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40章

作者:芈黍离

“是!”

一双瞳孔中,闪动着南边不断升腾的火焰,耶律阮表情阴沉得可怕,手指甲几乎掐到肉里边去。他知道,晋军降卒早就心怀异志,燕军又因猜忌欺压而不稳,各营被强掳为奴的汉民就更不用说了,若是这些人趁机鼓噪起来,配合着“敌军”,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在耶律阮心急火燎地下着命令,积极应变的同时,刘承祐领军在南边,已然将“声势”彻底造起来了。

营啸,很是顺利地产生了,且完全不可控,恐惧、惊惶、愤怒,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大量的乱兵四处冲撞,互相砍杀,践踏。

也就是北边,靠近中军御营的部分,在耶律阮及时的强力措施下,将将稳住了。但这是建立在大量的内部弹压杀戮的基础上的,所有契丹人的精神已经完全崩直,就差一下让其溃断的“触碰”。

契丹人的骑兵,在这个过程中,也失去了作战威力。有两处马营,直接散开,一匹匹战马,四散而逃,胡乱冲击。人都乱了,而况于畜牲。

乱了,全乱了!

第91章 栾城之战(3)

袭营的影响,以远超耶律阮想象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很有针对性地“定向”扩散。在周遭杀声逼近的同时,三座燕营也是迅速被惊动,很快便躁动不稳起来。收到警讯的耶律解里,在第一时间带领麾下契丹士卒御备,准备应战的同时,也随时打算镇压一切可能的动乱。

此前耶律阮让耶律解里接管燕兵,但短时间内,哪里是他能够完全掌控得住的。情势紧迫,匆忙之间,手段很酷烈,压迫性十足。但最大的问题是,燕兵将士的武器并未被收缴……

大量的契丹骑兵,奔驰穿梭在燕营之中,杀气腾腾间,也不免栖栖遑遑。其中一间宽大的军帐中,聚集着好几名燕将,都是指挥使以上的将领,同赵延寿一样,被直接拘起来了。

各个神情沮丧,隐有怨愤之意,毕竟被“无缘无故”地缴了兵权,还羁押起来,失了自由,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威。袭营的动静传来之时,这些人反应极其敏感。

“这是有人夜袭啊!”一人说了句废话。

“闹出的动静,显然还不小。也不知是哪里来人,如此胆大!”一名指挥使坐直了身体,朝外望了望,小声说。

“契丹人,恐怕要吃大亏!”另外一名将领肯定地说道,语气中有几分幸灾乐祸。身处辽营之中,自然清楚其间情势之复杂混乱,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突袭,稍微有点军事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怎样一场灾难。

商议间,一道冷酷而强硬的命令声自帐外响起:“将军有令,把这些燕将都给我看好了,敢有异动,一概格杀!”

很快,帐外增添了不少冗杂的脚步声,帐门前的守卫,也明显加强。见此景,被拘押的这些燕兵将领,脸色更加难看了,不安的心理,也愈加严重。

“都这种时候了!不放我等出去安抚士卒,弹压动乱,统军作战,仍厉行扣押!”一名将领粗着嗓子,满脸的怒意。

“我等终究是燕人,契丹忌我辈深矣!”一人冷冷地应道。

“这样下去,只恐我等迟早丢了性命!”

这个时候,一人起身,将声音压得极低:“要我说,我等干脆闯出去,召集弟兄,反了他!”

此言一落,人人神色各异,有意动者,有迟疑者,还有保持着冷静,表示反对的:“外面情况不明,契丹兵多势雄,不可妄动,贸然行事,只恐死无葬生之地。再者,我等根基多在燕地,幽燕尚在契丹人控制之下,若因泄一时之恨,而牵连到家小宗族,悔之晚矣!”

“哼!南下灭晋,有多少仗是我们打的,死了多少弟兄,立了多少功劳!结果呢,好处没得到多少,还饱受猜忌。契丹人呢,就忙着抢,忙着杀。这般为之卖命,实在不值。日后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与其坐以待毙,先反了再说……”

事实上,赞同趁乱而动的人,还不少。在座诸人,没有哪一个是不心怀不满与怨愤的,都是极具时代特色的武夫,逼之过甚,他们便敢反给你看,少有能保持头脑清醒的。

这个时候,帐外暴起杀声,这可是近在耳边的,在一阵刀击与惨叫声过后,一队燕兵闯了进来,领头的几名军校,纷纷寻到上官,口呼:“将军,弟兄们来救你了!”

见着这些忠心的下属,出鞘的长刀上尚且滴落着鲜血,燕兵将领们互相望了望,这下,意见统一了。

很快,伴着一阵“杀契丹”的咆哮声,燕营乱了,在各自军官的统领下,向周边的契丹人发起进攻,率先遭殃的就是跟随耶律解里接管燕兵的那些骑兵。

一座燕营,座座燕营,就像是一堆堆干柴,刘承祐亲自带着兵马,将之点燃。

随着燕营之叛,辽营乱局,迅速地滑落向不可收拾的深渊。而龙栖军所感受到的压力,也明显地缓解不少。为了避免“误伤”,在刘承祐的命令下,龙栖全军,有意地避开那些杀意高涨的燕兵,转而继续向北进攻。

若说燕兵是干柴,那么晋军降卒就是一锅易燃易爆的烈油,沾到点火星,便直接爆发了。

当初的十万晋军降卒,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交由杜重威、李守贞两个“吴三桂”式的人物统率,让其领着去邺都与郓州替契丹镇定地方,维护统治。

剩下的,少量分散在地方,一些如武行德、罗彦瓌之类的背离造反。余者,基本都在耶律德光的北归大军中,而这些降卒,经历是最为凄惨的。

他们的家属,基本都被强令随军,欲迁之于塞北安置,背井离乡还不算,一路上,死伤无数。一直以来,军中便有流传着“契丹主欲尽屠降卒”的消息,在安阳城下,又被役使着冒死冲城,直至安阳之屠……

可以说,辽营中的降卒,是一干几乎被逼到绝境的“怒士”,可谓满腔的仇恨与愤恚,一点就着。罗彦瓌率兵闯营,几乎没怎么费劲,便得到了激烈的响应,群起而攻契丹。

他们不似燕兵,械甲不足,便直接向乱作一团的契丹士卒抢,锐意砍杀契丹能瞧得见的契丹人。其后,在罗彦瓌的引导下,高呼着“杀胡”、“复仇”的口号,不要命地朝北边冲击而去。

十数里辽营,很快遍地厮杀,大概是受到了杀声的感染,营中那些被抢掠的汉民苦役,很快也在鼓动之下,发出嘶吼、呐喊,暴动杀贼。

整个辽营之中,龙栖军在杀契丹人,降卒在杀,燕兵在杀,汉民在杀,甚至于契丹人自己也在自相残杀……

栾城东南,辽军中军这边,已成为厮杀最激烈,最血腥的一片区域。燕兵、晋军、契丹人混战在一起,向着御营冲击。中军的营垒,修建得,还是比较牢固的,借着栅栏、鹿砦,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耶律阮亲自领着御前军马,外边的乱兵牢牢挡住,慢慢地,渐有压制之势。

但是,所有人都杀疯了……

刘承祐隔得稍远,带着他的军队,占住了一座破败的营寨,望着眼前的杀戮景象。尤其是那些契丹人,冲杀起自己人来,是一点也没见迟疑或手软。

“这些契丹人都疯了!”嘴里感叹着。

“殿下,契丹中军已经渐渐稳住了,燕兵、降卒各自为战,混乱无序,仅凭着这一时血勇,恐怕难以收效。一旦让契丹人彻底站住阵脚,乱兵势蹙,敌中军这数万兵马,足以将混乱扑灭!”向训再度在刘承祐耳边提醒道。

默契早已养成,向训话一落,刘承祐便立刻反应过来:“那就靠我们自己,来发起这致命一击!”

第92章 栾城之战(4)

突袭战打到这个份儿上,效果显著,但龙栖军全军,也已分散开,以军、营为编制,在刘承祐周遭数里的营垒间,纵横驰骋,当着搅屎棍,专门盯着那些成建制、有组织的契丹军队攻杀,以求乱象不止。

眼下,距离刘承祐最近的,是龙栖第二、三两军。没有丝毫犹豫,刘承祐直接命人召来两军指挥使,命令道:“立刻将附近的二、三两军的将士集中起来,向契丹中军发起进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攻破他!”

第二军指挥使孙立,此时刀未还鞘,身上满带着血煞之气,瞪着双眼,闻刘承祐那强势无比的命令,没有一点犹豫,抱拳应道:“末将必破辽营,请殿下督阵!”

言罢,两名指挥使策马转向便去,那股子干脆劲儿,让刘承祐稍显意外。他知道,此次冲阵,一定会死很多人,原以为,那二人,会有所保留的……

龙栖各营本就互相策应作战,尤其是本军之人,相隔并不远,刘承祐讶异间,已然快速地集结起来。

而孙指挥二人,未待全军集齐,趁着辽营东南方向突然出现的一个空挡,先后率着部下,执盾挺枪,挺剑挥刀,呈攻坚之阵,冲击而去。两千多敢战之士,嘶吼着“杀胡虏”,无畏冲锋。

借着周边肆掠的火光,刘承祐瞧得分明,两个指挥使,是冲在最前面的,身先士卒的作用很明显。

不暇多想,刘承祐继续命令道:“命郭荣、韩通、罗彦瓌,让他们率骑兵继续逐击契丹乱兵。传令张彦威,让他与马全义、慕容延钊集合两军前来助战。”

“是!”

两路龙栖军,自东南方向投入战斗,一开始便展开了最为疯狂的进攻,没有丝毫留力。习惯了乱兵节奏的辽中军守军,面对这突然变奏,短时间内明显没能反应过来,不足半刻钟,左翼的阵脚顿时松动了。

见有效果,龙栖军士冲得更猛了。似孙指挥这样的军官,或许没有过人谋略,没有深远见识,但若论披坚执锐,冲营拔寨,发起狠来,却是不会落于任何人。

刘承祐在后边观战,都不由将他的帅旗前移了百步。但见辽营左翼激战处,龙栖军虽然打开了缺口,但苦于兵力不足,似乎有些无力扩大。至于其他的“友军”,没有统一的指挥,根本没有支援的意思,甚至没有发现被龙栖军撞开的那点缺口。

见状,刘承祐扫了眼周遭,自己身边尚有五百多亲兵护卫在侧,也不迟疑,直接指着辽营下令:“李崇矩,你率孤亲军,上前助阵!”

可惜得来李崇矩很干脆的拒绝:“请恕卑职不能奉令,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殿下安全!”

若是平时,对此等忠心护主的表现,刘承祐或许会表示欣喜赞许,但眼下,战阵之上,一股怒火涌上脑门,刘承祐一脸冷厉地扫向李崇矩,直刺刺地盯着年轻的小校:“你敢违抗孤的军令!”

面对刘承祐有些骇人的眼神,李崇矩反应却很坚定:“殿下安危甚于一切!”

“将士们都在与敌厮杀,与击溃敌军相比,孤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刘承祐直接吼了出来,眼神中竟有淡淡的杀意了。

此时的刘承祐,心中击败辽军的意愿太过强烈了,有点不顾一切的意思,身处战阵杀戮之中,他的情绪心境明显受到了影响,完全没法保持着平时的淡定。

而李崇矩,这个平日里低调内敛,不露锋芒的青年,此时却表现迥异于常人的将坚决,在刘承祐威压之下,表情没有一点动容:“若殿下有危,纵使击溃敌军,也是得不偿失!”

闻言,刘承祐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是欲孤,亲自领兵,冲杀在前吗?”

见刘承祐脖子都有些粗红了,向训这个时候主动站了出来:“李侍卫所言不错,殿下身系三军之重,大纛所在,不可再趟险。还是属下带一部分军士,前往支援。剩下的,仍由李侍卫统领,保护殿下!”

“就这么办!”刘承祐只略一思考,便同意了向训的建议,当即自亲军中分拨他三百卒,着其统率上阵。

向训去后,刘承祐身边的护卫力量,只剩下两百余人了,在这十几二十万人的混战之中,太过微不足道了。因大纛之故,已然有一些散敌朝他这边靠近了。

为防不测,刘承祐很识趣地带着人,从容地朝外围撤去,远离辽中军营前的这片危险区域。动作果断,没有一点不适应,而李崇矩,仍旧践行着他坚守的职责,神色紧绷如旧,牢牢地护在刘承祐身边。

向训所率援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这可是刘承祐的亲军,很明显地起了催化作用,士气更胜,鼓噪而击,蹀血而进,不惜伤亡之下,最终还是冲破了辽营中维持了许久的那道防线。

东南方向被突破,对辽军的打击是重大的,别看他们军力还很充足,但士气早就低微到一定地步了,若不是耶律阮勒令诸将,以杀戮督战,他们如中南部各营的辽军一样,自乱了。

龙栖军彻底打开局面,边上的乱兵终于趁乱而进,一拥而上……

于辽营而言,这一泄气,便完全不可收拾,直接崩到底了。在后方督战的刘承祐,见到破营,放浪形骸地连声叫好。

御营中,耶律阮一身戎装,按剑而立,站在寨楼上督战。遥遥地见着左翼营破,怒不可遏。

“大王,营门破了,挡不住了,先行撤退吧!”耶律安抟在旁神色匆急的建议道。

“营中尚有数万精兵,足可弹压一切,岂能轻言后撤。让耶律察割领军,给我夺回营门,将敌军赶出去!”耶律阮狠狠地甩了下手。

“兵虽众,然士气皆丧,不足用啊!”耶律安抟倒是看得清楚,急忙劝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是让乱兵冲了进来,混在一起,连这数万人马,都要彻底陷进去了!”

“大王万不可意气用事,还是先行北撤到真定,重整旗鼓啊!”

“啊!十几万契丹儿郎,就这么败了吗?”耶律阮凄厉地吼叫一声,两眼通红,语气中尽是不甘。

话虽如此,耶律阮却没有固执下去,抹了把眼睛,吼叫着下令:“传令,耶律朔古,让他领军断后策应,其余各部,随我撤退!”

“是!”闻令,耶律安抟松了口气。

撤退令下,御营中的契丹军马,纷纷北撤,或者,用逃来形容更加恰当,距离溃败也只在一线之间。至于耶律阮这边,动作更快,他有数千最忠诚的兵马,一直护在御帐周边,没有投入战斗。到了撤退这种关键时刻,也成为了最可靠的护卫力量。

耶律阮之率军北撤,什么金银宝器,军械战马,粮食财货,全然顾不上了,尽数丢弃。唯一没有忘记的,大概只有耶律德光尸体做成的“帝羓”了。

随着耶律阮的主动撤退,也代表着刘承祐的这场夜袭的赌博,赌赢了。在各色军队,或追击,或争抢,或戕斗依旧的同时,刘承祐开始全面收缩集结起龙栖诸军。

辽军虽败,但乱象不止,洨水河畔的营帐间,杀声依旧炽烈。不是所有的契丹人都撤了,场面混乱,人心各异,有不少人四散逃了,有更多的人是真杀疯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回撤到东边,不断有龙栖军士收到命令集聚而来。刘承祐在远处,欣赏着火光处,修罗炼狱般的场景,兴奋劲儿已经过去,眼神中流露出些复杂的色彩。

这一仗,当真死伤无数,不只是契丹人……

第93章 栾城之战(完)

夏季天亮得早,刚入卯初时分,天就已蒙蒙亮,缕缕晨曦播洒而下,似有消除暴戾,宁神静气的作用。

血腥与杀戮的刺激,能一时蒙蔽人的心志,但终究难以长久,在辽军这个“灯塔”一般的目标退去,疯狂过后,纷乱渐止……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在最疲惫的时间,歇斯底里地发泄过后,再刚强的人都得软化,进入贤者模式。

没了黑夜的遮掩,洨水之畔的景象,露出了真容,尸横十数里,血染滩涂,河水为之浸红。刀兵交击的厮杀声已然平息,风声也不再那般猛烈,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凉而悲戚的哭声。

死伤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被掳的晋臣、降卒家属,强征的民壮,这些人的生死安危是最没有保障的……

刘承祐领军,也是到了天亮,才松了口气,不过精神仍旧紧绷着,转移到辽营西北部的一片还算干净的营地中,暂作休整。

一夜爆肝,行军、突袭、战斗下来,早已是身心俱疲,乏累似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但一点也不敢放松,强行压制着身体本能的困顿,刘承祐巡视抚慰军士,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士卒。

真正被刘承祐集结起来的龙栖军士,只有不到四千人,各军都有,以第一、四两军为主,余者,尽数失陷在乱兵之中。

刘承祐身边,也只有张彦威、马全义、慕容延钊这三名军指挥使以上的龙栖军将还在。张彦威受了伤,疼得龇牙咧嘴的,不过嘴角挂着笑容;马全义也一样,身被好几处创伤,神色倒也还平静;至于慕容延钊,倒没受什么伤,但也是一身狼狈。

天亮后,只有韩通率着一部分追击契丹人的马军归建。龙栖军,基本都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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