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13章

作者:孤独麦客

新修的大明宫内,朝官们着急忙慌,束手无策。

前些日子的朝会,天子还能走路,看着情况还不错。但到了最近,就已经只能静养了,没人搀扶,根本下不了地。

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据可靠消息,今日天子在床上坐着时,突然就倒了下去。后来虽然证实是虚惊一场,天子并未晏驾,但身体的恶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可以走路,到需要人搀着走路,到连坐在床上都很困难。现在的圣人,基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全靠太医们尽心竭力,为其吊着命了。

西门思恭数月前刚刚去世,西门重遂全面掌权,现在不允许朝官们见圣人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

没办法,谁让人家掌握着兵权呢?今年以来,神策军又分派大将,到河北、河南、河东、河套募兵三万,连带着老蜀兵三万人,现在总兵力恢复到六万出头。

长安市人是真的没机会混军饷了。

当年杨复恭与西门思恭不和,但在这件事上出奇一致。首都市民不堪战,混军饷、拿赏赐是一把好手,而且关系复杂,油腔滑调,是最差的兵源。

之前去关东招募了两万人,训练之后,都被韦昭度带去了蜀地,表现比老神策军好多了。这次募兵三万,重新编练,作为新神策军的核心。

另外三万由田令孜在蜀地募的老兵,想办法慢慢派出去,节度使、观察使和大镇的监军使赴任时,一次带个几百到两千,慢慢消耗完毕。

张濬在大明宫里转了一会,看没机会见圣人了,便悄然离开,回到了家中。

“师长。”京兆尹孙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孙使君,藩邸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张濬摒退了仆婢后,轻声问道。

他指的藩邸是寿王所居之所。平时由北司管着,中官里设有诸王宅使,在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有监视之责。

因此,张濬是没法直接见到诸王的,孙揆也不行。

但孙揆是京兆尹,管着京兆府二十余县,权力不小。要想间接接触诸王,还是有办法的。

“寿王深恨宦官,不过他藏得很好,言语间只嫉恨田令孜,对西门氏则多有赞誉。”孙揆说道:“寿王托我带个话,‘君有方略,能画大计,若能……自当言听计从。’”

孙揆说得很含糊,但张濬已然明了。

南衙朝官都属意吉王,盖因吉王“长而贤”。平心而论,张濬也觉得寿王不如吉王,就一点,性子急躁、冲动、易怒,出事后又吓得要死,没有担当,非人君之相。

朝官们还打算努力一次,扶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吉王当新君,但张濬对此感到很悲观。

北司宦官很明显不会让吉王上去。圣人胞弟寿王年岁不大,表面上又与宦官亲近,对北司来说,是绝好的人选。

其他人,要么血脉稍远了一些,要么年岁大了有主见,要么不喜宦官,总之都不太合适。

张濬把宝压在寿王身上。

光一点,圣人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已经让他占据不少优势了。

京兆尹孙揆与他关系密切,也是一般看法,并且私下里接触了寿王,得到其许诺。

“孙使君,中官跋扈,所恃者唯神策军尔。我等亦需掌握武力,否则,一旦京中乱起,几无还手之力。”张濬突然又说道。

“师长,你也是知道的,京兆府是神策军的地盘,如何编练新军?”孙揆苦笑道。

杨复恭没倒台之前,曾经任命他的假子杨守亮为京畿制置使、金商都防御使。

金商置镇前,京畿制置使可管京兆府、同州、华州、商州这一府三州四十县之地,三百余万百姓——在朱温没发迹之前,理论上来说是全国最强大的“地方政权”,但很可惜,这里是中央直辖区。

讨平黄巢后论功行赏,李详出任金商都防御使。朝廷从京畿道里抽出商州,又从自己控制的山南西道属州里抽出金州,给了李详一块小小的地盘。

如今的京畿制置使,由西门氏自己掌控着,委派其假子西门勋担任此职。

西门勋,本姓宋,宋文通之从弟也。兄弟二人皆攀附权宦西门重遂,得授高官。

但西门勋也只能管管京兆府,同、华二州还有王卞、郝振威二人。这两个都是北地军头出身,带着亲兵亲将上任后,在同州、华州这两个人烟辐辏之地招兵买马,自专威福。

当然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外地藩镇还是有区别的。比较恭顺,该纳的钱粮一分不少,只拿余下的部分编练州兵数千,有丰州或振武军老卒充任骨干,战斗力还算可以。

同州兵、华州兵,遇到出征的朔方军当然吓得跟鹌鹑似的,但神策军那些废物,未必能拿得下他们。特别是能打的那两万人都去了蜀中,新兵尚未编练完成的时候,你派个一两万人过来,胜负如何,还真不好说。

这两人,怎么说呢,虽然在同、华二州当土皇帝,但对朝廷的忠心还是有的。张濬觉得可以拉拢他们,以抗衡神策军的影响力。

尤其是郝振威。张濬与他接触过一次,其人野心不小,隐隐约约透露出想任同华节度使,吞并华州。

同华节度使,亦称镇国军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出现,屡设屡废,最近一次担任此职的是朱全忠。

朱全忠赴任宣武后,朝廷罢废同华镇,两州收归京畿制置使直领。

郝振威想谋取此职,势必要与王卞争斗一番,搞不好就要出乱子。张濬也有些犹豫,怕打烂了关中东半部分,因此一直含糊其辞。不过,若是政争到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家性命都没了,还在乎关中百姓死活?

“编练新军是有些麻烦。”张濬说道:“然不编练,永远受制于人。同、华二州刺史,可多加联络。另外,金商李详,年年献木,助朝廷修缮宫室,比较恭顺,亦可与其善加往来。对了,泾原程大夫,抱恙多时,孙二郎可有妥善人选?”

孙揆闻言心里一跳。

他当然是忠于朝廷的,但若能当上泾原节度使,肯定比一个受制于各方的京兆尹强。张相这么问,难道……

孙揆有些不确定,讷讷道:“师长,泾原程大夫公忠体国……”

“二郎,在某面前,何事不可言?”张濬笑道:“京西北诸镇,凤翔、邠宁、保塞、保大四镇,皆受命于夏州。而今河西镇亦为邵树德所得,竟然上表朝廷,求任河西节度使。此乱臣贼子也!泾原三州,断不能再为其所得,二郎若勤于王事,未必就不能出任泾原节帅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揆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泾原节度使的宝座,突然就不想要了。

“师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揆嗫嚅道。

张濬眉头一皱,道:“但讲无妨。”

“灵武郡王邵树德今岁献盐三百车、马两千匹、皮三千张、羊四万头。偶有小错,但也是为除权宦而行之,大节无亏。京西北诸镇,号令大多操于其手,大军须臾可至长安,何必惹怒此等人呢?”孙揆劝道:“泾原镇,想必他早想据之,万一争斗起来,大军再次叩阙,颜面上须不好看。”

“糊涂啊,二郎!”张濬斥道:“遍数关中,如今就泾原、金商二镇不在邵贼手中,若任其夺取,再抢了同、华二州,吾等皆成瓮中之鳖矣。”

孙揆一想也是。

他不是怕死的人,他怕的是朔方大军再度南下关中,将长安搅和个天翻地覆。那样朝廷威严何在?

但如果任邵树德将京兆府包围了,那确实是瓮中之鳖,想跑都没地方跑。

“也不一定就要与邵树德明面争锋。”见孙揆不语,张濬缓和了下语气,说道:“夏兵离长安太近,此人若有反志,朝廷反应不过来。泾原镇,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但他得出力。”

孙揆有些诧异,问道:“出什么力?”

“时机未至,还不好说。”张濬含糊道:“过几日,某会遣使往夏州走一趟,与邵树德密谈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朔方镇最可怕的不是其实力强大,而是位置。

哪怕它只有两三万人马,但须臾可逼至长安城下,这是最坑的。

朝廷若要对付朔方镇,估计还没动员利索,夏兵就杀至城下了,届时别说大臣了,天子都自身难保,何苦来哉呢?

所以,朝廷可以对付河东、宣武、河中等任何一个藩镇,但绝对不可能对付朔方。

张濬不傻,知道泾原镇对朝廷很关键。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但若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拿出去交易,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邵树德,年年供奉不辍,野心是很大,但没有反迹,暂时先别惹这尊大佛。

但有一个人,破嘴巴很毒,曾经讥讽过自己,这口气,是真的很难咽下去。

不过要等机会。

第005章 收拾整顿(一)

“东方逵,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还是人吗?”

“鄜坊丹延,立镇一百三十年矣,今朝毁在你手。”

“汾阳王创下的基业,传了四十六位大帅,不想今日被人出卖,呜呼哀哉!”

“哭哭啼啼做甚。死则死矣,十八年后老子来取他狗头。”

“狡兔死走狗烹,哈哈,东方逵,没了鄜坊镇,你算个屁!还想邵树德给你富贵?”

刑场之上,唾骂声不绝于耳。

东方逵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似充耳不闻。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闭着眼走到黑了,没什么好说的。

“行刑吧!”张彦球下令道。

当了半辈子武夫,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做过?早就心硬如铁了。

这百十位鄜坊军士,鼓噪作乱,论罪当斩,以儆效尤。

刑场周围全是振武军军士,从夏州而来,帮助东方逵镇压叛乱。

这样说或许不太对,因为叛乱早已平息了,现在是秋后算账。

邵树德下令鄜坊、延丹、兴元、凤翔四镇拣选精锐,戍守河湟,期以两年。除凤翔镇完成得比较迅速之外,其他三镇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

山南西道衙军刚刚见识过邵树德攻灭诸葛仲保、杨复恭势力的威风,心里有点发憷,虽然有些阻力,但最后还是拣选了三千精锐,送到会州。

三千人出行之时,兴元府父老相送,皆惋惜不已。

好好的兴元壮士,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别人拼杀,怎么想怎么别扭。

鄜坊、延丹二镇的阻力就更大了。

让他们跟随出兵,在关中打仗,有赏赐拿,二镇武夫还是愿意的。

再稍微远点,比如去河西或河南,就有些问题了,需要做思想工作(加大赏赐),才可以成行。

但若是去鄯州那么远的地方,还一去就是两年,即便朔方军的赏赐比鄜坊、延丹要多一些,两镇的大头兵们却不愿意。

这可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关中武夫了!

安史之乱以前,朝廷威信很强,关中农民,被征发或招募起来去河陇戍守,问题不大。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最初由破产农民形成的武夫团体,世代从军,被惯了一百多年,风气早就大不如前。君不见,中唐那会藩镇兵还有屯田的,后来有吗?几乎没有!

武夫拿粮饷赏赐,养活家人,锤炼武艺,提头卖命,本是天经地义,凭什么屯田?难道我的刀不够快吗?

其实晚唐这会还不算太差了。等到了五代,风气差得更没边,大头兵们就是得被哄着,稍不如意就要杀将帅造反。唔,其实这会也有个五代标本,那就是乱兵当街叫喊“谁愿意当节度使”的魏博镇,但他们比五代军士还要多点良心,因为拿了钱会打仗,上阵后也不会再闹饷。

鄜延四州军士鼓噪作乱,根本诱因还是邵树德要抽调他们中的一部分去青唐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

好吧,这或许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因素。还有一个是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两年后不让他们回来,虽然邵树德的信誉还算良好。

二十多年前朝廷派徐、泗兵两千去岭南戍边。其中,庞勋等八百徐州兵戍守桂林,约期三年。三年后,上头食言,说还要三年。又三年过后,还是不让回来,说还要留一年。军士们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杀了军官,自行返回家乡,酿成了声势浩大的庞勋起义。

鄜延四州军士既不愿意去青唐,也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于是鼓噪作乱。

延州那边没闹出太大的乱子。或许是因为离夏、绥二州太近,常年受那边影响,响应作乱的人不多,很快被李孝昌平定了。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军士,暂停了选兵工作。

鄜州这边就严重了。前后千余人参与叛乱,其他军士则作壁上观,根本不听指挥,拒绝镇压。东方逵没办法,只得好言安抚,连番赏赐,这才堪堪压了下去。

随后,他又行书邵树德求助。邵树德下令返回夏绥的振武军使张彦球率军南下,协助李孝昌、东方逵镇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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