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33章

作者:芈黍离

一条条问题被刘承祐拿到殿上来讲,这还是他头一次当众表示对军队问题的不满。而随着他的叙说,殿中的气氛明显更加严肃了,静得出奇,底下,尚洪迁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了,禁军这么多问题,不就是在说他这个禁军统帅没带好兵嘛。

“立国之初,先帝虽则降诏行整编事,便彼时禁军初立,囿国情局势,河东军、前朝禁军、义军、州镇兵糅合成军,未曾大理。积弊未改,拖延至今,对禁军的战力已造成了严重影响!军队不整,朕何以拱卫社稷,抵御外寇!”

“东京禁军,当鼎持江山之重,已至不得不强力整饬的地步。”

说到这儿,刘承祐已走回御座前,拂袖正坐,斩钉截铁道:“为强军强国,朕决议,侍卫司外,另设殿前司,自禁军诸军及州镇、民间选拔强健者以充之。侍卫诸军,亦着手整顿,重设军号,重编军制,遴选精壮,裁汰老弱……”

随着刘承祐话音落下,殿中无论文武,都是色变。天子这话里,信心量可不小,这何止是要整饬军队,简直是欲将禁军整个回炉重造。

苏禹珪、冯道、赵莹等文臣反应没那么激动,不过对于天子的大动作,仍旧流露出点保守的神态。毕竟,仅听其简述,便可知,牵扯可大了。

而尚洪迁等武臣以及郭威、王峻这样武臣出身的文官,也是个个面浮凝思。大脑都在最短的时间内疯狂转动着,盘算着利弊。

侍卫司全军整顿,新设一个殿前司,分权制衡的意愿太过明显了……

垂拱殿中空间并不算大,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儿这么久,气氛越显压抑,空气明显浑浊不少。刘承祐吩咐内侍,大开门窗,让冰凉的秋风吹入,给众臣透透气,醒醒脑……

受凉风一激,紧锁着眉头的尚洪迁不由深呼吸一口,拱手沉声对刘承祐说:“陛下,诸军将士,已习惯了如今的编练情况,贸然大改,恐军心动荡。陛下如欲整顿禁军,可徐徐图之,如此急于求成,倘若生乱,反倒不美了!此事,还是再议,慎图之啊!”

尚洪迁这话里,弯弯绕绕,就是不赞同的意思。对此,刘承祐毫无愠色,反而一副开明的样子。

“尚卿此言有理!”刘承祐满脸平和地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自古之制,岂有不变而能长久者。禁军的整饬编练,朕自知当慎重,急切不得,故召诸卿,商议出一个具体的整饬章程。”

刘承祐的态度也很明确,商议的是,具体的整饬措施,而不是,整饬与否。

“郭卿,觉得如何?”刘承祐目光投向郭威。

郭威正襟危坐,苦思冥想,此时闻问,抬眼正对着刘承祐的目光,那张敦厚的面庞上,让人看不上什么。起身的动作显得很是迟缓,暗自盘算了一阵,方才说道:“提升禁军战力,有利于国,自当推行。然此事,急切不得,需考虑周全,留足时间,具体的处置尚需审慎行之……比如,裁汰下的老弱士卒,便需妥善安置,以免伤及军心!”

郭威这里,已经直接详细到具体措施了,其态度,由此可知。

“郭卿真乃任事之人!”听其言,对郭威的上道,格外地满意,刘承祐当即夸奖一句,有点“激动”地说:“既如此,此事便有枢密院协同侍卫司,共同议定章程,朕另调各级将校辅助,以备咨询!”

见这君臣一唱一和的样子,尚洪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没说出口,王峻已然抢先说话:“军不强,何以强国,整编之事,当力为之。不过,朝廷得备好钱粮。”

“未知陛下所言殿前司,如何构置?”

第102章 事分南北

“军改之事,事关重大,急躁不得,疏忽不得。此事,如前议,由郭卿牵头枢密院、侍卫司,先制定出个章法,审议妥当后,再稳步推行。本岁冬,便全力着手此事!”刘承祐一句话,彻底定下此事,既表现其慎重的态度,又将他坚决的意愿表明。

皇帝声落,群议顿止,只得起身,齐齐应道:“是!”

军改议定后,大臣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增添了几分凝沉,尤其是尚洪迁、郭威几人。

刘承祐简单地扫了一圈,见秋风似乎都已吹不散殿中的忡忡之意,主动转变话题,问道:“徐淮那边,而今是什么情况?”

提及此事,众臣的思绪立刻被拉了回来,面对刘承祐问话,尚洪迁拱手答道:“陛下西征之前,叮嘱臣等,警惕伪唐,故遣奉国指挥使王殷与护圣军都校王彦升,率两千马军巡视淮上,以备警情。”

“中秋过后,南兵始有异动,伪唐主遣镇海节度使李金全为北面招讨使,又以边镐为副使,出濠泗,又以神卫都虞侯皇甫晖率军出楚州,欲谋我徐州。不过,在陛下还师之后,又没了动静。”

“军情司自金陵传来消息,说是伪唐主慑于我朝军威,心存畏惧,不敢妄动,故罢兵!”郭威在旁补充道。

“南军卑弱,由可知也!”闻之,刘承祐嘴角泛起一丝讥讽:“听闻那伪唐主李璟善辞赋文章,耽于享乐,放任党争,一室之内,尚不得定,还欲用事于外,实无自知之明。”

刘承祐此言落,冯道、苏禹珪等臣,立刻发言附和,对他大唱赞歌。他们这些人,或许对北寇异常忌惮,但对南边的那些割据势力,还是有很大的心里优势的。

念头一转,刘承祐突然发问:“那个皇甫晖,是中原未复之时,率密州军民,南迁投奔伪唐的吧!”

“陛下博闻强记,正是此人!”冯道恭维地说。

刘承祐知道此人,还是去岁刘知远起兵前,不断地唠叨天下局势,西面降蜀,东南降唐……耳闻目染之下,也就记住了皇甫晖这个人。

“陛下,自大汉立国以来,伪唐便对我朝抱有敌对心理,时时窥伺在淮南,蠢蠢欲动,妄图夺取淮北,进取中原。此番,臣等本议臣唐贼北上,集重兵与击灭之,给其一个重创——”说道这儿,尚洪迁顿了一下,斜眼看着郭威,淡淡道:“可惜此议,为郭枢相等人所阻。”

尚洪迁这又是旧事重提了,闻言,郭威立刻起身解释着:“陛下,打仗作战,日费千金,朝廷本就国用不足,为平西叛,更是耗竭帑藏。伪唐主既主动罢兵,我朝又岂能再主动挑起战端。”

“北有契丹侵扰,我朝外扩暂且无力,既无准备,贸然动兵,无利可图,还恐伤国力军力。南兵虽弱,然李氏根植江淮十余年,国力强盛,一旦战事拖延,论消耗,非臣鄙薄,我朝恐怕不是伪唐的对手……”

郭威这话,在反驳尚洪迁的同时,也在对刘承祐表示谏劝。注意到他那带有深意的眼神,刘承祐也意会到了。

“郭卿腹怀韬略,局观天下,深谋远虑,朕心嘉之!”首先,刘承祐便给了郭威一个肯定的回答,不吝夸奖。

在郭威作揖之时,注意到尚洪迁那已快失了敦厚色彩的脸,又淡定而坚决地说道:“伪唐主不知天数,屡犯天威,异日朕必提兵南下,猎于江淮!”

“眼下,暂且放过他……”

“是。”

“契丹袭边情况如何了?”刘承祐又关心起河北的情况。

“回陛下。自平叛大军东还之后,契丹人便放松了侵掠,渐北撤。”这回,起身回答的,是魏仁浦:“据成德节度使张彦威报,侵至赵、冀二州契丹骑兵,已经彻底北撤,慕容延钊与李筠两将军,联合截击,共杀俘胡骑七百余人。燕王赵匡赞报,辽军主帅耶律安抟也已率南侵契丹主力,北撤檀蓟。”

西征平李守贞,刘承祐的目光虽专注于河中,但对于南唐与契丹那边的关注,也从来没有放松过。此番辽帝耶律阮派出的,是左枢密使耶律安抟,率兵两万南侵,仅从这个兵力便可知,契丹人打算捞一笔就跑,没有占城夺地的意思。

耶律安抟,可是辽帝的股肱心腹,从龙之臣,在耶律阮称帝的继位,力压诸部的过程中立了大功。功成之后,官拜左枢密使,掌兵权。

这个人的能才,还是有一些威胁的。从一开始便坚定了南下的目标,抢钱抢粮,抢畜抢人,人抢不了,就杀。在其统率下,卢龙、成德、义武两镇,又一次遭到了严重的伤害。

魏仁浦仍旧汇报着:“此次,据北面诸州汇报,此次合卢龙、义武、成德三镇及州防兵,前后共杀伤胡骑七百余人,俘虏三百,收获战马五百余匹,已然输送向东京。”

“损失呢?”刘承祐蹙眉问。

微微停顿了一下,汇总的数据,魏仁浦张口道来:“合目前所报,受袭诸州镇,共损伤兵卒两千三百余人,民死三千余,北掳千余,钱粮财货暂无计……”

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地响起在群臣的耳中,只见刘承祐胸膛起伏几许,有点费劲儿地平息下来。

“光复幽州,仍旧被动挨打啊!”刘承祐有些怅然道。

闻言,王峻昂首,高声道:“夺关不夺险,何用之有?赵匡赞不能尽力拦截,辽骑自可轻易趟水南下!”

王峻出此言,直接点出刘承祐当初设谋夺幽州的局限所在,听在旁人耳中,甚至带有点质疑的味道。

群臣不由讶然,王峻回朝之后,此次殿议,就说了几句话,但每句话的语气,都显得那么不客气。

老狐狸不由看了看他,又不禁瞥向自闭地坐在一旁的杨邠,上一个语气这么冲的人,就是这杨相公了。

“王枢密此言有失偏颇。”魏仁浦一副恭厚的表现,极有风度朝王峻拱了拱手,方才说道:“若幽州不复,此消彼长,北部御备压力更大,胡骑南侵,我朝的损失也将更大!”

见魏仁浦直接反驳自己,王峻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眯着眼看向魏仁浦,闪了几个眼色。要知道,如今,魏仁浦可也算他的下属,竟敢直在御前直指他的“口误”。当然,他也知道,皇帝很宠信此人。

刘承祐没有去管王峻,扬手握拳,缓缓落下,速度不快,但在触碰到御案之时,发出了一道短促有力的声响。

声音疾厉,响彻御殿,刘承祐道:“军不整,何以抗北虏,护桑梓,卫江山,雪耻辱?”

又强调了一番整军的必要性。

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肃然降命:“传诏卢龙赵匡赞、成德张彦威、义武孙方简,对受害的军民百姓,善加安置抚恤。今岁秋税,诏减。”

基本上,此诏下后,今年也不用苛求从河北诸州,收获多少财赋了。毕竟今年,河北可是多灾多难。

“陛下,燕王赵匡赞报,以契丹抄掠之故,幽燕治下,损害甚多,请朝廷调拨钱粮,以资寒冬之用!”

又要钱粮!闻言,刘承祐直接想爆粗口,不过硬生生给忍住了。

沉默几许,刘承祐直接甩给王章:“王卿,此事三司议定,酌情答复吧!”

第103章 郭王会

问完军政要务,眼见天色渐晚,手一挥,刘承祐直接让大臣们散去。

金乌遥坠于西方,只欠点时间,最后一点光亮,便将为晦暗所吞没。汴宫之中,以垂拱、广政为主的几处殿宇,已然点起了宫灯。深秋夜色,寒凉如水,在这深宫广厦之内,则更显清冷。

身着士袍,头戴幞头,郭威身上的武夫气息愈加淡薄了,步履方正,面态平和,说他是个文官儒士,也有人信。

双手简单地抄在袖中,就着夜风,与王峻同道而出宫室,郭威偏头看着王峻:“此番受诏还京,幸蒙高升,位在中枢。初至,便被委以重任,还要恭喜王兄了!”

郭威与王峻之间,此前关系算不得亲厚,但也还算不错。当然,整个汉廷文武之中,与郭威交恶的人就没几个,也就刘、李等皇室亲贵,其中尤以皇叔、河东节度使刘崇为甚,那是还在晋阳的时候,便结下的梁子。

据闻,刘崇在晋阳也时时关注着朝中的局势,尤其是新帝登基之后的这半年多。得知刘承祐重用郭威,使其秉权,很是不满,屡次在僚属面前,口出非议之言。

与郭威同步而行,闻其言,王峻淡淡道:“比起回朝,我更原意西陲用事,秦凤四州不还归治下,蜀军随时可北出,关右始终难安!”

王峻的语气中,仍带着点不甘,一点不满。

“以天子的武略,定然不会容国土裂于外,哪怕为巩固气关右,异日也当派军去取,届时才是王兄奋武之时!”郭威注意着王峻黯淡灯火下王峻略显朦胧的脸色,轻笑道:“朝廷正处用人之时,陛下更是求才若渴,今秋制举,才告终。以王兄的才干,回朝正可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尽其能。”

郭威的语气中,有点恭维的意思,王峻闻之,心情略好,面上没有太多骄气,不过眉宇之间,分明透着自信。

瞥向郭威,王峻眼珠子一转,说道:“枢密院有郭兄这样的能臣坐镇,我来,岂不多余?”

“王兄说笑了!”郭威浓眉上挑,仍旧堆着笑,拱着手:“蒙天子信重,委以枢密机务,任事以来,我是心力交瘁,近来事务繁重,更是时感力不从心。而今有王兄还朝帮衬,我可大释一口气了!”

郭威如此给面子,以王峻此时的骄傲意态,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回了个礼,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偏头询问:“天子欲整饬禁军,郭兄觉得,此事前途如何?”

费了那么多口舌,总算说了点有营养的东西。听其问,郭威反倒显得越加泰然了,一脸思考的表情,风吹得他轻须乱扬,抬首,对王峻说:“王兄以为如何?”

对郭威这扣扣索索的表现,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点优越感,视线放到冗长通幽的宫殿廊道深处,淡定而自信地说道:“趁平灭叛乱,威势最盛之时,只要天子决心够强,一力推行,恐怕没人能拦得住吧!”

“不过,设立殿前司,重编侍卫军,分明就是在分侍卫司的大权,只怕尚洪迁那干人,不会轻易就范!当然,天子在军队中,声威愈盛,仅凭尚洪迁那些人,恐怕也不是天子的对手。况且,有我等辅弼,彼辈也难生出什么大事!”

王峻意态虽然倨傲,但所说,皆切中要害。言辞之间,浓烈的自信,几乎将郭威给感染了。

郭威显示若有所思,而后恍然,然后才望着他:“听王兄的语气,是欲支持天子了?”

“方才在殿上,不是已经表明态度了吗?郭兄,难道不是抱有此心?难道对天子,只作敷衍?”王峻停下脚步,双手抱怀,直视着郭威。

这种话,可不能接得随意。

郭威跟着住脚,轻轻地点着头,终于说了点实在话:“禁军乃国之羽翼,强军如强翼翅,使之奋振而有力焉,郭某自当竭诚以效。”

“郭兄忠直,且具慧眼,难怪天子如此信重。”王峻呵呵笑道。

“王兄过誉了!”

见郭威自谦,王峻只觉得,此人变化也是大。就过去的交往经验来看,郭威哪有如此“儒雅随和”。

“陛下欲削侍卫司之权,而长枢密院权柄,郭兄为枢相,还需道喜!此番整军,可是重任在肩啊。”再度踱起步子,王峻意有所指地说道。

闻言,郭威同样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下:“王兄而今,可是同掌枢密……”

纵使会做人,体谅君意,若没有好处,哪怕是郭威,又岂会那般积极。

“王兄初归东京,若不嫌天晚,可愿往枢密院一行,郭某亲自作陪。”瞟着渐沉之天色,郭威指着皇城西南枢密院所在,贴心地问道。

“郭兄盛情,在下岂敢不从?”王峻说道。

率步前趋间,郭威走在一旁,心中则默默回味起与王峻的交谈。就他的感觉,王峻果如传言,真的变化甚多,或者说以往被压制的意气骄横,如今不再掩饰,彻底释放出来了。

注意着王峻侧脸上都淋淋尽致的锐气,郭威脑中忽然恍过念头,此人入中枢,或许是天子的一步棋。几乎可以肯定,日后枢密院,不会太平。

思及此,郭威觉得自己明白了更多的东西。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仍旧稳当得很。方才一番交谈,摸底探意之间,两人基本达成了一点默契,至少在整军这件事情上,两人能够通力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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