始丰富起来了,素来利落的他,难得有些迟疑。

“不过,你有更化改新以固疆土的想法,朕自然是支持的。这样吧,朕此番西巡,感西北百姓生计艰难,官员治政不易,回朝之后,当着财政司调拨一部分钱粮,以实仓廪,用以改善!”刘皇帝又这么说道。

“谢陛下!”卢多逊当即拜谢,眉开眼笑。

相比于减税政策,或许这种专项钱款支持,对地方官府更有利,这样他们治政办事可用资本可就多了,也更实在了。

“臣还有一请!”

“说!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讲完了吧!”刘皇帝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臣觉得,想要推动汉化,辖下需要一批干吏,需要更多可用之人,这也是河西官府最为欠缺的,当下河西官府,许多人都身兼多职。希望能够再分遣人一批人才,河西虽然偏远,却是做事出成绩的地方……”卢多逊道。

“很好,不论治国治政还是治军,首重人才!”刘皇帝道:“你把河西各官府的缺额报上洛阳,朕会着吏部落实的,新一批的观政学士,也到外放的时机了!”

“不过!丰州那边的事,也给朕提了醒,大汉如今对各级官吏人数配额,并不适应所有地方!河西也是地广人稀之处,人员给派给你,但是,可不要造成冗员浪费!”刘皇帝直接表明态度。

闻之,卢多逊当即表态:“陛下放心!臣必使人尽其用,断不容许有人浮于事、虚耗朝廷俸禄的情况发生!”

见其状,刘皇帝捋着他被风吹得有些张扬的胡须轻笑道:“很好!”

对卢多逊的保证,刘皇帝当然是认可的,对卢多逊为官的一些风格,他可是了解的。就在西幸河西之前,他就听过一番李崇矩关于卢多逊的汇报。

此君,并不是个善人!其心性之傲,刘皇帝也是早就见识过的。

从考中进士开始,卢多逊也有将近二十年的官宦生涯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能力、经验、手段都是飞速提升。但有一点,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便是那股傲气,他一直是自负才情的,哪怕有早两年被安排在三馆当图书管理员,也只是让他稍加收敛罢了。

如今,他升任河西布政使还不足一年,但其为政处事的风格却越显鲜明了。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甚至不择手段。

论能力,卢多逊绝对是大汉数得上的能才干吏,做事果断,作风强势,而在他手下为官做事的人,无不受其鞭策,大感压力。有官员曾口吐怨言,为卢多逊所知,后来一番炮制,搞得不只官丢了,连河西都待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地带着家人搬立姑藏,躲得远远的,才可安心……

他既然放了话,刘皇帝相信他绝对会落到实处。至于私德方面的事情,卢多逊那不算良好的官声口碑,则不是刘皇帝最在意的事情。

从本心来讲,刘皇帝也并不期望,甚至不乐意大汉的官员都是那种“道德典范”,大汉官场也需要卢多逊这样的人!

第195章 有此人,河西何愁不治

针对河西事务,君臣二人在这关楼内已经谈了不少了,刘皇帝谈话的兴致明显也没剩多少了,卢多逊虽然察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唤道:“陛下!”

闻之,刘皇帝注意力也从那迸溅的火花中转移开,再度投向卢多逊,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摆了摆手:“卢卿是言犹未尽啊!还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朕听着!”

“谢陛下!”卢多逊赶忙表示道。

长在地方,少有与皇帝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若不是此番刘皇帝西巡,大概也只有等到将来回朝述职之后了,因此,卢多逊还是很重视与刘皇帝的谈话的。如今就君臣二人,自然要说个痛快。

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卢多逊继续道来:“臣此前放出豪言,要率领河西官民,再现往昔之繁荣,但臣实则也清楚,这并不容易,甚至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实现的。

河西内部的问题,臣当着手缓图,逐步改善解决,但外部的掣肘,却非河西一道所能左右了!”

听其言,刘皇帝顿时提起了兴致,问他:“你所言外部掣肘,指的是什么?”

迎着刘皇帝审视的目光,卢多逊道:“陛下,千百年来河西之盛,除了本地的水土文化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其地利。走廊绵延千里,当东西交通联系之要冲,各国商旅纵横,往来密切,交流频繁,由此催生了河西的辉煌繁荣!

然而如今,河西复归大汉治下,商路却萧条冷清,来自关内、中原的商旅,往往至凉州即折返,不欲深入。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西域沦落于辽国的附属,任其盘剥。辽军西征之际,西域痛遭兵燹,生灵涂炭,城镇堕毁,战争使得丝路衰落,几乎断绝。

这几年,西域局势暂宁,商道虽然重开,但受限颇大,一则契丹阻道,商旅顾忌,二则西域始终不见复苏之态。

因此,臣以为,辽国占据西域,隔绝东西,已是河西恢复,走向繁荣最大的阻碍,也是整个西北地区发展的掣肘!”

卢多逊陈述完见解,刘皇帝突然呵呵呵地笑出了声。见状,卢多逊脸上闪过少许尴尬,疑问道:“陛下,臣所言,有何不妥,引您发笑?”

刘皇帝摇了摇头,说道:“朕笑的是,似乎有找到了一条北伐契丹的理由啊!”

闻言,卢多逊神情一动,眼神却显得很平静,拱手说道:“汉辽一南一北,同为当世大国,虽则弥战十载,但实则暗中敌视,相互戒备。大汉籍驱逐契丹、收复中原以立国,两国积怨,已如东海之深,既不可测,更不可解。

时下,风平浪静之下,必然潜流暗涌,两国之间,必然还有大战,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因此,臣以为河西之事,只是汉辽大局之下的一小部分,可随朝廷大略进展……”

“要知道,今秋朕还同辽主会猎于塞北,相谈甚欢呐!”刘皇帝这么说。

卢多逊拱手说:“臣自然有所耳闻,但以为那不过是两相试探罢了!”

“能够看出朕有北伐之意的文武不算少,但能结合河西发展,联系国家战略,这样的人可就不多了!卢卿,看来朕还是小看你的大局观了!”刘皇帝淡淡一笑。

对此,卢多逊终于谦虚应道:“陛下缪赞!臣只是久在河西,平日里多琢磨了些!”

“还是让你琢磨出了点东西啊!”刘皇帝喃喃道,一双眼睛变得深沉起来了,其间仿佛隐藏着刀光剑影。

“河西马政情况如何?据说胭脂山那边,每年都能出产不少军马?”沉吟几许,刘皇帝突然提道。

卢多逊解释道:“陛下,胭脂山地境,水草丰美,实宜牧养,甘肃收复之后,河西便根据朝廷马政条令,圈地豢养马匹。

虽然只数年,但如今胭脂山已成为西北最大的马场,除上贡中枢及满足河西驻军之外,还能向整个西北驻军输送军马!”

“好!”刘皇帝简单一个字,掷地有声。

“要北伐辽国,各种马匹将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刘皇帝说道:“胭脂山,朕定要去看看!”

闻之,卢多逊当即道:“陛下,听闻那里有一匹汗血马,堪称马中之王,本待上计,便觐献宫阙,如今陛下亲至,可先行试骑了!”

刘皇帝笑了笑,对卢多逊这种逢迎并不感冒,而是说道:“宝马良驹,若是养在宫厩,可就浪费了!”

说着,刘皇帝对喦脱吩咐着:“通知赵国公,让他准备准备,明日随朕胭脂山马场。告诉他,要是能驯服那批汗血马,朕就赐给他了!”

“以赵国公之英武,再是马中之王,桀骜不驯,也当臣服了!”卢多逊道。

在姑藏城郭巡视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纵然内侍不提醒,刘皇帝也得回去歇着了。为示荣宠,刘皇帝还是让卢多逊随驾。

回到行在,卢多逊正欲请辞,宫人来报,甘肃将军折逋思忠奉诏来见!折逋思忠,便是六谷吐蕃部族的大首领了,标准的亲汉派,甘为朝廷奴仆的一个人,人如其名,这么多年了,始终兢兢业业,不曾有一丝一毫违逆,对朝廷更是毫无保留。

六谷吐蕃在他的率领下,也格外顺服,在收治河西的过程中,也是出了大力,立下汗马功劳。而作为大首领的折逋思忠,也得到了朝廷的重视与信任,职居甘肃将军,负责回鹘的军务。

用一个吐蕃人去约束回鹘人,显然其中有刘皇帝的意志。当然,如今的折逋思忠,可是时时以汉人自居,谁敢说他是吐蕃抑或温末人,他就跟谁急。

对于这样一位忠仆,刘皇帝长居深宫,都有所耳闻。因此,得知其回凉州觐见,表现得自然也足够热情,当即命令宣见。

“你的奏章中提到过,这六谷吐蕃占据凉州深谷要隘,对境内影响很大啊!”召见之前,刘皇帝却先和卢多逊谈及六谷部的事情。

“不瞒陛下,确是如此!”卢多逊解释道:“六谷吐蕃,结成联盟,主政凉州长大百余年,在凉州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不提其他,如今凉州管辖部民,超过半数都是六谷吐蕃之民,他们都是先听部族首领之令,再遵朝之制。

虽然在折逋嘉施、折逋思忠两代大首领的领导下,对朝廷日渐恭顺,勤恳纳税,但仅靠一两代首领,并非长治久安之策。

因此,臣接下来,打算逐步拆分六谷吐蕃的这个联盟,此前,在扶持折逋思忠上位之时,其内部争斗矛盾已现,有分裂趋势,这可供行事。

最主要的,是要改变他们以谷为聚,自成一体的生存状态,需要在六谷吐蕃部民之中建立权威,减少贵族、首领的影响,编户齐民,不能只落于形式……”

卢多逊又是一番侃侃而谈,提到他准备向六谷吐蕃的动作,更是眉飞色舞的,这些可是他极其擅长的。当年,在针对夏州党项人的分化、收买时,他可是其中的主导。

对于卢多逊的干练多谋,刘皇帝印象更深了,他只提到六谷部,他就能整出这么多想法来……

而听其见解,刘皇帝实在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看来你在河西,有的是事情要忙了!朕期待着河西大治的那一日!”

第196章 开宝八年

在连续接见河西主要将吏,听取地方军政情况之后,刘皇帝的日子便彻底清闲下来了,与过去明显有不同,以前是假清闲,这次是真的。

待在京中的时候,朝政运转、官吏表现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随时可以插手,因而往往稳坐钓鱼台,淡然处事。

但到凉州之后不同,三九寒冬,冰天雪地,几乎把姑藏城隔绝成一座孤岛。虽然对外交通并未真正断绝,来自洛阳甚至开封的一些奏章仍旧能够呈与御前供他审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皇帝这心里也就开始泛起嘀咕了。

他忍不住去想,洛阳朝堂的局势究竟如何,当真如奏章所报的那般平静?一切事务当真有条不紊?赵普、宋琪等臣应当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虽然自信乃至自负于他对帝国的掌控,但性格使然,刘皇帝也总是忍不住多几分疑心,哪怕来自各方面的情报,都向他表示,在离京出巡的这段时间,朝局稳固,民生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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