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94章

作者:芈黍离

李涛也有所考虑,但几乎是猜测着刘承祐的心思,谨慎道:“臣,附议!”

想了想,刘承祐直接道:“去,让御史中丞赵砺去一趟濮州,将事情调查清楚。至于郭荣,先行押回东京,容后处置!”

“是!”

待几臣退下之后,刘承祐脸色平静了下来,眼神深沉如潭。闻濮州事,刘承祐初有些惊讶,但如论情绪,并没有在李涛、范质几人面前表现的那么愤怒。

事情已然发生,刘承祐此时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善后问题。擅杀一州大吏,上纲上线的话,是要论死的。但是,杀郭荣,在刘承祐,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如今这个阶段。

具体如何善后,刘承祐脑子里只有一些笼统的念头,还未成型。但是如范质之言,借机维护朝廷法制,警示天下节度,约束方镇行为,这样的效果,是可以实现的。

濮州刺史张建雄,刘承祐这边是有些印象的,因为这几年下来,濮州每岁对朝廷的贡赋,从来都超过标准,侍奉异常恭顺。

但濮州刺史的位置,是张建雄趁汉兴之年,杀契丹人委任之刺史,自专其事,效顺汉廷,高祖刘知远接纳之。

从那之后,濮州刺史的位置便没变过,刘承祐继位以后,按其尿性,是该有所变动的,尤其在濮州这等中原州县。但是,张建雄对朝廷也确实是恭敬臣服,也就没顾得上。

至于郭荣为何会与张建雄对上,刘承祐也有少许的猜测。依朝廷州镇划分,镇宁军下辖澶、濮二州,濮州属于支郡。

以郭荣的性格,在澶州三年,治其军政,又岂能容忍下属的濮州长期被张建雄把持着。矛盾的产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只是让刘承祐想不到的是,郭荣会以这样激烈的手段来应对。

深思几许,刘承祐心有计议,命人传召武德副使王景崇。

王景崇奉诏觐见,刘承祐没有废话,直接吩咐着:“郭荣杀张建雄一事,你亲自去一趟濮州,将此案前因后果,给朕调查清楚。有些事情,御史是看不到的!”

“臣奉命!”见天子语气郑重,王景崇当即应道。

“另外!”刘承祐沉吟了一下,补一道命令:“顺便查查,宣徽使李业在其中,到底有何关系。还有,他是如何得知的,竟然比朝廷还快!武德司对此事,为何没有察觉,为何没有消息上报!”

闻此令,王景崇心中略惊,能够感觉得到,天子似乎对武德司的办事,有些不满了。

不敢怠慢,躬身道:“是!臣立刻去办。”

待王景崇退下后,刘承祐稍微琢磨了下,又朝张德钧吩咐着:“派人,去郭府,将濮州之事,通报与邢国公!”

第39章 濮州案(2)

御史、武德司两拨人,先后前往濮州鄄城调查,东京这边,却因此事,渐起波澜。朝中臣僚,多就此群起而议,主要盯着两个地方,一个崇政殿,一个郭府。

而议论声随着三日后郭荣回到东京,更是如潮汹涌,郭荣是囚服镣铐加身,槛车而还的。到了东京,也没得到天子的接见,只是直接下诏狱,言调查结果清楚后再作区处。

如此一来,朝中便开始冒出些大胆的流言了,说是郭家要倒了。开国元老中,由高祖钦点的辅政之臣,只剩下郭威了,而综合郭威如今抱病在家月余,郭荣又案发的情况,更加佐证了这种猜测。

若是以往,出现这等情况,刘承祐绝对严厉呵止。但此次,并没有就此表明态度,只是任议潮发展,天子暧昧的态度,更让朝臣们多心了。

在这段时间内,刘承祐等待着鄄城调查结果的同时,也暗暗观察着郭威的应对。

既让他感意外,同时又在意料之中的是,郭威冷静得很,只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拖着病体”进宫,向刘承祐请罪,让刘承祐只需依国法处置。

其后便回府,关门闭户,谢绝来客。感朝中舆情之汹涌,有不少郭氏旧部、故吏,忍不住上门拜访,也都为郭威所拒绝,不见任何人。

郭威这番表现,让刘承祐有些摸不清其想法,但这谨慎地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的做法,也不得不让人佩服。刘承祐甚至想,要不要给郭荣判个死,看看郭威作何反应……当然,也仅仅是想法罢了,刘承祐可舍不得。

倒是国舅宣徽使李业,在此次风波中,上蹿下跳,没有一点眼力劲儿,纠集了一干朝臣,上奏刘承祐,一定要严惩郭荣,一副要置其于死地的样子。

对此,刘承祐心里实则很不满,因为李业让他体会到了一种受迫的感觉,虽然那种受迫感不算强烈,甚至根本难以影响他。只是,让刘承祐有些不爽,李业何以敢如此,无非是因其身份,他的底气何来,来源于后宫的太后。

而就李业何以在此事上如此积极的原因,武德司的探事给了刘承祐一方面的解释。

其一,李业与那被杀的濮州刺史张建雄,确有往来。李业为宣徽使,其中有有一项职责,便是检视内外进奉献名物体,早在乾祐二年初,张建雄向东京进贡名品的时候,双方就联系上了。后联系不断,逢年过节,少不了礼物往来。

其二,李业如此针对郭家,是因为与郭威有旧怨。郭威主掌枢密院期间,李业曾为其部曲,向郭威谋一官职,被郭威拒绝;后又有与李业交好之军官犯法,李业又找到郭威说情,郭威还是没给面子。有此两事,李业深恶郭威,如今其子郭荣犯案了,岂能不抓住机会。

其三,就是风闻之事了,近期李业于府上宴请宾客,酒酣之时,与左右言。自己胸怀大志,而不得伸展,朝中多有不敬重乃至藐视他者,他此次要借机整治郭家,让朝臣看看他李国舅的威风。

得到这样的汇报,算是解了刘承祐心中一部分疑惑,然而对于这个舅舅的感官,更差了。

比起李洪信、李洪殷几个舅舅来说,李业个人能力或许要强一些,但有的时候,才不与志相匹配,喜欢乱插手,显示存在感,所造成的结果往往更坏。而李业,俨然是个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主。

一直到十日之后,赵砺与王景崇,先后自濮州归,带回了他们的调查结果,复命于崇政。

“陛下,经臣在濮州,询问相关属吏、差役、官兵、百姓,郭使君杀刺史张建雄一事,已有结果,人证口供俱在!”赵砺将一份案卷呈上,嘴里则叙说着:

“二月初二,郭使君率领部曲,巡视濮州范县春耕事宜,发现民不安垦,而官府无为,反倡杂捐。郭使君怒而奔州治鄄城,鄄城治下,一如范县。有百姓拦道上告,言刺史张建雄侵占土地,迫害清白,州衙质问,张建雄甚为怠慢。后于衙堂产生冲突,张建雄竟以州兵相抗,郭使君怒视下令擒拿,激斗之中,张建雄殒命!”

赵砺将情况简单介绍了一遍,但从其言语描述,能够感觉到一定的偏向,已有隐约为郭荣开脱的意思。刘承祐不禁瞥赵砺眼,此人当初正是因为刚正不阿,不避权贵,直言上谏,进入刘承祐的视野。方才在三年之内,屡次升拔,官至御史中丞的重职。

但此次,刘承祐不知道,他是顾忌郭氏,还是因为猜度迎合着他这个皇帝的心思,方有这种偏向。

在刘承祐审阅案卷期间,赵砺又拿出一份,恭声道:“陛下,经臣调查,另有濮州刺史张建雄在任期间,所犯国法。其一,无视朝廷权威,陛下继位以来,所颁新政,无一落实到位,陛下惠民政策,所减之赋,所蠲之税,悉肥己身,入私囊。”

“其二,以上供朝廷税赋之名,于治下行任意摊派,搜掠百姓之事。私设关卡,勒取士民工商钱财。”

“其三,收受贿赂,包庇不法,使濮州境内,恶徒凶霸横行。”

“其四,纵容亲戚、家仆,侵占土地,横行乡里,并派豺吏,拦截上告之人。”

“其五,不遵《刑统》,每亲事案狱,滥施酷刑。”

“……”

“如此,累累罪行恶政,罄竹难书,请陛下明鉴!”赵砺说道。

闻其报,刘承祐稍微消化了一番,说道:“听赵卿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张建雄,本是当杀之人?”

赵砺身体顿了一下,拱手道:“如其行,虽万死难赎其罪!”

当天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王景崇也动了,沉声禀道:“陛下,据臣所察,以治政之故,郭荣与张建雄之间,早有龃龉。郭荣在澶州,三年而使澶州政通人和,百业复兴,而濮州同属镇宁军治下,而自成一体。张建雄在任,对郭荣之政,素来排斥无视。两方矛盾之积攒,已非一日之功,此番爆发,只是适逢其会!”

“赵中丞所报张建雄在濮州任上,所犯罪行,臣调查所得,几无疏漏!”

再听完王景崇的汇报,刘承祐沉吟着,一时没有作话。头还埋在两份案卷之中。

良久,刘承祐抬起了头,问二人:“濮州距离东京有多远?”

闻问,赵王二人皆是一愣,不得其所。还是赵砺答道:“回陛下,濮州州治鄄城距离东京,不足三百里。”

“区区三百里的距离,就可闭朕塞听,到如此地步?”刘承祐突地发作,将两份案卷丢在御案上,冷声道:“那张建雄在濮州行其恶政,败坏朝廷名声,为何朕从无所闻?河南的御史呢?近畿的武德探事呢?恩?”

“大汉疆域,何止千里,那千里之外,又是怎样的情况。朕现在,实在是脊背发凉呐!”刘承祐的声音并不算高昂,但在崇政殿中回响,确让人直觉其间怒火,危险恐怖。

赵砺与王景崇,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叩请:“臣等监察不力,请陛下治罪!”

第40章 濮州案(3)

“一个张建雄,在濮州竟能一手遮天,蒙蔽朝廷视听?”

刘承祐的质问声,回荡在崇政殿内。

面对天子之怒,赵砺与王景崇伏在凉飕飕的地板上,身体都紧绷着,竟至颤栗。刘承祐可很少有似这般发怒的时候,这样的失态与质问,朝臣们也很少见到,然每当这种时候,便证明,有人要倒霉了。

不管怎么样,王景崇不希望倒霉的人是自己。注意到身旁,恭伏于地上的赵砺,又望了望高高在上的刘承祐,一咬牙,沉声禀道:“陛下,关于张建雄之事,臣另有汇报!”

“说!”

王景崇目光又瞧向赵砺,看其神情,有所迟疑。见状,刘承祐眉毛一挑,道:“崇政殿内,无不可直言者!”

王景崇这才道来:“经臣调查,张建雄在濮州敛聚甚繁,所得甚多,对于属下将吏,以钱帛收买,有反对者,皆罗织罪名以迫害。至于濮州巡察御史,以及河南道都御史,皆被其以重利贿赂……”

“好嘛!”闻其报,刘承祐已敛起怒容,只是语气不免讥讽,瞧向赵砺:“这才几年呐!御史台,还真是没让朕失望啊!”

而听王景崇举告,赵砺已是脸色发白,再闻天子的讽刺,更是心惊肉跳,连连磕头请罪:“臣等有罪!有负陛下期望,请陛下治罪!”

事实上,亲往濮州走一遭,赵砺已然察觉到不妙之处,心知御史台内部恐怕出了问题。原本还想压下此事,慢慢调查,将对御史台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但是,实在没料到,天子反应这般快,目光如此敏锐,一下子便联想到此问题。

“陛下,请容臣禀!”虽则心慌意乱,但赵砺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冷静,拜道:“御史台或有犯官贪吏,但毕竟是少数,只需将蛀虫清除即可。臣等为台官,属下不轨,或有御下监管不力之过,请陛下治罪!”

这三年来,在刘承祐的支持之下,朝廷的监察系统不断壮大,至少京内外人员配置是逐渐到位了,平日里监察军政,御史台的权威也在不断重新树立之中。

作为御史台的高官之一,赵砺并不愿意,就因此事,失了圣心。尤其武德司的崛起,已然大大侵占了一部分御史台的职权。

“而况,此事亦乃武德司,王副使一家之言,具体如何,还待查证!对于濮州事,以武德司之严密,尚有疏漏……”赵砺也急了,王景崇把火烧到他御史台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来一手。

其言落,王景崇顿时怒目而视。见这二人,竟有互相攀咬的趋势,刘承祐冷哼了一声。

待二人老实了,刘承祐方才把目光挪到王景崇身上:“武德司又是什么情况,是否也不自知其事?”

“这……”面对天子冷言质问,王景崇张了张嘴,又朝赵砺看了看,仍有顾忌的样子。

见状,刘承祐稍微考虑了下,武德司毕竟有不少事情,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于是,转头朝赵砺吩咐道:“赵卿,先起来吧,不要把头磕破了。你先回御史台,将此事告诉边归谠,也不知他这个御史大夫,是否知悉其事!御史台主国家监察,深寄朕之所望,其心不正,其行不矩,何以察人。你就回去,同边归谠,好好自查一番吧。”

听刘承祐这么说,赵砺反而松了口气,感激地拜道:“遵命!臣告退!”

赵砺小心翼翼地退出政殿,刘承祐一甩袍袖,看着王景崇,语气平淡道:“殿中已无旁人,起来说吧!”

王景崇没有起身,仍旧跪着,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陛下,臣本欲密奏,经臣调查,武德内部,确有人替张建雄行回护遮掩之事。”

“谁?”刘承祐两眼一眯。

“京畿都知,后赞!”王景崇说道。

“后赞?”刘承祐眉头一凝,双目之中,泛着冷芒,盯向王景崇,语气中的猜疑意味更加浓重了:“那张建雄,是如何能收买得到武德司的人?”

埋下头王景崇此时精神紧绷着,只是那双眼睛中,散发着一丝狡诈。

面对天子的疑问,不敢怠慢,解释道:“京畿都知后赞,是宣徽使、国舅李业荐与李指挥使的,张建雄与国舅交好,二者遂有往来。此次,国舅之所以消息如此灵便,便是后赞透露与他的……”

“李少游在做什么?嗯?这个后赞好大的胆子,武德司有消息,竟敢不及时上报?”刘承祐冷声斥责几句。

王景崇一副畏惧的表现,未敢再接这话。

“去,传武德使!”刘承祐朝张德钧吩咐一句。

旋即看着毕恭毕敬的王景崇,刘承祐语气淡漠地感慨着:“你王景崇,果然是干臣,朕没有看错里。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然将此事前后,调查清楚了!”

“陛下有命,臣不敢怠慢,唯有尽力以报陛下恩遇!”王景崇拜倒。

“腿也跪麻了吧!起来吧!”见他还跪着,刘承祐说道。

“谢陛下”这回,王景崇慢慢起身了,并且将他所调查所得口供、证词等,所成案文,献与刘承祐。

花了一些时间,阅览完,刘承祐轻轻地摔在御案上,有举轻若重之效。

未几,武德使、寿阳公李少游入殿觐见,迎来了刘承祐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这还是,李少游头一次,被天子这般对待。

虽有些措不及防,但李少游还是有些准备,先自请其罪,顺便也咬起了王景崇。一赖而诬,王景崇想要独善其身都不可得,毕竟同属武德司体系内,出了问题,王景崇这个副使,一点责任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在崇政殿内,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执,推诿,反诬,彻底撕破脸皮。

刘承祐就看着二人,如同观戏一般,直到忍无可忍。同样,得了皇帝自查整饬武德司的命令,二人方才从崇政殿内完整走出。

“好个任县公,好个副司使,好个王景崇!”走出大殿,李少游驻足,瞪着王景崇,那张英俊的面庞此时竟有些扭曲:“好手段,此次,是我疏忽了,让你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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