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0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好大一笔钱!但邵树德的野心很大,他根本没看上这些钱,而是魏博的土地、人口。

“我听闻衙将李公佺率军镇博州,或有变乱?”邵树德突然问道。

派兵戍守博州之事,归根结底还是邵树德搞出来的破事。李公佺这人,还是有野心的,此时握有兵权,只要给军士们许下厚赏,往魏州开进,然后再与衙兵、州军之流谈妥条件,罗绍威就会面临强大的竞争,失败是大概率的事情。

司空颋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夏王的胃口,好像很大啊。

※※※※※※

“秦汉六朝以来,有叛将无叛兵,偏偏国朝反其道而行之,方镇兵变,杀将帅如杀猪狗。”

“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罗弘信……呵呵,军士变易主帅,如同儿戏,稍有不满,则串联鼓噪,杀将驱帅。我倒是想问问,六州四十三县,到底是节度使做主,还是衙兵做主?”

卫州谢府之内,一群人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

魏博有事,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虽说这么多年以来,大家早看开了,但事到临头之时,仍然免不了一番激愤。

卫州刺史谢希图高坐于上,默默品茗。

他是河南人,考中进士之后,便被聘入魏州幕府,历任各职,当上卫州刺史的时间也不长,但他却不太想干了。原因无他,兵灾将至矣!

说起来可能不信,魏博是老牌藩镇,顽固的地方割据势力,武夫当国的代表,但这个藩镇的外地人却不少。自田承嗣以来,别说魏博人了,河北人担任各州刺史的数目也不过就三分之一多一点罢了。

当然,外地人来了之后,慢慢都变成魏博人了。你身在哪个利益集体中,你就是哪里人。管你是关中人、河东、河南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在魏博当官,家族扎下根来了,成了既得利益者,那你就是魏州人。

另外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就是,魏博管内州县官二百五十三员,文官当州县官员的比例极高。

天下藩镇都喜欢去长安抢进士,进士也喜欢到藩镇幕府任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巢乱以前,淮南、剑南、河东这三个天下名镇是最热门的去处。

这些进士历职时间长了,自然也会升官,当上刺史的并不在少数,谢希图就是其中之一。

藩帅们还喜欢聘用有过地方州县仕宦经历的人。即你在别的藩镇当过县令、刺史,做出过成绩,治理地方比较出色,那么优先聘用。

当然那是巢乱以前,那会大家都还算听话,长安朝廷还有威望,在藩镇支州当刺史的人经常入朝为官,朝官也经常到藩镇任职。巢乱以后,中央权威日丧,各镇选用官员愈发保守化,人员流动变少了,但也没有完全断绝。

中原藩镇,武将大量占用州县官员职务,河北这种情况也有,但没中原那么严重,总体而言是文官、武将和节度使亲信三分天下的局面。

五代就曾有一个笑话,幽州的州县官员舞刀弄棒之余,擅长诗词歌赋和写公文,魏博的文官习武骑射之时,擅长会计,以至于庄宗李存勖特别喜欢魏博文官,因为他们算账算得好,精打细算,财政维持得出色。

当然,就整体而言,河北所谓的文官,尤其是本地土著文官,并不那么纯粹。简而言之,他们是会砍人的,也能上马厮杀,整体风气尚武,没得办法。

“都少说两句吧。”谢希图放下茶碗,说道:“罗帅病重,恐时日无多。李公佺在博州,大肆许诺,很多人被他煽动起来了。若进军魏州,罗绍威怕是要落荒而逃。但我看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或还想挣扎一番。”

“昔年史宪诚为中军都知兵马使,时全师在野,哄然推戴之。”

“韩简攻郓大败,乐彦祯以一军先还,三军拥戴,遂为节帅。”

“韩君雄之时,众推君雄以总军事。”

谢希图又道:“最近你等可听到什么传闻?”

“大人,是否李公佺散布谣言,指责罗帅父子之事?”儿子谢延徽问道。

“其实不是谣言了。”谢希图道:“邵树德率军过河,进入博州,连败守军,如入无人之境。罗帅父子如此软弱,岂非让人轻视?若你处在这个位置上,该怎么办?”

“无非引强镇为援,威压诸将罢了。”谢延徽说道。

“就是这样了。”谢希图说道:“夏人在怀州有众数万,岂非强援?”

谢延徽显然也早就想过这事,闻言叹道:“引外兵入境,一个不好,就会生灵涂炭,唉。”

“谁说不是呢?”谢希图亦叹:“如今这个天下,就没几个安生的地方。或许只有江南、关西能稍稍安定一些了。”

“使君,有夏王使者而来。”老仆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禀报道。

谢希图愣了一下,谢延徽也十分惊讶。

沉默了一会后,谢希图理了理袍袖,道:“请进来吧。”

第018章 背叛阶级的个人

邵树德在路边饮茶,但突将军三万将士丝毫不停,仍在继续前进。

司空颋微微有些不安。

数万如狼似虎的武夫,汹涌入魏博。而魏博将帅们还在互相勾心斗角,甚至打算兵戎相见,这如何抵挡?

“且稍安勿躁。”邵树德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司空颋,说道:“给司空巡官讲个故事吧。”

“殿下请讲。”司空颋耐心地说道。

“国初,有博陵人崔生,少有才气,好学不倦。入官之后,清谨勤勉,历任台阁、幕职,足迹遍布陇右、河西,写下无数诗篇。神龙中,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八。其子扶柩,归葬博陵乡里。朝廷有诏,赐车马、凶器,一路随行,哀荣已极。”邵树德说道。

司空颋下意识回忆起了国初旧事,这个“崔生”像是博陵崔氏的崔行功,又像他侄子,感觉似乎是多人事迹杂糅起来的。

“崔生之子回乡定居后,如此三代。数十年间,崔家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邵树德继续说道。

司空颋默默听着。这是艰难以前地方大族的生活常态,并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他听着听着便有些入神。

“贞元中,崔生后人器涵江湖,才备文武,童稚之岁,曾不儿戏,习经史,蕴韬略。未弱冠,已有河朔之誉,因授县尉。虽色棒扬威,而壮心未骋,遂远游蓟门,一抒胸中烦闷。燕帅爱其才,以上宾待之,署幽州卢龙节度押衙。未几,随军出征,走马发矢,连毙数敌,冲杀之时,阵斩贼将,转授妫州刺史、左军马步都虞候、陈国公。会昌初,薨于山后大营之中,年五十二。”

司空颋听着更认真了。他已经不再试图弄清楚邵树德讲的到底是谁,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河北诸镇,投笔从戎之辈数不胜数,甚少有只修文字而不习武艺的人。崔某这种经历,几乎就是河北几代士人的缩影。

“崔公归葬之时,几无族人到场。文宗朝一场兵乱,崔氏全族三百余口被杀。乱兵虽平,族人却已亡散。”

“又不知历几世,因幽州军乱,崔公后人徙家景州。这一代崔氏有四子,长子摄景州南皮县丞,次子补幕府驱使官,三子为州经学博士,四子充节度衙前散虞候,文武齐备,号书剑双美。河北战乱已久,民亡泰半,时逢契丹入侵,崔公长子、四子战死,次子不知所终,三子举家被掳,于平地松林为奴,裘服、髡发、戴耳环,开口便是胡语,小儿已不知祖宗之事矣。又十年,契丹贵人叛乱,平地松林遭戮,伏尸数万具,崔公至此绝嗣矣。”

邵树德说完,双眼看着司空颋,仿佛在问:还要反我么?

司空颋知道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听着听着,汗如雨下。因为邵树德讲得太逼真了,从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的辉煌气象,到藩镇割据时由文转武,所谓“书剑双绝”的生活状态,以及桀骜武夫煽动兵乱,导致大族损失惨重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河北士族的真实写照。

世家没有消失,只不过在战乱中不断迁徙、分散,不再像国初那会“贫愚郊墅,皆自远会食”,地方州县中,哪个大族敢占有太多土地,兵乱时绝对是最好的劫掠对象。

士族由此衰矣,逐渐分散成了一个个势单力孤的小地主,朝不保夕。

只是,最后契丹入侵是什么意思?

司空颋抬起头来,问道:“殿下,崔公后人亡于契丹,当真?”

邵树德也不掩饰了,道:“方今天下,若我都不能统一,河北上下就等死吧。”

司空颋听着有些不舒服,道:“契丹才几多实力,如何能南下?便是南下了,一战破之,寻常事也。”

“如今的河北,当然可以破契丹。可若河北只剩下不到百万户,精兵强将损失殆尽之时,尔等怕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邵树德冷笑道:“而今我大力削藩,便是无法混一宇内,当个西魏之主也没有任何问题。你等怎么办?你怕是连契丹人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人家的实力?我在草原征战多年,杀人无数,诸部酋豪战战兢兢,在我马靴面前不敢大声喘气。但契丹,至今未臣服,还有很多杂胡投靠契丹人,若等他们攻灭海东胜国,届时几十万兵马都拉得出来,便是北方第一强藩,河北若还是一盘散沙,挨个等死吧。”

“我是为罗帅来做说客的……”司空颋苦笑道。

“河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邵树德根本不理司空颋的话,自顾自说道:“待我击破王师范、朱瑾、张廷范,便兵发魏博,全力攻打。魏博、镇冀为河东之肩背,攻下这两镇,河东便被死死限制在太行山之内,可随意炮制。你现在,还要做说客吗?”

“殿下,想要平定魏博,可没那么简单。”司空颋似乎也忘了最初的目的,说道。

“这就要司空巡官教我了,如何平定魏博六州。”邵树德换了一副笑脸,道。

“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杀。”司空颋沉默良久,道。

“怎么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问道。

“殿下应能看得到李克用在幽州所行之事。”司空颋说道:“打败魏兵容易,会有人投降。但投降之后,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反叛。”

“战阵之上,殿下敢信任魏兵吗?与河东对峙之时,敢不派兵监视魏博吗?收附庸毫无意义,他们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因为从心底里讲,他们是倾向河东的。”

“司空巡官这样讲,可是大悖魏博利益啊。”邵树德笑道。

司空颋有些惭愧,叹气不语。

“若魏博武人都像司空巡官这样识时务就好了。”邵树德亦叹气。

征讨河北,维持了半辈子宽厚仁德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

博州聊城县西境,一队骑卒在村口停了下来。

很快,一人奔至村中,下马敲锣。

“李将军招募勇士,有愿入军者,速来此处。”骑卒大声道。

仿佛一声惊雷,消息很快传开了。

正在田间忙活的钱二郎听闻消息后,提着锄头就回了家。

妻子李氏诧异得看着他。

钱二郎将锄头一扔,直奔柴房,取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

周大郎正在屋后宅园里削木头。

听到消息之时,立刻拦住了正往村口而去的钱二郎,问道:“钱二你这就去了?李公佺可有把握?”

钱二之父曾经是武夫,不过死得早,钱二没能父子相继,一直非常遗憾。

他是军属,当然知道武夫家庭的日子有多好,可比老老实实种地舒服多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李公佺许诺,跟他去魏州的人皆有赏。”钱二甩开了周大的手,又要离开。

“赏多少?”周大问道。

“若李公佺当上节度使,人赐钱五缗、绢五匹。我等皆可编入部伍,从此吃上武夫饭。”钱二说完之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还有这好事!”周大也不犹豫了,冲进堂屋,摘下挂在墙上的横刀,想了想,又带上了一把弓梢。弓梢是他自己削的,打算拿出去卖钱,这会有机会当兵,自然不会卖了。

消息在村中不断发酵,只两炷香工夫,便有十余人带着刀枪、步弓至村口集结。甚至还有一人穿上了铠甲,骚包得很。

私藏铠甲,屁大点事!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田承嗣那会,壮者上兵籍征战,老弱在乡耕稼。一百四十年下来,谁家没当过兵?谁不会几手武艺?谁不会射箭?

无独有偶,在另外一个村子内,招兵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出身此村的魏州衙兵金二郎还在大声散布谣言:“罗弘信本为步军小校,因缘际会当上了节度使。但这人太过吃里扒外,每年都给朱全忠奉上大笔财货,这次又勾结夏人,保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位。邵贼苛暴,需索无度,六州再富,怕也满足不了邵贼胃口。今李将军屯于博州,兵众数万,三军咸以为能,推之为帅。我等杀进魏州,与衙兵里应外合,斩了罗氏父子,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尔等跟着前去,也能名列军籍,从此喝酒吃肉,断无忧也。”

你别说,这番煽动还是有效果的。前来投军者络绎不绝,很多人自带器械,大声鼓噪,群情激奋。

从七月二十到二十五日,短短五天时间内募兵万余,纷纷开往州城集结。

而此时的李公佺,也在对军将、官员们做着最后的动员。

“魏博六州,历代藩府,军门父子,姻族相连,未尝远出河门,离亲去族。一旦迁于外郡,生不如死。”李公佺大声说道:“军府有消息传来,罗弘信乞求邵树德表其子绍威为节度使,这般低声下气,邵贼岂是好相与的?私下里不知道许了什么条件呢。”

“何全泰,你父为贵乡令,叔父为豹子军队正,令郎为衙兵,你为聊城尉。你扪心自问,愿不愿意官位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州学学生所夺,儿孙在外征战多年,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赵供,你家三代人都在幕府供职,虽说是个驱使小吏,可到底养出了你。你好好想想,若无幕府发下的钱粮,你可有本事练就这一身武艺,纵马杀敌?邵贼可是要削藩的,你一家生计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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