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4章

作者:孤独麦客

李克用如何看待自己?邵树德吃不准。若自己是他,要么放下与朱温的大仇,全力攻伐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定难军、朔方军,先稳固大西北,消灭一大威胁。要么干脆结好定难军,全力对付朱温。

他做不到两线开战,即便以河东的本钱也做不到!更别说他根本不止两线的敌人。

“邵帅,须得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勿让田令孜挟持天子遁逃。”见邵树德也拿捏不准李克用的诉求,朱玫干脆也不管这事了,而是提出了另一件紧要大事。

“朱帅放心,某已遣骑卒南下前往长安。”邵树德笑道:“长安甚大,神策军又不堪战,根本守不住的,此番定擒杀田令孜。”

长安这座城市也很神奇。国朝以来,不论守军是谁,基本都守不住。

按理来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巨城、坚城了,其他比你小得多的城池,哪怕没几个职业兵,靠征发壮丁健妇拼死守住的都有,但就长安,哪怕有五万、十万军队,一样守不住。

“邵帅思虑周详,既已安排妥当,某便放心了。今日可南下?”朱玫笑问道。

“自是要南下。”邵树德说道:“然有一事,须得先与朱帅将清楚。”

“邵帅但讲无妨。”

“朱帅须得好好约束军士。广明以来,长安多灾多难,宫室、民宅十不完一,也就近三年来稍稍恢复了点元气。此番入长安,只诛田令孜一党,所得财货赏予军士,然不得扰民。若有此事,某定然要管。”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

朱玫一听脸色有点难看。军士们为何都喜欢进城?能劫掠财货只是一方面,可以蹂躏女子是另一方面,如今你一下去掉了他们一半的“快乐”,朱玫也有点头大。

他也怕啊!别看军士们现在恭敬地叫他大帅,可一旦翻脸,刀子砍向他的时候一点不会手软。

“朱帅,军士们不是天生就要抢夺财货、女子,凡事不能起这个头。起了头,就没法约束了。某昔年只有数百兵,为此就赶跑了不少刺头。这些刺头勇武、敢战,某亦惜之。然左思右想,还是赶走了。这些年,定难军中没有劫掠的风气,某亦竭尽全力为其找来财货,鼓励他们娶妻。军士们并不是不讲理,夏州乏钱帛,某发牛羊充抵,军士们亦肯接受。”邵树德继续劝道:“足食、足饷、赏罚公平,再解决后顾之忧,军士们便愿意听话,愿意死战。”

“靠许诺劫掠,终究不是办法。万一无法劫掠,或劫掠不到充足的财货呢?军士们会怎么样?”邵树德最后说道。

朱玫闻言只是苦笑,道:“知易行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邠宁穷困,平日里赏赐便削减了不少,怨气颇大,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瞒邵帅,此番东进,某亦是给军士们许诺了的,万一无法兑现……”

“那边让邠宁军跟着铁林军一起走。”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此番大战,得邠宁军倒戈相助,凤翔军八千众几乎没几个逃掉的,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如此威势,邠宁军见了也很老实。尤其是打扫战场时,见到了双方一线厮杀的惨烈局面,对定难军的战斗力有了深刻认识。

他们,不敢炸刺,心里有不满也得憋着!

第016章 入长安(一)

“怎么停下来了?”田令孜掀开马车帘布,脸色阴寒地问道。

渭北之战的结果已经传到了长安。

田令孜想了想,城里能战的部队其实就数千人,也就是王建、韩建等从蜀中过来的“随驾五都”人马,都是当初杨复光在河南募的,而今都投向了他田令孜。

听闻定难军有数万众,邠宁朱玫亦降了邵树德,泾原程宗楚按兵不动,那么光靠王建等人定然是敌不过的,不如早走为上。

他打的主意,还是先往凤翔去。李昌符已死,凤翔无帅,圣人过去了,多半能控制住镇兵。若定难军追过来,那么再经兴元府南下蜀中,就是不知道诸葛爽那老匹夫放不放行了。

田令孜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小看了诸葛爽。那人驭下是有一套,打仗也不含糊,带着不到三千人赴任,先击退流窜的鹿宴弘等锐兵,然后还压服了内部反对势力,朝廷安插的钉子,或杀或驱,竟然拿他没任何办法。

不过他对天子还算忠心。年初途经兴元府时,诸葛爽就奉上了大量钱粮绢帛,一路上照应得也十分妥帖。这次或许可以再看看他的忠心,实在没办法了,如今逃都没处逃。

和上次黄巢入关中一样,天子跑路的速度还是十分快捷。上次就带了几位皇子、皇妃,百官都不知晓,这次其实也差不多。不过因为是白天,还是让不少人看见了,只不过群臣来不及反应罢了。

“寿王走不动了。”来人禀道。

田令孜闻言大怒,直接下车,走到累得气喘吁吁的寿王跟前,看着这个天子的异母弟,问道:“嗣王还跟得上么?邵贼旦夕而至,不怕他把你掳去?”

“若有马,还能走。”看见田令孜过来,寿王下意识有些害怕,回道。

“走得匆忙,哪来的马?”

“足扭伤了,实在走不了。”

田令孜抿着嘴不说话,随即从护卫手里抽过马鞭,对着寿王就打了下去,道:“你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想让那邵贼掳去,好另立新君?”

寿王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任凭田令孜打骂。身上穿着冬衣,田令孜也没打他的头脸,其实并没有多痛。但寿王的脸涨得通红,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堂堂亲王,天家血脉,被一个中人当众鞭打,这耻辱可不是一般地深!

连打了十几鞭后,田令孜稍稍收敛了怒火,放下马鞭,正待说些什么,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田令孜脸色骤变。

“大人,应是邵贼骑卒追来了,咱们这里只有数百人,不如先护着圣人走脱。”王建匆匆走了过来,急道。

“吾儿所言甚是。”田令孜现在也有些慌了。

邵贼来得太快,手下骑卒众多,而他们收拾东西出宫门花了不少时间,连马都没找到几匹。这才离长安多久,就被追上了。

大白天跑路惹的祸,被太多人看见了!

田、王二人计议已定,匆匆赶到圣人车驾旁,禀明情况。

没想到圣人倒不是很慌,从容道:“阿父,眼看着是没法逃了,不如就此回长安?”

“圣君此何意?”田令孜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道:“邵树德乃叛臣也,若为其所擒,陛下焉能活命?”

皇帝只是不语。

田令孜跺了跺脚,正待示意王建用强,却听北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并且远远地绕了过来,将其西去的道路也堵截住。

田令孜见状一呆,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阿父无需惊慌。待回长安后,朕必保你无事。”见田令孜脸上一股穷途末路的灰暗之色,皇帝也有些不忍,劝慰道。

田令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笑不出来。

骑兵很快赶到。不过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远远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王建等人带着神策军将士团团护住田令孜和圣人车驾,紧张兮兮地看着定难军大队骑卒。

骑卒的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数十、上百骑一股朝这边汇集,显是收到消息赶来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将驰来,下马拜道:“戎臣铁骑军使折嗣裕拜见圣天子,还请圣人还驾长安。”

田令孜在一旁不言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既已被围上,便走不脱了。回了长安,圣人怕也保不住自己。

“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

“回禀圣上,秩序井然,百官皆盼圣上回京。”折嗣裕答道。

“那便回驾吧。”沉默了一会,皇帝无可奈何地说道。

田令孜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王建、韩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声。

王建在神策军为将,本欲谋个外放的刺史甚至节度使,韩建本也领了去华州当刺史的差遣,奈何尚未赴任,便被一网成擒,这前途自然不必多谈了,如今能保住命就不错。

至酉时,天子车驾这边大概已汇集了两千余骑。王建等人手头只有四百兵,不敢反抗,于是老老实实护着圣人车驾返回长安。

邵树德是在前往灞桥的路上听闻消息的,顿时心中大定。

他之前担心天子往东跑,万一一头撞进王重荣、李克用怀里,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在东面布下了铁林军、忠勇都一部三千骑,拉网筛查,甚至就连长安以南,都派了经略军、忠勇都一千五百骑搜索。

自己的主力大军从北面南下,斥候散得很广,铁骑军三千骑则去了西面,务必要把天子给截住,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十一月初七,在城外休息了一晚后,邵树德、朱玫二人带着大军入长安。此时,东面也传来消息,李克用大军已至河中,准备渡河进入关中。王重荣则带着两万人西进,此时已近栎阳。

这都是赶着来分好处的啊!

城内的三万神策军就像背景板一样,没人当他们存在着,他们也不敢有任何阻拦动作。甚至就连军营被占了,他们也只是去另找空的营地,不敢有任何怨言。

怪不得田令孜连长安都不敢守,就这样的军队,能打什么仗?

邵树德住进了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

“陈判官,田令孜如今在哪?”吩咐亲兵去给自己煮茶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

“在自家府中,被折将军的人看管着。”陈诚答道。

“其党羽呢?”

“西门氏送来了一份名单,已经准备甄别处置。”

“所得财货,统一登记在册,让朱玫的人跟着,取信于他们,省得老觉得咱们私吞了宝贝。”邵树德说道:“程宗楚在何处?”

“已近长安。”

“派人联络一下他,就说某想见见他。”

“遵命。”

“圣上如今住在何处?”

“昭阳宫。”陈诚答道:“田令孜挟持圣人出奔后,城内有乱兵、坊市少年涌入宫中抢掠财货,还有人放火,目前仅昭阳、蓬莱等数个宫室尚完好。”

“将这些人抓起来,通通斩首!”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恼火。

偷东西就偷东西好了,为何纵火?都是一帮混蛋,杀了一了百了。

“遣人给屯于城外的义从军送些酒肉,他们没能入城,酒肉断不能缺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进了长安,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恰恰相反,比赛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其他人的地步,那么就必须收敛意气,与人讨价还价,争取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李克用一辈子都不太明白,或者明白了,也控制不住自己,被情绪左右,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战略方向。一会这打打,一会那弄弄,到头来所得无几,让朱温弯道超车,自己要引以为戒。

按重要性来说,此番出征,第一目标是捞取人口及人才。普通百姓发往灵州垦荒,人才也是自己急需的,比如各种匠人。长安,恰恰是这类人才的一个重要富集地。在这件事上,他也不打算注意吃相了,全部弄走,还要尽快!

手艺人,定难六州是真的缺!

次要目标是在朝中扶持一个对自己友好的政治盟友,比如西门氏。省得以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间就有人要联合讨伐自己了。

在完成这两个目标之后,如果可能的话,再说服一些士人前往夏州帮自己做事。这个不算太重要,如果实在完成不了,也可以放弃。

三大目标,优先级依次排列。财货什么的,甚至根本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现在长安百姓也没什么财货,官员家中可能有一些,比如从蜀中带回数百车珍宝的田令孜。

身外之物,自己并不看重。人,才是第一位的!

“陈判官,圣人会不会召见某?”茶端上来后,邵树德请陈诚坐下饮茶,问道。

“大帅可是担忧……”

“确有担忧。”邵树德坦诚道:“圣人身边皆宫禁宿卫,某若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否将宫中禁卫全换掉?”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这怕是不妥。南衙北司官员皆在,又是长安城中,大帅若不想久居于此,最好不要这么——”

“跋扈!”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在荒郊野外,确实可以将圣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可这是长安,皇帝身边百官俱全,自己若不想现在就行曹操故事,就最好不要这么做。自己终究是外臣,不是内监,有些事太监做得,外藩将帅却做不得。

“那便让西门氏从中转圜,想必圣人亦会体谅我。”邵树德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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