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38章

作者:孤独麦客

关中的驿道体系,即便这会,因为军事需求,依然维护得很好。他们离开临皋驿后,一路经望贤驿、陶化驿,离开了咸阳地界。此二驿皆属咸阳,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驿,无论公私出行、信使来往还是军伍开拔,都能得其便利。

随后又经温泉驿(咸阳、兴平县之间)、槐里驿(兴平县郭下)、马嵬驿、望苑驿(武功县境内)、扶风驿(扶风县)、龙尾驿、石猪驿(岐山县)、横水驿,于七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凤翔府理所天兴县。

凤翔府乃关中重镇,东西各有关城屏护。南有驿道通汉中、蜀中,西有驿道通秦州、凉州、安西,兼且户口殷实,产粮、帛,向为京西北诸镇第一。

这是一个极具实力的大镇,底子非常好,如果没有定难军的飞速崛起的话,谁控制了凤翔诸州,谁就能俯视关中。

萧蘧一行人在一个名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没有进城见朱玫的意思,况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里,听闻他广置园邸,搜罗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这些个武夫军头啊,萧蘧叹了口气。

凤翔朱玫大兴土木,营建豪宅,搜罗美人取乐,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骈一意修仙,重用装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吕用之贪图大将毕师铎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毕世铎不予。于是吕用之趁毕师铎领兵在外,闯入他府邸,与那小妾私下里“见了一面”。毕师铎气极,直接将小妾休了,高骈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高郡王被毕师铎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纷纷冒头,乱得一塌糊涂。

镇海军周宝,终日在后楼饮宴,“溺于声色”,现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诸如此类的将帅太多了,武夫们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虚至此。与之相比,灵武郡王反倒显得那么不寻常,常年征战,锐意进取,同时也约束部伍,不残民以逞,地方建设也搞得有声有色。

不是灵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阵时有一股悍勇之气,也挺能打,可闲下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哟!

如果有后世的心理学家来诊断,藩镇割据百余年后的晚唐,武夫们应该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终日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不时有人造反,战事也很频繁,上头又缺乏有力的约束,这“发作”起来确实无人能制啊。

“子华觉得这凤翔府如何?”用罢晚饭,闲来无事,萧蘧又拉着吴融闲聊。

“本是一处物阜民丰的所在,然节帅治理不佳,刮敛无度,民有饥色。”吴融说道。

“比之定难军如何?”

“百万蕃汉民众,养五万武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这话倒是不客气。”萧蘧哈哈大笑,道:“可你还是要去河渭。”

“灵武郡王还有救,关中其余诸帅,令人绝望矣。”

萧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灵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还对百姓抱有仁心,能见得民间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个姬妾罢了,就连她那一大家子,百姓养了。只要不残民以逞,横征暴敛,千百个姬妾都养得起。”

萧蘧又大笑。不过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儿,若是能劝得灵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节邠宁,关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伦,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唉,灵武郡王也算颇具才略,怎么就娶了鲜卑女子为妻?

“子华之言,深合吾意。”萧蘧笑道。

吴融有此想法,萧蘧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会的读书人,对武夫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天下节帅,有出身叛军的,有出身巢贼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将门的,当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门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门,做武夫做久了,最后也都渐渐与那草贼出身的武夫差不多。这“武夫病”,难道还会传染?

邵树德算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以后会不会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万武夫给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抢救的,可千万别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继续启程。

经汧(qiān)阳县、汧源驿、安戎关、大震关、分水驿、弓川寨、绥戎栅、清水县,至秦州理所上邽县,此时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关栅,均有凤翔镇的人在抽税,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绕开大路,翻山越岭走小路避开税卡。

吴融突然想起了潼关旁的“禁坑”。因为潼关有税吏,收税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选择走旁边一条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来一条路,曰“禁坑”。秦州这些翻山越岭的商贾,也有点潼关的那个意思了。

从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这些商贾客,都是去渭州做买卖的吧?渭州新复,百姓精穷,有什么买卖好做呢?

商贾,大概是天底下最会闻风而动的一类人了。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吴融摇了摇头,自己与那些商贾,应也没甚区别,都是流落他乡之人。商贾们好歹还有个奔头,自己又是为何呢?

岑参赴安西、王维赴张掖、高适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这条道,今日自己也走这条道,希望能走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吧。

离开秦州后,沿着渭水大道行走,经伏羌县、落门川,抵达了陇西县,此时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隶属凤翔镇的天雄军士卒,正在伐木造栅。难道他们担心定难军东攻秦州?

这朱玫,也不像传说中不理事啊,对自己地盘倒是看得挺紧。秦州,在陇山以西,与凤翔府之间还隔着大山,户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陇右第一州,大中年间收复之后,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难军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陇西县的郊野有些荒凉。

吴融信步走到了一处驿站遗址旁,仔细看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瓦砾。

统治陇右诸州的吐蕃人是无能的。

在河西诸州,他们大量保留了驿站,给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诸州的城池也完好无损,以让自己居住方便。或许,河西那边的是真吐蕃人,陇右这边的是假吐蕃人吧。

驿站遗址旁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吴融、萧蘧等人上前,找人采买食水。结果转了半天,居然没一个人会说官话。

一个稚童走了过来,脸上似乎涂抹了点颜料。见有外人,其娘亲一把将童子拽回,将脸上的涂料擦了个干净,神色间大为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大家听不懂。

“客从何处来?”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萧蘧、吴融二人齐齐转身,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刚才就是他说的官话。

“丈人(唐代男性老者的面称,亦可作老翁,后者有尊重之意)尚能讲官话?”萧蘧喜道:“正想采买些食水。”

“老人(唐代用于自称)本贯秦州,被吐蕃掠来,当然可讲官话。”杖老摇了摇头,用略带感伤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子,道:“他们都是天宝遗民,已是讲不得官话了。身处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为胡俗,何为中国之俗。赪面乃蕃人习俗,虽杨将军已下令尽改胡风,然就一句话,济得甚事!还得有人去做啊!乡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无人教导,何日能习得华风?某老矣,亦无家人,说话也无人听。罢了罢了,朝廷不管,多说无益。”

“杨将军可是那收复渭州之杨指挥使?”

“不光收复了渭州,连岷州亦克复了。这几日陆续有军士从南边撤回,若运道好,你们便可瞧见。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虏,军容可谓盛矣。”

“竟连岷州也收复了?”萧蘧有些惊喜。

岷州三县、渭州四县、河州三县、临州二县,兰州本只两县,最近朝廷准许新设皋兰、榆中二县,这河渭镇便有五州十六县了。就是户口太少,州县空虚,还得多想想办法。

“自然收复了。杨将军真乃神将也,当年若有此等上将,老人也不会砍个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语气感伤,神色间却颇为平静,过去了三十余年,显然早就看开了。

“杨将军此时在何处?”吴融追问道。

“应还在岷州,不过早晚要回来的。听过路的军士说,大帅下令班师了,诸军次第返回。”

“为何不继续打?收复全部失地?”吴融急问道。

萧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么简单?若能轻易收复失地,想必灵武郡王也会乐见其成。这个吴融,性子倒挺急。

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大队骑卒出现在了河谷大道的尽头。

旌旗招展,军容鼎盛,此得胜之师也。

吴融、萧蘧二人出神地望了过去。

第032章 结交

武夫,他们都见过,京城便有。

神策军经过一番整顿,的确比黄巢入关中前那会要强一些。本来满朝文武还寄予厚望的,但在前年移镇风波那会又原形毕露,让人大失所望。

确实比广明元年那会能打,但在藩镇军队面前,仍然不堪一击啊,连敢战的勇气都没有。

朝廷仍然没有放弃神策军,这两年依然在大力整顿,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吴融看不大出来,但萧蘧是见过河中衙军的,自觉差距很大。

远方的军队渐渐靠近了,萧蘧一眼不眨地盯着。

衣衫有些破旧,显是在外征战久了。但士气旺盛,牵着战马走在路上时,没有那种惫懒之色,这说明主将治军较严,军饷应也能及时、足额发放。

看到几个人站在路旁,一骑奔了过来,仔细盘问,然后让他们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等大军过了再走。

嗯,军士们很警惕。这若是换个没责任心的部队,比如神策军,根本懒得管你,随意围观,根本不会驱赶百姓。

这还是得胜班师,如果是出征进兵途中,多半就要把你扣下了。管你是不是奸细,一律先抓了再说,免得军情泄露。

数百骑在行军途中,除了战马偶尔发出的声音外,军士们之间没有闲聊,没有谈笑,每个人不是看着前路,就是看着自己的队正、队副,做好了随时接收命令的准备。

萧蘧、吴融二人退到了村子里面。临走前,已经看到了后面步队的身影。同样除了器械碰撞声外,就无任何动静了。偶尔听到一声击鼓,步卒就停下来整队,萧蘧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列阵作战前进时要整队,甚至就连普通的行军赶路,有时候都要停下来整队。

到了村子里后,视线便被遮住了。萧蘧、吴融二人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

“这是定远军吧?”萧蘧问。

“是定远军,某看到将旗了,军使姓王。”吴融说道。

“此强军否?”

“若没见过神策军,某也看不出来强还是弱。今观之,胜神策军多矣。”

“某觉得,比河中衙军还要强一些。或许技艺上差不多,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肃然、冷静、持重,还有杀人杀多了那种狠厉。这等虎狼,若是放入长安,那可太危险了,还是让他们待在河陇好。”

“陇右素来出强军,后汉时董仲颖之兵就甚锐。”吴融说道。

萧蘧一噎,合该你考不上进士。

这是人话吗?灵武郡王今年有大战,耗费甚多,但还送了一百车盐、一千匹马、三千头羊、沙狐皮、野马皮、鹿皮若干至长安,这般恭顺,你拿董卓来类比?

“有这等强军,陇右诸州无忧矣。”萧蘧轻捋胡须,笑道。

“乏人。”吴融道:“方才村子周围看了看,大片空地,全任其长草。若是在中原,早就种满庄稼了。”

“子华有所不知。”萧蘧道:“某来之前,也曾查过档,打后周(北周)那会起,河陇百姓便是半牧半耕,庄子附近种地,稍远一些的地方,直至山丘,皆放牧牛羊马匹。地广人稀,便是如此,因此成年男丁弓马娴熟,雄壮魁梧,汉时之六郡良家子也。”

萧蘧此番前来,还带了天宝年间有关河陇诸州的各种档案,涉及部落民情、诸水系、山间道路、土地肥瘦等等,方方面面都有,几乎都抄录了一遍,作为见面礼送给邵树德。

过去了百余年,有些东西固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也能拿来参考不是么?萧家这么做,算是有心了。

“某受教矣。”吴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不出门,不知晓外间事,不知天下民情这般复杂。”

萧蘧含笑不语。事实上他以前与吴融一般无二,但到底做了几年县令,知道干实事有多么复杂,完全不是读书考学时想得那么简单。

众正盈朝,就能天下大治了吗?不能!一人一个想法,万人万个想法,做点事,太复杂了。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数十骑奔进了村子。

骑士们大声呼喝,清出了一块场地,随后两位将领联袂而至,在场中下马站定。

“这么荒僻的村子,竟也有贾客?”年纪较大的那位将领扫了一眼萧家的车队,笑道。

车队前后上百人,要么是嚣张惯了的豪门奴仆,要么是横冲直撞的家族护卫,在长安时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老实,就连兵刃都藏到了车底下。

萧蘧见了暗暗叹气,还不如山中的亡命之徒。那帮人有时还敢与官军搏一搏,这些个奴仆护卫,当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里装装样子,被二十来个挎刀持弓的武夫一吓,眼睛都不敢直视。

“应不是什么商徒。这车上,装的倒像是妇人出嫁的嫁妆,大箱子小箱子的。”另外一位稍年轻些的将领开玩笑道。

萧蘧闻言稍稍有些不自然。见两位武夫并不算太凶,便整了整仪容,上前行礼道:“王臣萧蘧见过两位将军,家兄乃时宰萧遘……”

“萧遘?”年长将领想了想,便问道:“建中年间出任宰相的萧复是你们什么人?”

“曾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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