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33章

作者:芈黍离

收起地图,看向拘谨地坐在那儿的冯道,说道:“冯公!”

“臣在!”冯道屁股离凳,一如既往地恭顺。

“坐!坐!”耶律德此刻仿佛将暴躁情绪都屏蔽了一般,随和地摆了摆手,说道:“还记得,你初至汴京时,同朕说。中国生民,佛祖再世都救不得,唯朕能救。然而现在,整个中原都在反对朕,袭击朕的军队,杀害朕的官吏,投靠朕的敌人。这,该如何解释?”

耶律德光的样子,显得很平和,好像没有多生气的样子。听在耳中,冯道额间却不由生出些冷汗。别看此时的耶律德光态度温和,他却也不敢再直指他的施政问题了。

暗暗斟酌了片刻,冯道谨慎地回答道:“乡民多愚昧无知,不识天威,受人蛊惑,悍然行悖逆之事……臣无德无才,痴顽迂笨,所言有失,请陛下治罪。”

“冯公啊,有的时候,与你交谈,朕颇感舒服。但有的时候,又太过乏味。”听完冯道的解释,耶律德光嗤笑道。

冯道头埋得更低,显得更加谨小慎微。

“想去年,朕亲率大军南来,一路所向披靡,直下东京。如今不及半岁,带着人灰头土脸地北返,朕这心里,却是百端交集,感慨良多啊。”并没有与冯道计较的意思,耶律德光叹息道。

“中原局势混乱,乃是非之地,短时间内,恐怕也是难以平息下来的。陛下只是暂归北国,休养生息罢了。河北诸州,百万户民,仍在您的掌控之中。只待归国,重整旗鼓。有了此次的经验,异日卷土重来,亦未可知……”冯道适时地开口分析劝慰道,一副为耶律德光尽忠的样子。

“卷土重来,亦未可知?这话说的好!”耶律德光抚掌而赞,眼神渐渐犀利起来:“中原,就算丢给刘知远,又如何。河北还在朕手里,下一次,朕再南下,可就要将河东一并灭掉了……”

略作沉吟,耶律德光又露出了笑容,捋着胡茬对冯道说:“冯公真贤臣良相,你的忠心,朕知晓了。待还京,朕便将汉人事务,尽委于你……”

耶律德光,又开始许诺了。

闻言,冯道立刻起身拜倒,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老臣,多谢陛下信任。”

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也许能够发现,冯道眼神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当然,还得这老狐狸先将头抬起来。

“哎。要是当初听冯公与燕王的,也许今日,会是另外一番光景……”帐中突然地沉默了一小会儿,耶律德光幽幽然地说了句,情绪之中难免带上了些许懊悔。

事实上,以耶律德光的才能见识,到这个地步,哪里不明白此番南下灭晋落得这个结果的问题所在。一副好牌,打成这个烂样,心里别提有多糟心了。

对耶律德光的感慨,冯道权当作没听到。辽帝认错了?皇帝怎么可能错……

“陛下,安国军节度使求见。”相谈间,侍卫将军与帐前禀。

“拔里得来了!”耶律德光两眼一亮,当即吩咐道:“传他进来!”

“陛下,那老臣就先告退了。”冯道主动告退。却被耶律德光留了下来。

耶律拔里得,与耶律德光年纪相仿,是他的堂兄弟,自耶律德光继位以来,一向得到他的信任,常委以心腹之任。

在南下灭晋的过程中,尤其是滹沱河降服杜重威,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在耶律德光南下入汴的时候,耶律拔里得则被留在河北,授安国军节度使,总领河北道州事,实权很重。此番,耶律德光北撤,走黎阳,特地领军前来护驾。

二者的关系,想来是真的亲近,耶律德光直接挪了挪位置,让耶律拔里得坐到胡床上,与其寒暄了一阵。

扯了些没用的话,耶律德光方才严肃起来,问道:“拔里得,河北诸州情况朕自奏章中有闻,眼下如何了?”

“有大军分驻各州,臣已命各地全力镇压,总体还算稳定。”耶律拔里得聪明地从“宏观”上汇报了一下利好情况。

耶律德光眉头皱了皱,显然他并不觉得,河北的局势能够乐观到哪里去。

注意到他的神色,耶律拔里得立刻又补充说:“只有相州安阳城,前两日被一名叫做梁晖的磁州贼帅带人占领了……”

“呵!”耶律德光闻言,又怒容现:“朕的将吏都这般无用了吗,又被一干蟊贼破城占州!安阳守将是谁,朕要拿他治罪!”

“陛下,安阳守将,已经为贼人所杀……”耶律拔里得小心地答道。

“安阳挡着朕北归之路,都两日了,为何不派军夺回?”耶律德光研究过地图,顿时又朝其发怒道。

耶律拔里得已经不敢再与辽帝一起坐在胡床上了,麻溜地跪在其脚下:“尚且不知安阳虚实,不敢贸然发兵,臣担心陛下安危……”

“朕处大军环绕之间,安危何需你来担忧!”耶律德光打断其扯淡的理由,想了想,直接吩咐道:“让高唐英带军中燕兵去打安阳!他这个相州节度,竟然还没进过安阳城,也是滑稽!你,去监军,朕到安阳时,不想再看到什么草寇贼匪!”

“是!”

“对了,相州另有消息传来,说是刘知远的儿子刘承祐,带领一支军队东出太行,如今正驻扎在林虑县……”

“哦?那个害了耿崇美的孺子?”耶律德光有点惊讶,旋即嗤笑道:“你们说,这小儿,所来不是为了对付朕吧……”

耶律拔里得跟着笑了:“陛下说笑了,就对方那点人马,若敢来,旦夕之间便可让他覆灭。”

“派人盯着,若有机会,朕要实现为耿崇美复仇的诺言……”

耶律德光与拔里得之间交谈说得是契丹话,冯道在侧边默默地听着,他听得懂,毕竟当初出使契丹,在北国待了两年。一直不置一言,只在听到刘承祐的消息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先后与冯道、耶律拔里得叙话,耶律德光也没了兴致,很快让二人退去。

坐在帐中,原本缓和的心情又莫名地烦躁起来,身体不自主地扭动了几下,只感燥热难耐。

伸手探入胸膛,只感肌肤有种异常的热,心胸之中,仿佛有道喷薄欲出的燥火一般。

“怎么如此燥热难耐!”烦闷地呢喃了一句,耶律德光一把抹过头上渗出的汗,开始命人传嫔妃前来泄火了。

第75章 按兵不动

当初,刘知远初称帝,消息传到东京时,为了防遏河东兵马,耶律德光布置了一些应对措施,在河东势力范围周边,布置了几路兵马。

耿崇美领军去潞州,被南下的刘承祐打了个全军覆没,提前领了盒饭。

崔廷勋节度河阳,提防泽、潞,结果菊花突然被武行德捅了,以众敌寡还被打了大败。也就是耶律德光没治其罪,给了他重整旗鼓的机会,到如今,还在河阳与武行德僵持着。进行过一次反攻,还取得了一次小胜,不过又被驻守泽州的李万超袭扰背后,两面受敌,随着契丹主力撤出中原,背后没有支持,日子越发艰难,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

另外,就是燕王赵延寿的儿子赵匡赞,河中节度使。河中可是块重要的地盘,古“河东”,战略要地,只是赵匡赞估计得了他老父的提醒,表现得很低调,守在蒲州,坐观时局,没有表现出一点攻击性。

剩下一个,就是高唐英了,此君不是太积极,拖延着,一直没有去上任。一直到耶律德光舍中原北上了,才跟着一起行动。

此番奉命去夺回安阳,却是不敢再有所迟疑了。随其北上的,是一部燕兵以及几支晋军降卒,总计有个六千余人,另外,还有耶律拔里得亲率五千契丹军精锐押阵。

先有武行德,后有罗彦瓌。当罗彦环叛逃的消息传到黎阳后,耶律德光怒火中烧,将大将耶律解里唤至御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若不是大臣劝阻,他就要治耶律解里一个“识人不明”的重罪……

面对接连不断的降卒叛离,耶律德光心里对晋卒汉将的警惕已然提到了最高,让他们去攻安阳,显然也存在着让他们相互消耗的心思。

事实上,若不是顾忌引起不必要的变乱,耶律德光都想下令各州,将所有晋军降卒杀了。所幸,北撤途中的耶律德光,脾气虽然越来越暴躁,但头脑却是越来越清醒。

要杀,当初南下开封时,就该趁着其集中在一起,一并解决了。这个时候,要是下这等命令,几乎可以肯定,不用各地的契丹军队动手,契丹统治下的州县必是烽烟四起。

等高唐英与耶律拔里得兵临安阳城下时,安阳城已是四门紧闭,严阵以待,显然城中的义军有所防备。得知辽军北上的消息后,梁晖很识趣地将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在安阳城中,穷尽府库,将所有的甲械拿来武装军队,把所有的钱财哪里激励士卒,又动员全城军民守城……

“留后,这……这辽军有多少人马呀?”城楼上,望着城下泾渭分明的两个巨大的军阵,手下一名都校紧张地问道。

“应该,也就上万人吧……”梁晖的两腿也有些发软,努力地稳住心神,说道。

咽了口唾沫,都校脸色有些发白,惨然道:“听说契丹人有三四十万兵马,要是全来了,那可如何抵挡啊!”

“蠢材!你以为,所有的契丹军马会全聚到相州来吗?”梁晖当即打断手下的哀嚎,呵斥道。但是,神色间的紧张却一点也掩饰不住,北归的契丹皇帝身边,总有个十几万人吧。

“他们好像要进攻了,怎么办?”

“怎么办?传我命令,先给我守住!”梁晖肃色厉声道,用大嗓门,驱逐着心中恐惧。

去城二三里,望了望城池,命人将随行运输的攻城装具摆开来的同时,高唐英亲自策马奔到耶律拔里得阵前请示:“耶律将军,我们这便进攻?”

“全都交给高使君了!”耶律拔里得显得有点倨傲,斜着眼神说道:“这安阳,可是你治所所在,你可要抓紧了。陛下对这干贼匪,很是恼火,你可不要让陛下失望……”

虽然耶律拔里得的态度让人很是不爽,但高唐英还得陪着笑,匆匆还阵,下令进攻。

事情的发展,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梁晖的想象。他自是无意阻止契丹人北归,但是于耶律德光而言,他占了安阳城,就是契丹人归途中的一根刺,必须得拔除。并且,他们夺城杀吏的行为,正好惹怒了火气愈加旺盛的耶律德光……

不过,高唐英手下的燕兵、晋卒,人非一心,士非一气,再加一路来的辛苦进军,多有怨言,让他们去强攻坚城,哪儿能尽力。十成战力,能够发挥出三成已是不错,试探地进攻,结果草草收场。

接下来,再没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一直到耶律德光御驾至安阳,也一样。

……

在安阳西边,洹水流域,来自龙栖军骑兵的侦察已然越来越频繁了。自从那些战马被收纳之后,龙栖军的骑军得到了突破性的发展。

同时,随着契丹军队大部慢慢北上,在林虑、安阳两城这百里山水道路之间,两方斥候探马之间的交锋纠缠也越发残酷了。

洹水北岸,百余骑在韩通的率领下,暂作修整,士卒进食,战马饮水。韩通的表情很严肃,看起来异常沉闷,虽然升了官,但他近来心情不佳,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立功,洗刷前番“违背军令”的罪过,并争一争新成立的龙栖马军军指挥使。

刘承祐新成立了一支马军,分为左右二营,韩通便是左营指挥,至于军指挥,暂时空着。

没有多久,一队骑兵在东北面疾驰而来,后边还有一些契丹游骑追击。放眼观察着情况,分析着局势,见敌骑并不多,韩通立刻率人迎了上去,一番短暂而激烈的厮杀过后,敌骑撤退。

“指挥,救了一名从安阳城逃出的军官,说是相州留后的属下,欲向殿下求援!”杨业将染血的剑收入剑鞘,指着一名身被创伤的军官对韩通道。

扫了其人一眼,韩通朝东面望了望,丘林起伏隔绝,视线并不能放得太远。为防意外,韩通直接下令:“带他回林虑。撤!”

林虑。龙栖全军六千余人,全数驻于此地,已有好几日了。

收到来自安阳的求援,刘承祐未作表示,只是召集众将,询问他们的意见。

结果,意见一致,不能救,没法救。事实上,得知耶律德光十几万之众行至安阳,已经有好几名将校向刘承祐建议,撤还潞州,再不济,也要退的太行山中。

倒不是怯敌,只是暂避锋芒罢了,毕竟龙栖军兵力太过薄弱了。若是刘承祐兵力充足,不需多,五万人马,足以同耶律德光扳扳手腕。

不过被刘承祐仍旧不进不退,安稳地待在林虑,看起来,契丹人暂时没有西来对付自己的意思。

“梁晖守安阳,哪里能守这么久!那名信使,又哪里能从安阳城逃出来!你们说,这会不会是契丹人的诡计,想要诱我军出动?”哪怕决定了按兵不动,刘承祐仍旧饶有兴趣地提出一个猜测。

第76章 大才蒙尘

安阳这边的局势,于留后梁晖而言,已是分外严峻。前些时日,面对高唐英军的进攻,抵抗地很是轻松,游刃有余,大概给了他错觉。

但等到耶律德光大部队徙至城下后,梁晖惊呆了。哪怕龟缩在城中,不曾表现出一点攻击欲望,契丹大军也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向北撤离,反而是将城池团团围困起来。

见到这种阵势,梁晖十分果断地认怂了,当即派人出城,向辽军认罪投降,并坦诚心迹,并无阻遏大军的意思……

见梁晖的识趣,耶律德光表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带人卸甲出城,亲自至辽营请罪。

面对这个请求,梁晖犹豫了,他怕被诓入辽营,为人鱼肉。且见契丹人有纳降的意思,小心思一起,竟然与耶律德光讲起了条件。

耶律德光是何等人物,根本不会去顾忌那等小人物的心态,再加北归路上积攒的怒火,与身体的不适,都让他没有多少耐心。直接降下严令,以契丹军队督监晋军攻城。

这一回,在背后契丹人明显不善的监视目光之下,晋军的降卒们不敢再不尽力了。

安阳城虽然还算坚固,但守城的士卒素质堪忧,而晋军的降卒原本多为石晋禁军,战斗力还是可期,尤其在逼到那个份儿上的时候,爆发出来的攻击力,还是城中义军不能敌的。

这下,梁晖彻底识相了,命城上竖起白旗,毫无保留地表示愿降,只求苟得一条性命。然而此次,耶律德光干脆地表示:不予投降。同时,再下严令,继续攻城,直接将安阳城中的义军逼如绝境。

契丹东大营,数里连营中的一寨,上百名晋国降臣在一队契丹士卒的役使下,干着粗活。稍有懈怠处,鞭子便豪不留情地挥下来。

这些人,都是原本的石晋各司署机构的官吏,辽军北归,被耶律德光一并打包带回。那些官职大、名望高的石晋大臣,或许能够得到契丹人的礼遇,但更多的官员,在这次迁徙中,受足了苦楚。

尤其是他们这些小官小吏,更是得通过劳动才能得到口食,搬运、赶车、喂马、劈柴、挑水、扎营……基本是被当苦力使,契丹的下层官军,对他们可不会客气,时不时地便行打骂之事。

一路来,已经有不少人,受不得这屈辱苦楚,自尽而亡。但更多的,还得沉默地忍耐着,除了惜命的缘故之外,有许多官员的妻儿也被一并北迁,在徙众之中。背负着家人之重,再苦也得承受着。

魏仁浦就是这是这些晋臣中的一员,他原本只是枢密院一区区小吏,人微言轻,却也没能躲得过此次兵灾,耶律德光是几乎将东京的石晋朝廷迁空了的。

比起其他人的哀嚎叫苦,抱怨发泄,魏仁浦则平静的多,从来没有什么无谓的反抗表现。契丹人让做什么活,从不迟疑推却,且本分卖力,在此营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鞭笞叱骂过的晋臣。

魏仁浦与几名文弱的晋臣,正将营中劈好的柴火,整理搬运上车,运往他营。一身衣衫已然破旧损坏,胡须之上然满了尘埃,他却丝毫不在意,从容不迫。

只有在运送过程中之时,两眼才会下意识地四下观察,将辽营各营的道路、守卫、栅砦等信息记录在脑中。似乎在琢磨着脱逃的路线,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并不妨碍他有此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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