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53章

作者:芈黍离

夜间,刘承祐没有着急看郭威呈上的堂审汇报,还是御批了两份东京发来的奏书,方才拿起,审阅起来。

“朕知他贪暴,却不知其狼戾不仁至此,罪行累累,简直耸人听闻!”一目十行浏览了几页,刘承祐合上罪书,长叹一声。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般骄纵,不知悔改,冥顽不灵!”刘承祐的语气,还算平稳:“他就认准了,朕拿他没办法,当朕不敢担这杀叔恶名?”

郭威就那么恭候在下边,杨邠等随侍大臣也在,刘承祐这般当着群臣面,说出如此露骨之话,显然意有所指。不过,都沉默着,没接这茬。

直到,刘承祐将注意力放在郭威身上:“郭卿,你既推此案,刘信也认罪,以你之见,当如何判罚处置啊?”

闻言,郭威似乎早有准备,拱手道:“回陛下,臣一介武夫,粗识些文墨,然于律法一道,实无精研,不好言判!”

看郭威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刘承祐仿佛见到了冯道的影子,扭头看向其他几名宰臣:“你们怎么看?”

“陛下或可遣轮精于律法者,依法而判!”这是苏禹珪的回答,说了跟没说差不多,往外推就是。

李涛则更光棍:“刘信乃国之重臣,一方节度,又是皇室近亲,寻常臣子,岂敢行判事。请陛下,圣断!”

窦贞固嘛,刘承祐没问他,他就闭着嘴,不发话,低调地很。

见这些个宰辅,一个个推搪其事,不敢进言,刘承祐倒也不以为罪,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这非常之决定,只有刘承祐这个非常之人能做。

御前沉闷了一会儿,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杨邠直刺刺地道:“陛下既命郭枢相以国法审之,即便以国法判之,何难之有?”

看向杨邠,这家伙,说话常常不中听,但大多时候,还是有些道理的。

“都退下吧!容朕想想!”刘承祐露出一副劳累的模样,怏怏道。

“是!”

当夜侍寝的,是高贵妃,心里装着事,做起深入的交流运动来,漫不经心,又格外使劲儿,即便以高氏的体格,也被折腾得够呛,但最终趴下的,还是刘承祐。

“官家,心怀忧思?”侧靠在刘承祐身上,见他消耗过大,喘得不行的模样,高氏轻柔地在他心口抚弄着。

抓住抚得他心痒的手,刘承祐感受着怀中美人身子带给他的舒软感觉,幽然一叹:“我欲行非常之事,奈何心存疑忌啊!”

闻言,下意识地张嘴,不过又埋下头,贴在刘承祐胸口,将涌到喉头的话堵了回去。

她当然清楚,刘承祐是在考虑刘信之事,但是,还是不要贸然发表看法得好。

刘承祐倒有些意外,偏头看着枕边的贵妃,满面春韵间,带着聪颖与乖巧。似乎明白了什么,聪明的女人啊,总是让他感觉舒心。

“你觉得,朕当如何行事?”刘承祐直接问。

在刘承祐的目光下,仍泛着浪波的眼眸眨了眨,高贵妃给了个讨巧的回答:“走正道,行正事!”

刘承祐追问:“何为正道,何为正事?”

“官家心中所选,便是正道,便为正事!”

刘承祐淡淡地笑了,很快掩去心思,一翻身,男上女下,他决定再走一条狭道。

第146章 许州事了(1)

对刘信的判罚处置,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杀与不杀的问题,而杀与不杀,也只是在刘承祐的一念之间。而此点,也是刘承祐心中纠结之处,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当夜,行在中,便传出了天子欲将皇叔正法的消息。翌日一大早,慕容彦超便急急忙忙地赶到御前求见。

“官家当真不欲顾及叔侄之情?”见面礼节寡淡,慕容彦超张嘴便带着质问的语气。

正在看书,看着这意态焦躁黑脸大汉,刘承祐倒是表现得心如止水的样子,反问:“皇叔何出此言?”

“听闻官家欲杀刘信!”慕容彦超声音扬高了些。

刘承祐脸上平和不减,翻开一册页,不慌不忙地说道:“皇叔哪里听来的,乱传的流言罢了!”

“官家不必搪塞于我!”慕容彦超不吃这一套,反而逼问道:“公堂过了,罪也认了,官家请直言,打算如何判罚刘信?”

“那皇叔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刘承祐身体顿了一下,声音冷了些,问道。

闻问,慕容彦超也干脆,打蛇上棍一般,道明想法:“以我之见,贬职、降爵、罚过,让他改过自新,也就罢了!”

“呵!皇叔倒是判得简单!如此重罪,就这么囫囵揭过?”刘承祐略表哂意。

听其言,慕容彦超黑脸上表情凝重得发紫,沉声发问:“那依官家的意思,要如何,难道真要在自家人身上动刀子?”

刘承祐的语气已经十分冷淡了:“皇叔也随堂陪审了,难道不知,刘信所犯罪孽,有多严重,有多恶劣?恶行昭彰,天理难容!”

慕容彦超却像是被逼急了一般,高声道:“官家难道真欲为天下人痛骂?”

“慕容皇叔!你放肆了!”刘承祐已经直接斥问了:“你,能代表天下人吗?”

慕容彦超语气强硬:“我虽不能代表天下人,却能代表刘家人!”

闻答,刘承祐立刻怼了回去,声音高昂,言辞坚决:“朕,却要代表天下人!”

这,大概是刘承祐头一次以如此严厉的态度对待这个皇叔了,迎着皇帝淡漠的眼神,慕容彦超激动的情绪就如同被一桶凉水给浇冷了一般,张了张嘴。

“退下吧,对刘信之罪,朕自有区处!”刘承祐瞥着他,淡淡地说。

见刘承祐一脸赶人状,慕容彦超深吸了口气,冷哼一声,转身欲去。

刚走两步,又闻刘承祐冷恻恻的叮嘱,或者说是警告:“皇叔,刘信如今是罪臣要犯,就不要再往州狱跑了!”

没有答话,慕容彦超拂袖而去。

待其离去,刘承祐微闭目,深呼吸,缓了缓心情,平淡地说道:“这种被逼迫顶撞的感觉,朕实在是不喜欢呐!”

王溥侍候在侧,伴读,方才叔侄俩的对话,尽收入耳,并没有表示任何看法。此时听其言,更当没听见,这话实在不好接。

不过,刘承祐却直接将注意力放到王溥身上,作怅然状:“齐物,朕现在是,左右为难,一面是法理,一面是情理,万难兼顾。你可有建议,解朕于困顿之中!”

面对天子垂询,王溥表情并不轻松,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语带迟疑地答道:“陛下,凡事皆有利弊,如何权衡,在乎陛下一念之间。”

王溥这话说得有些玄乎,显然是看清了某些事的,然而,说了跟没说差不多。

刘承祐无心打哑谜,沉吟了几个呼吸的工夫,突然抬头露骨地问他:“朕如以国法严办刘信,将之明正典刑,卿看如何?”

王溥面露难色,他虽然年轻气盛,脑子却也清楚,郭威都不敢判的事,他哪敢多嘴。

“直抒胸意即可,朕不以言问罪!”见状,刘承祐伸手示意道:“但是,朕要听实话!”

迟疑几许,王溥神态谨慎地开口:“倘如陛下之言处置,那杀叔的恶名,必定将由陛下背负!”

“即便以他所犯罪行之深重?”刘承祐问。

注意到刘承祐面上并无愠色,王溥点头:“此事载于史册,后世之人,或许会赞扬陛下大义为民,然当世之人……”

“难道当世之人,还会同情于他?”

“许州士民,受其苦痛,铭心刻骨,自是大快人心!”王溥也将话说白了,娓娓道来:“然许州之外,难保其心啊!”

停顿一下,王溥继续道:“刘信,不只是陛下皇叔,还是许州节度,中原方镇,如以此罪杀之,那么天下节度,定生疑忌!且,太原那边……”

王溥提到这儿,刘承祐神情直接凝重了,眼神左右闪动,言语里终于有了些激动的情绪:“朕就是见三代以来,藩镇势大,诸节度多跋扈而乱法,桀骜而轻君,方欲以许州之事,震慑诸镇!”

这大概是自刘信案以来,刘承祐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了。

王溥恍然,附和地点了下头,颇为淡定地拱手说:“陛下,许州之事不论如何收尾,天下节度,断不会如从前过往那般,再无忌惮!”

刘承祐问:“事情办到这个程度,许州民心如何安抚,如何泄其怨气?”

王溥说:“陛下不徇私情,亲命查办皇叔之罪,民心已然大悦!”

与王溥的交流,虽然从头到尾都没说具体的处置,但王溥的建议,已然表明了。

坐在御案后,深思几许,刘承祐对王溥吩咐道:“拟诏,着枢密使郭威,将皇叔刘信之罪,布告晓谕许州官军民!”

王溥微愣,有些搞不懂刘承祐此举何意,还是没说对刘信的具体处置,难道欲再度激发民气愤慨?

心中虽怀疑惑,王溥还是快速地拟好诏书,用印发传。

张德钧入内,向刘承祐禀报:“官家,皇叔离开后,直接去拜见太后了!”

闻言,刘承祐嗤笑了一声,起身便道:“走吧!”

张德钧跟着,微愣:“官家欲往何处,小的这便去准备御辇。”

“用什么辇!”刘承祐摆手:“也不劳烦太后相召了!”

至太后下处,慕容彦超已然离开,见礼过后,少了平日里的寒暄,刘承祐直接问道:“皇叔来打扰娘了?”

“都是一家人,谈何打扰!”李氏看着眼前口风偏急,带着点固执气度的儿子,仍旧温柔,只是稍微叹了口气。

见状,刘承祐也不多说话,手一抬,侍候的张德钧立刻将那本厚实的堂审档案奉上。

刘承祐将之递给李氏,沉声道:“这是皇叔所犯之罪,具明条细,请太后过目!”

李氏接过,却没翻开,应道:“放这儿吧,我会看的!”

注意到李氏平静的神态,点着头,刘承祐起身,躬身道:“此案,该有个结果了,儿就不在娘这边多待了!”

“去吧!”

从始至终,李氏倒也没直接在刘承祐面前,为刘信作开脱免罪之类的说辞,更没以太后之尊来压他,给他添麻烦。这一点,刘承祐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敬服。

不过在刘承祐踏出门槛之前,李氏还是以她和婉的语调对刘承祐道:“二郎,刘信触犯国法,罪大恶极,自当依例处罚,以孚人心。但他终究是你从叔,为免人非议,请留他一条性命!”

李氏的话里,有两三分是替刘信说情,但刘承祐听得出来,更多的,还是在为他的名声考虑。

转身,郑重地向太后行了个礼。

第147章 许州事了(2)

对刘信,一开始刘承祐还真无杀他的意思,南下之初,他也仅存着查办、贬斥的想法。然而,到许州之后,听其言,观其行,再加从各方面上报的关于刘信的犯行,其累累罪恶,实让刘承祐大动肝火,杀意炽盛。

但是,刘承祐终究没有让他的大脑为怒火充斥,那会影响他的判断。昨夜御前询问众臣的意见,除了杨邠放飞自我,进言依国法以外,或多或少都有所保留,即便是杨邠,也没有直言杀了刘信。

慕容彦超,刘承祐基本上无视他的意见,宁愿多考虑一下刘崇那边的感受。

论顾虑,这些臣子哪有他这个皇帝多,即便如此,表示仍旧保守。

劝他的,拿皇叔的身份说事,以其为由。然而一定程度上,相较之下,刘信许州节度的身份,份量要更重一些。皇叔?若无权无势,算个屁。

而对刘信所犯罪行,别看刘承祐面上怒不可遏,义愤填膺,似乎许州民众所受残虐感到痛心疾首。但是,真正让刘承祐震怒无比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刘信倚其身份屡出狂言,对他的不敬,对君权的轻视;二者则是率众掠民,还捎带上他,败坏他这个皇帝与朝廷的名声。

这两点,才是最让刘承祐不能容忍的。当然,对士民之苦,多少也是心怀惜恤之情,毕竟他爱民的人设已经搭建起来了,并且养成了习惯。只是,听得多了,感触没有过于深刻,对于百姓的亏欠,将落实到后续的善后事宜上。

而这些考虑,刘承祐是不好拿出来明说,甚至私下里都不能拿出来探讨的。虚伪固然,但这是皇帝的必修技能。

从另外一个层面考虑,他爹高祖皇帝刘知远才下葬不久,就埋在“隔壁”阳翟,他这边就要杀皇亲了,总归容易引起非议,刘承祐不惧流言,但没有必要刻意去挑战。

事实上,杀一个刘信又有何难,即便群臣相阻,后宫施压,刘承祐一诏下,即可夺其性命。刘承祐只需给刘信强安个谋反的罪名借即可。

但是,刘承祐查办许州案的目的,又岂只是为了杀一个刘信?办刘信,还是为了外震天下,以慑朝廷内外之不法,顺便收割一波民心。说句诛心的话,当此之时,民意的份量,得往后靠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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