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56章

作者:芈黍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提到的“杜重威”,这让刘承祐警醒。杜重威并不只是“杜重威”,他代表着中原、河北、关内那些新附刘家的后晋抑或前番耶律德光委任的节镇。

前番刘知远更改国号,大赦天下。诏制之中有一言:凡契丹所除节度使,下至将吏,各安职任,不复变更。

这显然是安抚人心的举动,想要稳住那些地方上的实力派。这才半月余,刘承祐倘若便杀一节度,那些人会怎么看此事,一定能起到“儆猴”的效果,不过是警惕、警忌。大家同属地方节度,你刘家江山还没坐稳,就敢这么做,等你位置坐稳了,那还了得?

尤其杜重威,降辽汉将,以此人罪责最大,名声最差,然诸镇节度也以此人的实力最强。此人在邺都的那些整军经武缮城防的动作,刘承祐在真定都有所耳闻,眼下他正敏感着。而观朝廷的反应,刘知远对杜重威采取的也是怀柔安抚政策。

若是因为刘承祐杀了薛怀让,引得杜重威与汉廷离心离德,乃至造反叛乱,那事情可就严重了。中原经过契丹人犁了一遍,人口锐减,经济衰退,反倒是魏博地区,相对保全完整,人口赋税不说占国家泰半,三四成总归是有的。若是魏博乱了,刘家这江山绝对稳不下来。

不过,即便杜重威叛了,问题虽然严重,于新生的汉朝而言,也算不得致命威胁。自梁以来,王朝更替,节镇不服中央而叛是属常态。杜氏若反,完全可以如当初晋祖石敬瑭平范延光一般,派军灭了便是,契丹人都赶走了,还怕一个人心尽失的杜重威?

但于刘承祐而言,若是因为他而引起魏博叛乱,这顶帽子要是扣在脑袋上,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值得!

至于杜重威会不会反,刘承祐此刻不能确定,但通过与魏、郭等人的商讨,那厮造反的可能性极大。朝廷若不施加压力还好,若给到压力,比如让他挪挪窝,必反。

杜重威只是诸镇节度中的一个典型,是普遍性中具有个性的一个节度,且容易影响到其他节度。比如杜重威的“好兄弟”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甚至于高行周、符彦卿。

在一定程度上,高行周与符彦卿是站在杜重威的立场上的,别看这二帅当年是抗击契丹的英雄,在耶律德光入汴之后,投降得也是十分的干脆,亲自前往汴京觐见……

杀一个薛怀让,就是这么麻烦。或者说,杀一个地方实权节度,就是这么麻烦。

不过,眼下刘承祐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又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事情可以继续做,罪可以继续问,但不能如初想那般做绝了,得留点余地。

刘承祐心中所想的余地,仅指留薛怀让一条命。

心下意定,刘承祐直接吩咐着:“控制龙冈后,将薛怀让所敛财货尽数抄取,以补府库军用。薛怀让麾下将吏,有作奸犯科,横行不法者,仔细甄别,拿下按律从重处置!嗯……就让陶谷负责此事。”

“是。”魏仁浦稍感讶异,还是反应极快地应下,随即追问:“那,薛怀让呢?”

“你觉得呢?”刘承祐发问。

“宣告其罪,以示殿下公心,夺其职,逐其出邢州可也!”魏仁浦将他的想法道来。

刘承祐考虑了片刻,扭头看着他。迎着刘承祐的目光,魏仁浦轻轻说道:“事已至此,处置薛怀让,殿下或失天下节度之心,却也能争取民气、民心。”

刘承祐心里明白了,接下来,应该又要投入一部分精力去宣传他这二皇子了。

“就这么办吧!”刘承祐拍板。

邢州的事,处置得很快,龙冈城中的薛怀让旧部,面对龙栖精锐,完全没能翻起波浪,被轻易控制住。郭荣与向训甄别其部下作恶过甚者,于城中布告,细数其罪,斩于市。

陶谷带着人,将薛府给抄了,这些武夫的搜刮能力当真够强,钱粮器帛还真是不少,硬是花了半日的工夫,方才点检清楚。明显不止是薛怀让在邢州任上所得,估计他半生所得,都被刘承祐给截了……

薛怀让闻之,自是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大概也察觉到了刘承祐并无杀他之心,在羁押处没完没了地叫着不服。显然,刘承祐这一手对他造成了暴击伤害,巨疼无比。对这如滚刀肉一般的存在,除了从物理上将之消灭,刘承祐一时间还真没什么办法。眼不见为净,将其家小还给薛怀让,派兵把他一家“请”出邢州方止。

照理说,刘承祐驱逐了薛怀让这个祸害,处置了那些恶吏暴卒,又废了那些乱政,邢州的百姓当感到开怀欣慰才是。然而,并不是,反应并不强烈。

刘承祐异之,问城中一名颇具威望的老者,其人回答说:“今日赶走了薛节度,不知明日,是何人来?”

简单的回答,让刘承祐十分有感触,然而面对那老者,刘承祐发现自己竟然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

离开龙冈的时候,刘承祐心里揣着事,略感郁闷。

邢州事的处置结果,表面上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然而实际上于州政与百姓的生存环境状态并没有太大的改善。这本就属于刘承祐的临时起意,哪怕处理薛怀让这些人,都不是一次彻底的清查,留有余害。比如被薛怀让委任为县、镇职吏的部下,刘承祐便没有花精力去处理。

一者,没有时间。二者,治一邢州,于天下何益。况且,只要换个节度,或者上任个新州官,重复薛某恶政,刘承祐此时再怎么做,也是无用功,治标不治本罢了。

这不是一个邢州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薛怀让问题,病的是这个国家,坏的是这个世道,然而想要改变一个国家,谈何容易。尤其掌舵者,还不是他,何苦来哉。

实际上,刘承祐一直不想承认的是,他在邢州搞薛怀让,解民于倒悬是一方面,也还存着少许扬名的想法,当然更多的是想要发泄心中的情绪。

他这一路走来,太过压抑了,再加本就有些克制自闭的性格,心中憋得很了,有种想要毁灭世界的冲动。甚至没有魏仁浦、郭荣几人脑补的那么“复杂”,就那么单纯,然后被薛怀让撞上了。可以说,这薛老帅有点倒霉。

路过洺州的时候,刘承祐受到了团练使易全章的热情欢迎,有些逢迎兼谄媚,还表示着投诚之意。并告诉刘承祐一个消息,薛怀让带着一家人及一部分扈从南下东京大梁了。

这易全章对刘承祐这边殷勤逢迎,自然也不是没原因的。此人是刘知远的旧部,原本是河东节度下属石州刺史,刘知远出太原,南下中原之时,对河东进行了一次军政职官调整,巩固老巢的同时,也大封河东官员于天下道州,以扩散影响与增强对天下州县的掌控。

这易全章便被委任为洺州团练使,上任的时间也不算长,与薛怀让前后脚的事。薛怀让方北上占得邢州,他后脚便带着刘知远的委任制书到了州城永年。

彼时正值栾城一战惊天下,大势已向刘氏,易全章得以轻松地逐走了薛怀让留守的部下,取得了治权与兵权。然后便与薛怀让结下了梁子。

薛某后来从刘知远那儿讨了个安国军节度使,照理当辖邢、洺、磁三州的,然而对易全章根本管不住。总有个亲疏远别的,作为追随天子的旧部属,易全章在面对薛怀让的时候底气十足,时间不长,两人在安国军节度这块招牌下却是斗得很厉害。

此次薛怀让被刘承祐治了,易全章自然高兴了。摆了桌酒宴欢迎刘承祐,当然,刘承祐只吃菜,不喝酒。易全章是陪着笑,言辞间奉承不断,直夸刘承祐逐了薛怀让是为邢州百姓除了一个祸害。但见刘承祐面色始终不改,还是没能忍住道明诉求。

瞄上了安国军节度使的位置,野心还不小。当然,在易全章看来,薛怀让这么个走了狗屎运的老匹夫都能见机而起,他这个皇帝旧臣凭什么不行。

“一镇节度的位置,我说了可不作数,那得官家与朝堂诸相公商议决定。”微微眯着眼睛,刘承祐对易全章道。

易全章有个特点,鼻孔很大,闻刘承祐之言,鼻子激动地耸动了两下,然后显出两个黑洞。仍旧陪着笑:“殿下过谦了,大汉天下,有一半都是您的功劳。以您如今的威望,乃国之柱石,陛下必然倚重非常……”

“诶!”刘承祐抬手止住他的话:“这等话,不好乱说。大汉江山,是陛下与将士披荆斩棘打下的!”

闻言,易全章赶紧点头:“下官失言!下官明白!”

瞥着易全章,刘承祐心中却默默对他打了个“×”。为取悦刘承祐升官,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不过脑子,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嘴里却给了个“暧昧”的回答:“易公乃天子旧臣,心腹之将,如今江山初定,四境犹有不稳,时有祸端,正需重用,以守四方。邢州事,到东京后,我自会向陛下汇报的。”

易全章显然听不不出其他意思,顿时眉开眼笑,自斟自饮了一杯:“谢殿下!”

略微顿了下,刘承祐看着易全章:“我有些问题,想要咨询易公。”

易全章稍感意外,不过很快拱手点头:“殿下请讲。”

“洺州与广晋府接壤,距离邺都亦不过百里,杜重威那边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易全章一副来了精神的模样,鼻孔下意识地张了张,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喷出来一般。见其反应,刘承祐竖起了耳朵。

“殿下,那杜重威眼下拥众数万,还在魏博招兵买马,搜刮粮草。虽上表称臣,却是仍自专其事。据闻,现在邺都城中已有兵五万余,其间的粮食足两年之用……”

闻言,刘承祐额头顿时凝成川形,情况貌似比他此前听闻的还要严重啊。不过,刘承祐心里不由打了个问号,杜重威此时的实力有这么强?如果是真的,那么此人就更加不好打发掉了。

刘承祐还在凝思间,易全章又小幅度地朝刘承祐倾了下身体,小声地说:“不瞒殿下,朝廷此前给过我一道密令,让下官监视杜重威的动向。看来陛下对邺都,也很忌惮,想要拔除!”

闻言,刘承祐猛地扭头盯着他,吓了易全章一跳。呆了片刻,刘承祐方严肃地提醒他:“此等军机秘要,岂能随便拿出来说!”

一时间,倒让这易全章有些尴尬。不过此人,显然不像听进去的样子……

过洺州之后,刘承祐总算加快了南下的速度,至磁州,过滏阳城时候,倒遇到了一个小插曲。

刺史王继宏,就是那此前那个卖主求荣,杀恩主高唐英以求富贵,厚着脸皮说“吾侪小人也,若不因利乘便,以求富贵,毕世以来,未可得志也”的人。

他闻刘承祐过磁州,直接躲了起来,到本县有数百年底蕴的古刹凤凰寺中去念经,说是要为相州死难的百姓超度祈福。选的时间,也是够巧……

派人调查方知,这王继宏是听说了薛怀让的下场,怕了。自觉在任磁州,比薛怀让好不到哪儿去,故进行了一次“自我放逐”,免得也被刘承祐给办了。

对此,刘承祐竟然被逗笑了。

第128章 杜重威其人

六月末,夏日已只剩下一点小尾巴,太阳仍旧用劲儿地释放着他的热量,沿途走过,仍旧热浪滚滚,清风阵阵,只是不似半月前那么酷烈毒辣。

大队南行,路过相州安阳之时,刘承祐率全军再度举行的一次公祭奠,缅怀死难的百姓与将士。距离安阳之屠已有差不多三个月,血腥味早已散去,不过城垣间仍旧残留着大量战争痕迹,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悲伤。没有一代人的时间,安阳乃至相州都无法恢复如初。

在一干龙精虎猛的亲兵拱卫下,车驾徐徐南行。刘承祐的车驾并不奢华,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一览无遗,没有多少减震措施,颠簸虽不算特别剧烈,但终究难熬。

刘承祐还好,年轻,习惯之后也还能忍受。倒是在车上给刘承祐讲书的陶谷,有点难为了,毕竟人到中年,免疫力下降……只见其苦着一张脸,身体随着马车的行驶摇摆不定,还要保持一定的坐姿,以维持他的儒士风度,说话声音都有些抖。

刘承祐将自己背后的一张软垫递给他,说:“陶先生,不必如此拘束,用此垫,缓一缓。”

“谢殿下。”见状,陶谷立刻谢恩。也不硬撑着活受罪了,接过软垫,置于背后,靠在车厢上,这才好受许多。

舒服地吁了口气,不过看刘承祐直着身体,靠坐在对面,有些不好意思了,又想将垫子还给刘承祐。

刘承祐直接抬手止住他,还递给他一袋水润润嗓子,说:“继续讲吧,我听着……”

此时的刘承祐,在陶谷眼中,形象一下子高了起来。

漫漫南下途,路上乏味之时,刘承祐就喜欢找陶谷与魏仁浦来给他讲书,今日轮到陶谷。陶谷这个人,强记嗜学,博通经史,诸子佛老,皆有涉猎,当个讲师,是绰绰有余的。

此人绝对是精于钻营,惯会逢迎的,暗地里便摸清了刘承祐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听史志传记,尤其是近、当代史事人物,便不讲经学,转讲史志。注意到刘承祐在关注魏博事,于是今日便给他讲杜重威,而对此,刘承祐果然兴致颇高。

杜重威这前半生,可谓是顺风顺水,前半生或许稍显平淡,但在后晋一朝,是位极人臣,极尽荣宠。常年典禁军,出则为帅,镇定道州,秉征伐事。

以杜重威鄙薄之姿,而居权位,甚至肩负江山社稷之危亡,只因为他是石敬瑭的妹夫。人呐,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又不想辛苦拼搏,有吃软饭的机会,一定得抓住……

而纵观杜重威的履历,发现只有两个闪光点,一则降范延光于邺城,二则斩安重荣于常山,然而这俩事,杜重威究竟出了多少力,有多少功劳,也是值得怀疑的。不过,这却是杜重威的“晋身之资”。

余者,杜重威干的都是些烂事。中渡桥胁全军投降,而至后晋灭亡,这便不复细说了。此人身上,也有着这个时代武夫的共性,贪婪,好黩货。

杀安重荣的时候,尽得其家财并常山公帑,既不赏励士卒,也不上缴国库,悉归于己。为成德节度,重敛于民,税外加赋,吏民大被其苦,而致百业凋敝,十室九空。

等把镇州祸害得差不多了,见实在没油水捞了,便上请还朝,然后转任魏博,恶政如初。

耶律德光曾总结自己有三失以致中国得而复失,其一曰括民钱帛。然而,向吏民括借钱帛这种事,杜重威还是后晋节度的时候,就常做,括民财以肥私,充其家宅,可能契丹人就是从杜重威这儿获得的灵感。

后晋与契丹绝交,契丹屡屡南侵,边防军需不足,粮草短缺。闻杜重威私宅中聚有粮十万斛,朝廷以绢数万匹易其粮,没有亏待他,事后他却觉得自己家财被“籍没”,颇为不忿。

担守御之责,以抗契丹入侵,却只知婴城据守,坐观胡骑抄掠治下百姓,而不作为。常有数十胡骑驱汉人千、万过城下,熟视无睹,略无进击之意。

阳城之战,反败为胜,是后晋对契丹难得的大胜,杜重威虽为统帅,靠的却是李守贞、符彦卿、张彦泽等将见机奋进急攻,血战退敌。有一说一,虽然李守贞比杜重威强不到哪儿去,至少在阳城之战,李守贞还是有些血性的。那个张彦泽也一样,虽然后来也当了带路党,还是引契丹军队拿下开封那种。

而杜重威,是从头拉胯到尾。阳城之战胜利后,原本有继续扩大胜果的机会,诸将趁势追击,被杜重威勒止,半道收兵。在他看来,能在契丹人的兵锋之下保全性命,已是难得,哪里还敢有过分的追求……

陶谷的叙说,还是比较详细的,一讲便是半个多时辰,有些口干舌燥,再度拿起水袋,痛饮两口,一面注意着刘承祐的表情。

至于刘承祐的表情,便是没什么表情。

听完陶谷的介绍,刘承祐的脑海中,杜重威的形象一下子“丰满”了起来。

“当真如薛怀让之言,与杜重威相比,他所犯罪过,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感慨了句,刘承祐问陶谷:“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诗说,人言可畏。这杜重威如此行举,受尽怨愤咒骂,就没有一点羞耻敬畏之心?”

放下水袋,陶谷捋了捋胡须,轻笑道:“殿下,下官再给您讲两则小故事……”

“杜重威在镇州,黩货甚烈,以致民多外逃。一日过市,谓左右曰:人言我驱尽百姓,何市人之多也!”

“此问,确是有些道理啊!何也?”刘承祐说道,语气间满是讥讽与轻蔑。

“另外一则,是我还在大梁时听说的。全师而降,入东京后,杜重威每出入衢路,市民多诟骂之,然杜重威仅俯首而过,尔后面色如常,泰然自若……”

“天下多奇人奇事,这杜重威,却是当得一奇。面皮奇厚!”刘承祐说:“石重贵倚靠这样的人为国家干臣,付之以精锐,而保江山。国家焉能不亡!”

“殿下说得在理!”陶谷立刻奉上一句马屁:“杜重威之贪鄙胆怯,已至极也,然少帝犹托以心腹之任,军国之重,实在昏聩。晋之灭亡,非天意,亦人为,咎由自取。”

点了点头,刘承祐又问:“你方才说,冯道与李崧共荐杜重威为帅。此人鄙若此,何以这二公,极力荐其能,却是耐人寻味。”

闻问,陶谷眼珠子一转,张了张嘴,却又临时改口的样子说:“二位相公,自有其想法,却不是下官所能探究的。也许,另有考量呢?”

“等到了开封,我却要以此事问问二公。”刘承祐有点随意地说。

冯道与李崧那干被刘承祐自契丹人手中夺回的晋臣,此前已随刘承训一道南去东京,想要陛见大汉新帝。

“听先生一番讲解,我受益良多。先生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见日头已然西斜了,刘承祐对陶谷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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