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336章

作者:芈黍离

闻问,刘仁赡也不禁转视西南,沉凝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云空,看到三江口的战斗情况,说道:“汉楚双方六万水陆大军,鏖兵三江口,已半月有余。不过,目前的形势却是,周行逢主攻,汉军主防,从江湖到城寨,双方厮杀,甚是惨烈。

不过,从楚军的动向来看,周行逢是撑不了多久了。如无外力,其败亡在即!”

“高氏庸懦无能,尽献其土,无阻于汉师,使其轻易南下。周行逢也算一方豪强,敢摆明车船,对敌汉军,只可惜,后力难继啊!

据闻汉军主帅已亲自率兵南下,兵锋直指武陵,如无意外,周行逢的失败,就在这几日了!”

听刘仁赡一番讲述,林仁肈表情尽显凝沉,说道:“坐视其败亡,刘公心有不甘啊!”

闻之,刘仁赡老脸上流露出少许郁愤,说:“赤壁去巴陵,不过百二十里,可谓近在咫尺!大敌战于家门,却只能缩首如龟……”

说着,刘仁赡面露苦涩,扭头看向林仁肈:“将军也算见识出众之人,荆湖互为唇齿,荆南既失,湖南难保。然于我朝而言,与荆湖亦是唇齿相依,待汉军尽取荆湖,占据天下之腹,顺江东下之日,亦不远也!这是摆在眼前的事,我奏表朝廷,欲发兵相助,奈何金陵顾虑重重,不予采纳,老夫能奈其何?”

刘仁赡坐镇鄂州多年,对于周遭的局势要敏感得多,在汉师南下之时,便几番上表金陵,剖析局势,详陈利弊,希望朝廷能够增派兵马,联合高氏与周行逢共抗北汉。然而,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只是同意刘仁赡发一部分鄂州粮秣,售卖周行逢,以作支持。

后,经过汉使至金陵,更降下一封措辞严厉的诏书,让刘仁赡稳守鄂州即可,没有命令,不得动用麾下一兵一卒。这,让满腔战意的刘仁赡,是郁愤难填。

此番,林仁肈是挂着鄂州巡检的职位西来的,所奉制命,也是都监武昌军,怕刘仁赡一个冲动,参与到汉楚之战,将南唐拖入战争,祸及自身。

对于林仁肈的来意,刘仁赡也清楚,丝毫不避及其感受,也有可以说给他听的意思。

果然,林仁肈也露出了点苦笑,说道:“刘公奏表,在下也有所耳闻,你的分析与对将来局势的发展,我也是十分认同的。北汉意欲一通天下,这已是有识之士,人所共知的事情。再是苟全,也终免不了汉军东进南下那一日。

只是,金陵自陛下以降,皆不欲与战,唯恐触怒了北汉,招致汉军兵锋指向我朝。纵将帅敢战,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不顾朝廷命令,私自动兵吗?

即便先斩后奏,以武昌军力,没有朝廷的支持,贸然参与荆湖战事,只怕也是自取其祸!”

看得出来,从林仁肈本心来讲,也是支持出兵的。只是,国家战略的选择,不是他们这一镇一使,能够左右的。

如林仁肈之言,刘仁赡动过先斩后奏,以下克上的心思。然而,也是顾虑重重,最终放弃了。不是他率兵参战了,整个南唐就跟着卷入战争。

那样,违背朝廷的意志不说,以金陵朝廷的尿性,说不准能拿刘仁赡的脑袋去献媚东京,平息怒火。

“此番北汉平荆湖,我朝廷本该与之联合,共抗之,这并非没有胜算。北汉去岁才经历秦凤大战,又连年遭灾,损耗巨大,军民疲敝,今岁仍不罢兵,又转战荆湖,纵使以其国力,也难以支撑一场持久战!”

刘仁赡继续道:“只要三方合兵,通力合作,依恃大江,足以挫败北汉并吞荆湖的企图。今一时苟安,能保三两年之和平,却终难免他日之祸。

北汉已尽取江北之地,倘若再得荆湖,那么其势愈盛,我朝欲危,一旦其两路进兵,漫漫大江,难称天险,届时如何能挡?

与其待那孤亡穷局,莫若奋起一搏,只要挡住了北汉对荆湖的攻势,尚能保全上游的安全……”

刘仁赡畅所欲言,滔滔不绝,林仁肈听得认真,乃至有些恍惚,最终闻得一声饱含着复杂情绪的叹息:“只可惜,荆湖难有诸葛之才,东下金陵,说得同盟。我朝,亦无人可当鲁肃啊!”

回过神,林仁肈却是跟着感慨道:“我朝并非东吴,高氏倒如刘琮,然周行逢却非刘备啊。不说其他,就唐楚之间的矛盾,就足以成为联盟的阻碍。”

闻之,刘仁赡也不禁情绪怏怏,喟然道:“七百多年前,周瑜破曹兵于此,后人思之,多存仰慕,心驰神往。而今,我驻军于此,却只能坐观成败!”

“淮南大战后,国力重创,韩相他们厉行改革,历经三载,方才有所恢复。然而,于我朝而言,仍旧不足以动兵。军中仍旧良莠不齐,战力参差,朝堂之上——”林仁肈说着,下意识地停口,止住话头,化为一缕深沉的唏嘘。

而今的金陵朝堂,又不安宁,似乎又回到了保大中期的縻乱。李璟仍享乐于宫中,党争有复苏的迹象,以韩熙载为首的改革派,已然开始遭到南方贵族、官僚、地主集团的反弹,又加钟谟为首了一干人搅动风云。还有被立为太子的李弘冀,上位之后,也开始暴露其性情中的忌刻,不为李璟所喜……

这样的形势之下,似刘仁赡、林仁肈这样的能人志士,想要有所作为,也是艰难。

“刘公可否派一二走舸于我!”相对沉默,意气稍显低落,林仁肈突然道。

“你欲何为?”刘仁赡好奇。

抬手,指向西南,林仁肈意态间恢复了些神采,郑重地说道:“我想溯江而上,就近一览岳州战事,再探汉军虚实!”

第36章 激战三江口

三江口,汉楚双方,鏖战愈酣,双方水陆大军,围绕着君山、巴陵、城陵一线,展开了长达十日的激战。

君山隔洞庭与巴陵城相望,向北可控长江水道,韩通率军南下后,察其地势,为防楚军自君山北上,断大军后路,听取指挥使张勋的建议,派军登陆,猛攻君山的楚寨,一举夺之,其后便据守。

周行逢也是知兵之人,洞悉汉军目的,即遣众,猛攻君山,初时,凭借着水师的优势,尚能勉强占据上风,但自荆南水军南来之后,复夺君山,也成了妄想。

不过,鏖战至今,君山仍旧是对战最激烈的地方,汉军主力已屯江口,周行逢一心想要突破汉军在君山的防线,尔后扼断汉军退路,截其粮道。为此,双方拉锯僵持,死伤甚众,楚军的直接战亡,就超过了两千卒,其中大半都是周行逢麾下的老卒。

汉军原本是屯于径流之右的野滩,原本也是处守势,不过跨水而战,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攻击了两次,也就放弃了,转而将重心放到君山方向。

有鉴于此,韩通与排阵使杜汉徽商议后,果断转守为攻,渡过三江口,反攻城陵关。虽然此前有收到慕容都帅的军令,总体作战方针在拖与耗,且楚军的急躁也是肉眼可见,说明了如此战术的效果。

但是,一有澧阳之捷在前,二有慕容延钊亲自率军南下,韩通等将也知道及时变化,再者也按捺不住建功之心。

当然,给韩通渡江作战底气的,还得属荆南水师的作用。魏璘率军南下后,与楚军水师作战,双方水上激战十余阵,硬是将楚军水师给彻底赶出长江,逼入洞庭湖。

如此,三江口基本落入汉军的掌控,在周行逢的催逼下,楚军水师发起过几次反击,都不奏效。有一说一,荆南的水师成军多年,训练多年,军械良好,战船也还算犀利,虽然同样久未经战,但底子要比楚军好得多,兵力还占优势。相较之下,周行逢的水军,只有在血气与野性上胜过,但在魏璘等降将发狠的情况下,也讨不了便宜。

以魏璘为首的水军,此番打起仗来是真的卖力,前后伤亡七百余卒,仍未言苦。主将魏璘,更是为流矢所中,亦慨然向战。

城陵关正对着长江口,去岳州州城巴陵不过十五里,此关一下,汉军即可趁势南进巴陵。关城不大,甚至有些破落,周行逢甚三座营壁以驻防,屯兵九千。

双方攻防易势,仍旧维持着脆弱的平衡,汉军在北主攻城陵,楚军在南猛攻君山,水师则相持于江口。

但是,胜利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偏向汉军的,这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欲求突破而不得,十余日间,也将楚军的希望打掉了。

十分明显的,楚军的士气、战力都在持续下降中,进攻也越发乏力。是真乏力,从三日前,周行逢已然开始控制军粮的消耗了。

在巴陵,周行逢不惜血本,准备了上万石粮,原本的计划是支持三万大军一月军用,然而战事开启后,其间的消耗远超想象。

金乌西垂,残阳如血,彩霞布满天空,艳丽的光芒铺在洞庭碧波之上,岸边丘陵起伏,绿树成荫,湖中岛洞甚多,整个构成一副美妙的画卷。

然而,残酷的战争,为这副画卷增添了一抹血腥。随着鸣金声起,攻寨的汉军士卒,有序地自城陵北寨,没有欢呼,没有释然,各个表情严重,背后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楚军寨砦各处破损严重,显得摇摇欲坠,看起来,若非天色渐暗,能直接被突破了。至守寨的楚军士卒,则是一种麻木。

汉营临江而设,距离城陵关并不远,作为东路统军的韩通,就站在塔楼观战。见着攻寨士卒,陆续归来,即安排人接应。

“周行逢快顶不住了!”韩通脸上露出了点满意的笑容,朗声道。

“都监,明日换我护圣军进攻吧!”在其侧,一名身形孔壮的中年将领,语气坚决地说道。

“杜将军按捺不住了?”韩通偏头看着他。

身姿挺拔的将军名为杜汉徽,军职侍卫护圣军都指挥使,南面行营排阵使。杜汉徽原为晋将,刘知远入主中原后投效,自汉以来,他生涯得意之作,要数开国初年从征邺都,平杜重威之乱。

元城之下,身先士卒,被创而战,表现得异常英勇,自那之后,深受两代汉主赏识,即便在刘承祐后来对禁军的整顿之中,也始终在高级将领之列。

然而,在刘承祐继位之后的几次内外战争中,没能再有所表现的机会。是故,此番南征,也是直接找到刘承祐,跪求从征,观其意愿坚决,立功心切,也就同意了。

此番是故,此番南征诸将中,老将着实不少,从韩通、杜汉徽再到李筠,一个个都憋着一股气,表现也十分尽力。

“这些荆军,战力堪忧啊!”杜汉徽指着还营的攻寨士卒,说道。

“看得出来,梁廷嗣没有留力,荆军疏于训练,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韩通扶着木栏,应道。

回营之后,率麾下攻寨的梁廷嗣直接找到韩通,大汗淋漓,脸上带着点情绪,问落地的韩通:“都监,何故收兵,再给我半个时辰时间,我便可以攻破北寨了!”

见状,韩通微微一笑,应道:“梁将军不必心急,天色已暗,不利作战,城陵内尚有贼军,可供支援。将士攻伐已久,也疲惫了,还是先行还营休整。将军也辛苦了,走,我们回帐,先吃点东西!”

“是!”见韩通态度这么好,梁廷嗣只能就坡下驴,收起心头的郁闷。

军帐内,韩通及诸军指挥齐齐在座,已经烧好的鱼肉奉上,香喷喷的,勾人食欲。未己,魏璘也走了进来,满脸开怀,向韩通汇报今日的战果:“都监,末将今日,俘杀两百余敌,缴获战船五艘,贼军水军已完全不是我军对手,洞庭口他们守不住了!”

“好!积小胜为大胜,魏将军辛苦了,还请入座用食!”韩通伸手道。

“谢都监!”魏璘抱拳,一摆征袍落座。

夹起一块鱼肉,挑着刺,韩通对诸将说道:“我军进屯三江口,已半月有余,鏖兵至此,对敌虚实尽知。

西面进展顺利,都帅已然南下,我们这边也要抓紧时间了。君山那边,贼军攻势虽缓,但周行逢仍旧死不罢休,他们的水军既然顶不住了,也该主动进攻,发起反击了!”

“魏将军,明日你率水军,全力进攻,突破洞庭口,向君山方向,威胁贼军侧背后!”韩通朝魏璘吩咐着。

又看向梁廷嗣:“梁将军,你率麾下,随着魏将军一道,前往支援,击破进攻君山的贼军!”

“是!”魏璘应道。

梁廷嗣则有所顾虑,忍不住问道:“都监,城陵寨这边?”

“这边尚有我护圣、奉国两军!”杜汉徽解其疑惑,淡定地说道。

目光在韩通、杜汉徽身上扫过,梁廷嗣明显有所不甘,但是终究捏着鼻子应命。

离开军帐后,梁廷嗣再难掩饰其心中郁愤,对同行的魏璘说:“城陵北寨,我打了这么久,死了那么多将士,眼见要破寨了,却换护圣军进攻,这不是抢功吗?”

闻言,魏璘赶忙劝解道:“慎言啊!我们毕竟是降将,此番南下讨逆,有所建树已是幸运,纵是抢功,也只能认了。难道,我们还能与禁军相争吗?”

梁廷嗣叹了口气:“道理我也明白,只是不甘心啊!”

这段时间对城陵的进攻,梁廷嗣也确实起了不少作用,参与过攻的士卒,有半数都是他麾下。

看着魏璘,梁廷嗣不乏艳羡:“还是你们水军好运,不得不倚重你啊!”

第37章 覆灭在即

习习夏风,自夜下的城陵关寨吹拂而过,整座城关都沉浸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之中,巡视而过,看到的都是一张张麻木的脸,毫无神气。

感到营中士气之低落,周行逢有心鼓舞,却已想不出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即便在伤兵营中,亲自给几名的伤卒包扎,也只能起到表面效果了。

营中不只缺粮,缺械,还是缺医少药,许多伤重的士卒,都是活活疼死的。等周行逢离开伤兵营后,又有几具尸体被拉出,掩埋。

黑黢黢的营壁,背倚丘陵,仍旧享受到江风的清凉,但周行逢只能感受到满营沉闷、失败的情绪,身后传来的伤卒哀吟,更使他心烦意躁。

“汪端!”周行逢唤了声。

“在!”陪同巡视的牙将汪端立刻近前听令。

没有多少考虑,周行逢形容之间,涌现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狠辣之色,低声吩咐着:“军中缺药,那些重伤的兵士,治是治不好了,活着也是多受罪,我实在不忍,你替我,帮他们解脱了吧!”

汪端微惊,抬眼看了看周行逢,只见得一脸漠然,抱拳应道:“遵令!”

“记住,隐蔽着来,动作要快,动静要小!”周行逢叮嘱了句。

“是!”

汪端转身安排去了,周行逢却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更显严酷,处理一批重伤兵,又能节约多少药草,省下多少口粮?

“传令各营将军,半个时辰后,关内议军!”周行逢召来传令官,吩咐了句,而后快步离去。

帅帐内,已然摆好了两盘餐食,也是鱼肉,鳜鱼,毕竟濒临江湖,鱼米之乡,不过同汉营那边比起来,周行逢却是越吃越没滋味。

面前,是中军记室,埋头汇报着军中情况,沉抑的音调中带着忐忑:“今日一战,伤亡上千,北寨破损严重,南寨也难。城陵这边,各营兵力,已不足六千,能战者更不足三成,巴陵的守军抽调得也只剩下一千。军中怨言颇多,士气低落,军粮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还有多少军粮!”周行逢抬眼,冷声发问。

记室顿了下,答道:“城陵、君山连同巴陵,加起来,不足千石!”

“长沙的新粮呢?”

“节帅,李书记奏报,长沙已无粮可调,为支持前方作战,湖南府库已然空竭,民力穷尽。近来各地民乱纷起,剿之不及,衡、郴、桂、道诸州已不听军府之令。长沙也是动荡不已,夫人与李书记,目前只能坐困长沙了。”

听其汇报,周行逢倒未歇斯底里,反而表现得很平静,只是沉默地有些骇人。对于后方的情况有多恶劣,周行逢实则是心知肚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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